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崇效寺聊寄遊蹤 同慶園快聆妙曲
卻說賈子蟄走進書房,與周勁齋見禮已畢,談瞭一會正經,又說瞭一會閑話,慢慢的提到寫信叫他進京的那樁事。周勁齋忙問如何,賈子蟄道:“機會呢是有,隻要你肯花上兩文。”
周勁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難道是不識竅的人麼?
”賈子蟄道:“不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幫忙的道理麼?
”又湊著周勁齋的耳朵道:“裡面張口張得卻不校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說。至於愚兄這面,同你老弟是自傢人,有也罷,沒有也罷,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勁齋聽瞭,起身謝過。從此周勁齋就在賈子蟄傢住下,等候消息。
有天起來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賈傢的管傢去叫輛車子。講明瞭一天給三十吊錢,是明欺周勁齋沒有到過京城,所以開他一個大價錢。周勁齋一算三十吊錢,合起來不到四塊錢,在上海上趟張園,有的時候還要貴些,何況是一天,因此欣然應允。當下換過衣服,又問賈傢借瞭一個管傢,因他自己帶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勁齋上瞭車,那管傢跨上車沿。掌鞭的拿鞭子一灑,那車便風馳電掣而去。周勁齋在車裡望去,人煙稠密,店鋪整齊,真不愧首善之區。忽然那裡轉瞭彎,望左邊一側,勁齋的頭在車上咕咚一響,碰得他疼痛難當。隨即把頭一側,哪裡知道這車又望右邊一側,勁齋的頭又在車上咕咚一響,這兩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亂迸。勁齋想道:“京裡的人可惡,連車也可惡!”
好容易熬瞭半日,熬到一個所在。勁齋下車一看,原來一座大廟,題著“崇效寺”三個字。原來崇效寺是個名勝所在,當初相傳寺裡有三株古樹:一株紅杏,一株是青松,一株是碧梧。後經兵燹,把這三株樹都砍瞭。現在隻繪著一個卷子,在寺裡藏著,凡有名人,皆留題詠。當下勁齋步進山門,見這崇效寺規模闊大,氣象崔巍,心裡贊嘆瞭一回。剛剛打從抄手遊廊進去,劈面轉出三個人:一個是灰色褡褳佈的夾袍子,上面穿著藍呢半袖馬褂,卻拿黑絨挖瞭大如意頭,周身鑲滾;一個把衣裳都掖在身上,系一根玄色整匹湖縐的腰帶;一個穿著短打,頭上貼著大紅佈攤的頭痛膏藥,一手托著畫眉籠子,一手盤著兩個鐵彈,“忒兒郎當,忒兒郎當”的,不綜響。三個人都托著大辮繩兒,一個看著周勁齋笑瞭一笑,嘴裡說:“糟豆腐!”勁齋茫然不覺。三個人便挺胸凸肚的揚長而去。回頭一問賈傢的管傢,管傢說:“這三個人都是混混。”勁齋方知道是流氓。逛瞭一會,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回頭又問賈傢管傢道:“還有什麼好玩的所在?”賈傢管傢道:“那麼著琉璃廠吧。”勁齋道好,重新上車,徑向琉璃廠進發。
這番光景竟不同瞭。隻見一傢一傢都是鋪子,不是賣字畫的,就是賣古董的,還有賣珠寶玉器的。有一傢門上貼著“代辦泰西學堂圖書儀器”。勁齋進去一看,見玻璃盒內擺著石板、鉛筆、墨水壺之類。向掌櫃的要一本泰西的圖書看看,掌櫃的鄭重其事拿將出來,原來是本《珀拉瑪》。勁齋笑瞭笑,還瞭他。掌櫃的道:“你老準是不懂。我告訴你老,這是洋人造的洋書,你老要是能夠念通這本書,就可以當六國翻譯。”周勁齋一聲兒不言語,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傢,見玻璃窗內貼著許多字樣兒,都是些狀元:什麼夏同和、駱成驤、張謇。進去一問,可以定寫,連潤筆、連臘箋紙價一古腦兒在內,也不過三四錢銀子。勁齋暗暗納罕,心裡想:“這種名公到瞭外省,一把扇子,一副對聯,起碼送他十兩二十兩程儀;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裡,倒反減價招徠呢?”隨手又買瞭些銅墨盒、銅鎮紙之類。
