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

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瞭。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隻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傢人瞭。你既這麼說出來,便好瞭。”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因向王夫人等說道:“今日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瞭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麼想得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娘、尤氏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瞭,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瞭。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隻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隻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瞭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瞭,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瞭。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瞭屋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隻有晴雯獨臥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又摸瞭一摸,隻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瞭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瞭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瞭?”晴雯道:“秋紋是我攆瞭他去吃飯瞭,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瞭,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瞭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瞭,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兒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幹?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隻是疑他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

說著,果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瞭的?”平兒道:“那日彼時洗手時不見瞭,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瞭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隻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隻怕小孩子傢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瞭,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瞭鐲子。想瞭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瞭這二年,閑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瞭,而且更偷到街坊傢去瞭!偏是他這麼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隻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瞭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隻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來著,誰知鐲子褪瞭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瞭沒看見。今兒雪化盡瞭,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瞭起來。’二奶奶也就信瞭,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瞭。”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重瞭。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瞭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瞭。”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瞭,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帖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瞭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瞭,聽瞭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瞭再告訴你。”晴雯聽瞭,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瞭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瞭。”晴雯道:“雖如此說,隻是這氣如何忍得住?”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隻養病就是瞭。”

晴雯服瞭藥,至晚間又服瞭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瞭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聞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瞭。”麝月果真去取瞭一個金鑲雙金星玻璃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是個西洋琺瑯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煙。晴雯隻顧看畫兒,寶玉道:“聞些,走瞭氣就不好瞭。”睛雯聽說,忙用指甲挑瞭些抽入鼻中。不見怎麼,便又多多挑瞭些抽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瞭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瞭盒子,笑道:“瞭不得,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然通快些。隻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隻怕就好瞭。”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瞭,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佛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瞭,半日,果然拿瞭半節來。便去找瞭一塊紅緞子角兒,鉸瞭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瞭,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兒鏡子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瞭這個,倒俏皮瞭!二奶奶貼慣瞭,倒不大顯。”說畢,又問寶玉道:“二奶奶說瞭: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瞭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瞭,省的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瞭。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兒。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小丫頭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裡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瞭,轉步也便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姐妹在此,且連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團坐在熏籠上敘傢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戶做針線。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瞭一個!沒瞭你的坐處瞭。”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艷圖’!可惜我遲來瞭。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贊道:“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濃。怎麼昨兒沒見?”黛玉笑道:“這是你傢的大總管賴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他送瞭我一盆水仙,送瞭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瞭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隻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铞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哪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瞭。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瞭。不如你抬瞭去,這花兒倒清凈瞭,沒什麼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個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說奇瞭。我原是無心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古記兒,這會子來瞭,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瞭題目瞭: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瞭,笑道:“罷,罷!再不敢做詩瞭。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做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瞭。”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首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瞭,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瞭,這分明是難人。要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瞭一位通官,煩他寫瞭一張字,就寫他做的詩。”眾人都稱道奇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寶玉聽瞭,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傢裡,自然都是要帶上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瞭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瞭。”黛玉笑道:“帶瞭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瞭。”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子收拾清瞭找出來,大傢再看罷瞭。”又向寶琴道:“你要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瞭。”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我把雲兒叫瞭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瞭,做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瞭。

半日,隻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的美人來瞭?”一頭說,一頭走,和香菱來瞭。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告訴瞭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瞭,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瞭,隻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瞭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身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你們二位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瞭禮去瞭。”大傢說瞭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姐妹先行,自己在後面。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瞭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瞭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隻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瞭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面下臺階,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夜越發長瞭,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黛玉道:“昨兒夜裡好瞭,隻咳嗽兩遍,卻隻睡瞭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瞭。”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近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瞭,隻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瞭?”黛玉便知他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給寶玉。寶玉會意,便走瞭出來。正值吃晚飯時,見瞭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瞭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睡。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瞭,隻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瞭。”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他起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媽媽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瞭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瞭。”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瞭,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瞭,才命秋紋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已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下雪,穿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瞭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瞭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瞭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薑來,寶玉噙瞭一塊。又囑咐瞭晴雯,便忙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瞭屋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裡睡著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支色哆羅呢的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賈母道:“下雪呢麼?”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瞭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隻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呢’,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瞭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瞭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瞭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瞭,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他總不合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裡來瞭。寶玉隻得到瞭王夫人屋裡,給王夫人看瞭,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覆賈母說:“太太看瞭,隻說可惜瞭的,叫我仔細穿,別遭塌瞭。”賈母道:“就剩瞭這一件,你遭塌瞭也再沒瞭。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

