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瞭,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瞭星,不見外人,過瞭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瞭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瞭這句話,越發得意瞭,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瞭,而且連傢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瞭。日日隻在園中遊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瞭,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閑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隻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瞭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瞭!”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瞭。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傢仆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瞭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瞭?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隻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瞭,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鳳姐聽瞭,笑道:“是瞭,是瞭,倒是你想的不錯。隻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瞭,苦事情又攤不著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瞭,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傢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隻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瞭,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裡,大傢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瞭,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瞭那個丫頭,就吩咐瞭,下月好發放月錢。”王夫人聽瞭,想瞭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瞭。竟可以免瞭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隻是原是舊例。別人屋裡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瞭。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的。”王夫人聽瞭,又想瞭想道:“也罷,這個分例隻管關瞭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瞭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兒也不為過。”鳳姐答應著,回頭望著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瞭頭。

王夫人又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麼不按數給呢!”王夫人道:“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瞭一串錢,什麼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瞭一吊錢。這事其實不在我手裡,我倒樂得給他們呢,隻是外頭扣著,這裡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說瞭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他們說瞭‘隻有這個數兒’,叫我也難再說瞭。如今我手裡給他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王夫人聽說,就停瞭半晌,又問:“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隻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說:“這就是瞭。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老太太房裡的人。”鳳姐笑道:“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瞭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瞭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須得環兄弟屋裡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瞭。就是晴雯、麝月他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他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

薛姨媽笑道:“你們隻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瞭核桃車子似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瞭嗎?”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隻是你慢著些兒說不省力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瞭,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瞭半日,向鳳姐道:“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瞭。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隻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瞭。”鳳姐一一的答應瞭,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瞭?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瞭。”薛姨媽道:“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隻是他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的。”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瞭。”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瞭臉,明放他在屋裡不好?”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做瞭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瞭。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簷下,隻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麼事,說瞭這半天?可別熱著罷。”鳳姐把袖子挽瞭幾挽,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裡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你們說我回瞭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瞭。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瞭心、爛瞭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瞭!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瞭丫頭的錢就抱怨瞭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瞭,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薛姨媽等這裡吃畢西瓜,又說瞭一回閑話兒,各自散去。寶釵與黛玉回至園中,寶釵要約著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還要洗澡,便各自散瞭。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瞭怡紅院,意欲尋寶玉去說話兒,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鴉雀無聞,一並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瞭。寶釵便順著遊廊,來至房中。隻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著瞭,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傍邊放著一柄白犀麈。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瞭。這個屋裡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瞭,我倒不防,唬瞭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裡鉆進來,人也看不見。隻睡著瞭咬一口,就像螞蟻叮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裡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裡長的,聞香就撲。”說著,一面就瞧他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嘴兒。寶釵笑道:“這麼大瞭,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瞭,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瞭,就是夜裡縱蓋不嚴些兒,也就罷瞭。你說這一個就用瞭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耐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瞭,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就走瞭。寶釵隻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個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裡去找襲人去瞭。那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窗紗往裡一看,隻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傍邊放著蠅刷子。黛玉見瞭這個景況,早已呆瞭,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便招手兒叫湘雲。湘雲見他這般,隻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裡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晌午要到池子裡去洗衣裳,想必去瞭,咱們找他去罷。”黛玉心下明白,冷笑瞭兩聲,隻得隨他走瞭。

這裡寶釵隻剛做瞭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瞭這話,不覺怔瞭。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嗎?”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進來瞭麼?”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麼?”襲人紅瞭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瞭。”一句話未完,隻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瞭。”襲人隻得叫起兩個丫頭來,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裡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教他給王夫人磕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的甚覺不好意思。

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瞭。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傢去不去瞭!那一回往傢裡走瞭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瞭,冷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瞭,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隻回瞭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瞭太太去瞭,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瞭,你有什麼意思呢?”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瞭,聽不見看不見就罷瞭。”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你別說這些話瞭。”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瞭這些近情的實話,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隻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說些春風秋月,粉淡脂紅,然後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

寶玉聽至濃快處,見他不說瞭,便笑道:“人誰不死?隻要死的好。那些須眉濁物隻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隻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隻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隻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瞭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瞭: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瞭,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瞭,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瞭。”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瞭。”不再答言。那寶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瞭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的最妙。因出瞭角門來找時,隻見葵官藥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瞭,都笑迎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那裡?”都告訴他說:“在他屋裡呢。”寶玉忙至他屋內,隻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瞭的,隻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遂近前陪笑,央他起來唱一套“裊晴絲”。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瞭,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瞭,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瞭臉,隻得出來瞭。

藥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瞭他。寶官笑說道:“隻略等一等,薔二爺來瞭,他叫唱是必唱的。”寶玉聽瞭,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裡去瞭?”寶官道:“才出去瞭,一定就是齡官兒要什麼,他去變弄去瞭。”寶玉聽瞭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瞭,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紮著小戲臺,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裡來找齡官。見瞭寶玉,隻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賈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銜旗串戲。”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屋裡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瞭,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隻見賈薔進去,笑道:“你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瞭個雀兒給你玩,省瞭你天天兒發悶。我先玩個你瞧瞧。”說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臺上銜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瞭,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瞭。賈薔還隻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傢把好好兒的人弄瞭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瞭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賈薔聽瞭,不覺站起來,連忙賭神起誓,又道:“今兒我那裡的糊塗油蒙瞭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原說解悶兒,就沒想到這上頭。罷瞭,放瞭生,倒也免你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瞭,一頓把那籠子拆瞭。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瞭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兒晚上我問瞭大夫,他說,‘不相幹,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瞭?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瞭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隻得又站住。

寶玉見瞭這般景況,不覺癡瞭。這才領會過畫“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瞭。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子送出來瞭。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瞭,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瞭。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隻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瞭。”襲人隻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瞭,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個瘋瞭!”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隻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且說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從那裡著瞭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瞭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裡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裡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傢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瞭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瞭,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瞭?就褻瀆瞭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傢裡打發人來接他。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寶黛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面。那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傢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傢裡人若回去告訴瞭他嬸娘,待他傢去瞭,又恐怕他受氣,因此倒催著他走瞭。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雲攔住瞭。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瞭。眼看著他上車去瞭,大傢方才進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