又逛瞭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館子,因向賈傢管傢問:“京城裡面哪一傢館子好?賈傢管傢回說:“至美齋。”勁齋交代瞭掌鞭的。及至到瞭至美齋,是小小的一個門面。進去瞭,官倌趕著招呼,說:“這邊有雅坐。”揭開門簾進去一望,那個雅座隻能夠坐四個人。一帶短窗緊靠著一個院子,院子裡堆瞭半院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瞭,覺得烏漆墨黑。煤炭旁邊,還有個溺窩子,此刻已是四月間天氣,被倒西太陽曬著,一陣一陣的臊氣望屋裡直灌進來。勁齋閉著鼻管,皺著眉頭,將就坐下。跑堂的送上茶壺茶杯,問道:“老爺請客不請?”勁齋說:“你去拿副筆硯來。寫明爛面胡同賈宅賈子蟄老爺。跑堂接著去後,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弄得他如熱鍋上螞蟻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點上一枝白蠟,又坐瞭一會,才看見賈傢的管傢回說:“老爺過來。”勁齋連忙起身讓坐。子蟄口稱:“有勞久候!”跑堂的曉得沒有別客瞭,擺上筷碟,又拿瞭一疊紙片過來,便陪著笑臉,問道:“老爺們要什麼菜?”勁齋先讓子蟄要,子蟄要瞭槽溜魚片兒、炮雞盯燴銀絲、紅燒大腸四樣。跑堂的問勁齋要什麼菜,勁齋說:“炒個肉絲,帶爸爸!”跑堂的站在一旁楞著。勁齋道:“你怎麼難道連爸爸都沒有麼?”子蟄聽瞭,哈哈大笑道:“不要就是餑餑吧!”跑堂的始諾諾連聲而去。勁齋覺得叫錯瞭名字惹人發笑,臉上很磨不開,一陣紅,一陣白。還虧子蟄是個積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別的話來把他岔開瞭。二人喝著酒,吃著菜,口味倒還不錯。勁齋覺得身後有些熱烘烘起來,把馬褂也脫瞭,袍子也剝瞭。及至到院子中小解,方看見這雅座的隔壁,是連著一副大灶頭,烈烈轟轟在那裡燒著呢,焉有不熱之理?趕忙催飯。會過瞭鈔,便和子蟄一車回去不提。
又過瞭兩天,子蟄忽然高興,邀他到前門外大柵欄聽戲。
勁齋久聞京師的戲子甲於天下,今番本打算見識見識,焉有不往之理?午飯後同車而出,到瞭一個很窄很窄胡同裡面,門口花花綠綠,貼著許多報條,門上有塊匾,叫同慶園。進得門去,一條土地,七高八低,走起路來,要著實留心,方不至於蹉跌。
勁齋覺得陰森之氣逼得人毛骨悚然,忙問怎麼樣。子蟄道:“到瞭裡面就好瞭。”過得一重柵欄,便覺人多於鯽。子蟄要官座,官座已經沒有瞭。不得已而求其次,看座的回說沒有瞭。
子蟄發怒,混帳王八蛋的大罵瞭一頓,那看座的受瞭他的發作,顛倒讓出兩個座子來。勁齋一想,原來北京人是欺軟不欺硬的。
勁齋與子蟄坐定,其時臺上正唱著《無水關》。子蟄道:“這些都是乏角兒,不用去聽他。”勁齋不懂,回臉一望,隻見嚷賣冰糖葫蘆的、瓜子兒的,川流不息。還有一個人站在人背後說:“澇!”勁齋說:“什麼叫做澇?”子蟄道:“端一碗來你喝喝。”少時,管傢端上一碗來。勁齋見是雪白的東西,面上點著一個紅點兒,十分可愛。用手一摸,覺得冰涼的,便說:“太冷啊!可要拿點開水沖沖?”子蟄道:“並不涼,你喝下去就知道瞭。”勁齋喝過一口道:“原來是牛奶。”等到喝到第二口,不知如何的胃裡受不瞭,哇的一聲,吐將出來。
子蟄道:“別勉強瞭。”就把他端過去,叫傢人喝瞭。
一會,臺上唱過瞭四五出戲,大傢嚷道:“叫天兒上來瞭!
”原來叫天兒這日唱的《空城計》。二人聽過一段搖板,便有人哄然喝彩;還有閉著眼睛,氣都不出的;也有囔囔在那裡罵的,說:“你們老爺別隻管喝彩,鬧得我聽不著!我今天好容易當瞭當,才來聽戲的。”勁齋暗暗詫異。叫天兒唱畢,大傢就散瞭。一片擁擠,就如潮水一般。二人方到得戲園門口,勁齋望身上一摸,忽然“啊呀”一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