寶玉應瞭幾個“是”。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王榮和張若錦、趙亦華、錢升、周瑞六個人,帶著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拿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已伺候多時瞭。老嬤嬤又囑咐他們些話,六個人連應瞭幾個“是”,忙捧鞍墜鐙,寶玉慢慢的上瞭馬。李貴王榮籠著嚼環,錢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身後。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瞭到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書房裡,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瞭。”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升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就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要勸兩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給爺禮瞭。”周瑞錢升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著,攜手說瞭幾句話。接著又見個小廝帶著二三十人,拿著掃帚簸箕進來,見瞭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為首的小廝打瞭個千兒,說:“請爺安。”寶玉不知名姓,隻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瞭。於是出瞭角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各上馬前引,一陣煙去瞭,不在話下。

這裡晴雯吃瞭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隻會哄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瞭,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麼靈藥?你隻靜養幾天,自然就好瞭。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攢沙去瞭!瞅著我病瞭,都大膽子走瞭。明兒我好瞭,一個個的才揭瞭你們的皮!”唬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瞭,就剩瞭你不成?”說著,隻見墜兒也蹭進來瞭。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瞭,又散果子瞭,你該跑在頭裡瞭。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瞭你?”墜兒隻得往前湊瞭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拿起一丈青來,向他手上亂戳,又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隻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瞭!”墜兒疼的亂喊。麝月忙拉開,按著晴雯躺下,道:“你才出瞭汗,又作死!等你好瞭,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瞭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瞭。”宋嬤嬤聽瞭,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瞭,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隻依我的話,快叫他傢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瞭。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帶瞭去,早清凈一日。”宋嬤嬤聽瞭,隻得出去喚瞭他母親來,打點瞭他的東西。又見瞭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瞭?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這話隻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瞭,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瞭野人瞭!”

晴雯聽說,越發急紅瞭臉,說道:“我叫瞭他的名字瞭。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隻管帶瞭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瞭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瞭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瞭!過一天嫂子閑瞭,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瞭。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傢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瞭。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瞭他去,你回瞭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傢裡上千的人,他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瞭擦地的佈來擦地!”那媳婦聽瞭,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站,賭氣帶瞭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他們也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心罷咧,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瞭,隻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並不睬他。那媳婦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瞭風,著瞭氣,反覺更不好瞭。翻騰至掌燈,剛安靜瞭些,隻見寶玉回來,進門就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瞭這件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瞭一塊。幸而天晚瞭,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裡的火迸上瞭。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瞭。”說著,就用包袱包瞭,叫瞭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瞭半日,仍就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瞭,都不認的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瞭。”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瞭,還叫穿過這個去呢。偏頭一日就燒瞭,豈不掃興!”

晴雯聽瞭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那福氣穿就罷瞭,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瞭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瞭,隻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瞭。”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瞭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瞭一挽頭發,披瞭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隻幫著拈線。晴雯先拿瞭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又找俄羅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後用針縫瞭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拿個枕頭給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隻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瞭,那恰怎麼好?”

寶玉見他著急,隻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隻聽自鳴鐘已敲瞭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瞭瞧瞧,笑說:“真真一樣瞭。”晴雯已嗽瞭幾聲,好容易補完瞭,說瞭一聲:“補雖補瞭,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瞭!”“噯喲”瞭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瞭。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