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隻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瞭。
誰知鳳姐早已心下算定,隻得賈璉前腳走瞭,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隻帶瞭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瞭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瞭門前扣門。鮑二傢的開瞭,興兒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瞭。”鮑二傢的聽瞭這句,頂梁骨走瞭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瞭,隻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理衣裳,迎瞭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瞭車進來,二姐一看,隻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瞭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
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頭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瞭這裡,諸事都是傢母和傢姐商議主張。今兒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願傾心吐膽,隻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隻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你我的癡心,誰知二爺倒錯會瞭我的意。若是外頭包占人傢姐妹,瞞著傢裡也罷瞭;如今娶瞭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傢大禮,卻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辦瞭,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天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瞭,隻怕二爺又錯想瞭,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瞭,所以我親自過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傢中。你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禮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白想想,我心裡怎麼過的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兒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傢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傢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的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他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遭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瞭。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穿的、帶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透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瞭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隻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的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瞭。
二姐見瞭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二人對見瞭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攙住,隻叫:“妹子快別這麼著,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瞭他!妹妹隻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傢的從包袱裡取出四匹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瞭。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隻求妹妹疼我。”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他是個好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瞭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傢等媳婦在傍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隻是吃虧心太癡瞭,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瞭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充之理?便說:“原該跟瞭姐姐去,隻是這裡怎麼著呢?”鳳姐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隻管著小廝搬瞭進去。這些粗夯貨,要他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二姐忙說:“今兒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隻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傢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瞭,便命周瑞傢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瞭,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傢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瞭。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瞭,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隻奔後門來。下瞭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瞭尤氏,進瞭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瞭。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瞭。今忽見鳳姐帶瞭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瞭他標致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瞭眾人:“都不許在外走瞭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傢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系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瞭,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隻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他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他。若是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說合傢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瞭?”那二姐得瞭這個所在,又見園裡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二姐因說:“沒瞭頭油瞭,你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兒便道:“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瞭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人,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傢,多少人情;傢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天都從他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調度:那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瞭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麼著呢?”一席話說的尤氏垂瞭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瞭。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怕端來給他吃瞭,或早一頓,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他反瞪著眼叫喚起來瞭。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隻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著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二姐見他這般好心,“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要告瞭他們,受瞭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瞭婆傢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賭博,不理世業,傢私花盡瞭,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場存身。父親得瞭尤婆子二十兩銀子,退瞭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瞭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隻要往有司衙門裡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傢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瞭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癩狗扶不上墻的。’你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傢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傢沒臉;要鬧大瞭,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隻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瞭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兒聽瞭有他作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隻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瞭主意,和旺兒商議定瞭。寫一張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瞭冤。
察院坐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傢人來旺一人”,隻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隻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瞭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瞭。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隻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瞭。”於是來至堂前跪瞭。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瞭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道:“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隻告他下人。”旺兒故意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瞭無法,隻得去傳賈蓉。鳳姐又差瞭慶兒暗中打聽告下來瞭,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隻要虛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瞭三百銀子給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瞭察院私宅,安瞭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瞭贓銀,次日回堂,隻說張華無賴,因拖欠瞭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隻到傢說瞭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瞭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隻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瞭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傢人去對詞。正商議間,又報:“西府二奶奶來瞭。”賈珍聽瞭這話,倒吃瞭一驚,忙要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瞭,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瞭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便命備馬,躲往別處去瞭。
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瞭,見鳳姐氣色不善,忙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傢的丫頭沒人要瞭,偷著隻往賈傢送!難道賈傢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瞭男人瞭?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傢說明,成個體統才是。你痰迷瞭心,脂油蒙瞭竅,國孝傢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瞭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瞭這裡,幹錯瞭什麼不是,你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瞭話在你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瞭合族中人,大傢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隻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隻求:“嬸娘息怒!”鳳姐一面又罵賈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傢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傢破業的營生。你死瞭的娘,陰靈兒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唬的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娘別動氣。隻求嬸娘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等我自己打,嬸娘隻別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瞭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瞭?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不瞭?嬸娘是怎麼樣待你?你這麼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隻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帳名兒給我背著?咱們隻去見官,省瞭捕快皂隸來拿。再者,咱們過去,隻見瞭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傢公議瞭,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隻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去!你妹妹,我也親身接瞭來傢,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隻等老太太知道瞭。原說下接過來大傢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瞭,誰知又是有瞭人傢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瞭,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傢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瞭又哭,哭瞭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爺娘”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面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話,隻罵賈蓉:“混帳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鳳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你發昏瞭?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著?不就是他們給你嚼子銜上瞭?為什麼你不來告訴我去?你要告訴瞭我,這會子不平安瞭?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敢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瞭嘴子的葫蘆,就隻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瞭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要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隻好聽著罷瞭。”
眾姬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瞭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夠瞭,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點臉兒。”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瞭。一回止瞭哭,挽頭發,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你們!”賈蓉隻跪著磕頭,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幹,都是侄兒一時吃瞭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娘要鬧起來瞭,侄兒也是個死;隻求嬸娘責罰侄兒,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膊折瞭,在袖子裡’?侄兒糊塗死瞭,既做瞭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瞭才好。隻當嬸娘有這個不孝的兒子,就惹瞭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鳳姐兒見瞭賈蓉這般,心裡早軟瞭,隻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嘆瞭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瞭,把我嚇昏瞭,才這麼著急的顧前不顧後瞭。可是蓉兒說的,‘膊折瞭在袖子裡。’剛才的話,嫂子可別惱,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娘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娘方才說用過瞭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給嬸娘送過去,好補上,那有叫嬸娘又添上虧空的理?那越發我們該死瞭。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娘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才好。”
鳳姐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瞭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就是個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瞭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瞭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瞭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麼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瞭這話,叫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瞭。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跑出一個張華來告瞭一狀。我聽見瞭,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隻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瞭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瞭他的。他如今急瞭,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瞭,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瞭:國孝一層罪,傢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瞭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聽瞭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瞭。你兄弟又不在傢,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巴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舍瞭命才告咱們。如今想瞭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隻叫他應個妄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瞭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瞭。”鳳姐兒咂著嘴兒,笑道:“難為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來:原來你竟是這麼個有心胸的,我往日錯看瞭你瞭。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瞭,且打出官司來,又得瞭銀子,眼前自然瞭事。這些人既是無賴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瞭,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蹬起來,咱們雖不怕,終久耽心。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瞭才好。如今我竟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瞭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叫他出來,還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少不得給他些個。”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瞭,咱們傢的臉在那裡呢?依我說,隻寧可多給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兒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隻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麼說,且隻好怎麼依著。
鳳姐兒又說:“外頭好處瞭,傢裡終久怎麼樣呢?你也和我過去回明瞭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瞭,拉鳳姐兒討主意,怎麼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樣事?這會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傻心腸兒,說不得等我應起來。如今你們隻別露面,我隻領瞭你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隻說:原系你妹妹我看上瞭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瞭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傢中父母姊妹親近一概死瞭,日子又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傢無業,實在難等。就算我的主意,接進來瞭,已經廂房收拾出來瞭,暫且住著,等滿瞭孝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害臊的臉,死活賴去,有瞭不是,也尋不著你們瞭。你們娘兒兩個想想,可使得?”
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娘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瞭,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麼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瞭。”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瞭,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瞭,少不得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瞭。鳳姐兒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瞭。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舀水,取妝奩,伏侍鳳姐兒梳洗瞭,趕忙又命預備晚飯。鳳姐兒執意要回去,尤氏攔著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麼走瞭,我們什麼臉還過那邊去呢?”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你老人傢,天打雷劈。”鳳姐瞅瞭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瞭。一面老婆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著敬瞭一鐘酒。鳳姐便合尤氏吃瞭飯。丫頭們遞瞭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瞭兩口,便起身回去。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瞭幾句私心話,鳳姐也不理他,隻得怏怏的回去瞭。
且說鳳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又怎麼打聽,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眾人無罪,“少不得咱們按著這個法兒來才好。”
不知鳳姐又想出什麼計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