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買軍火太守展長才 開綺筵欽差饒雅興

第十二回  買軍火太守展長才 開綺筵欽差饒雅興

任天然聽見全似莊來訪,趕緊起來洗面漱口,穿瞭衣服回到棧房。全似莊正坐在房裡吃水煙,任天然道:“不知道老憲臺駕到,失迎失迎!”全似莊道:“天翁出門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瞞老憲臺說,舊屬昨晚是在堂裡歇的,才起來。”

全似莊也隻笑瞭一笑。任天然又道:“老憲臺是今天到的,今兒輪船何其早,住在哪裡,這回到上海有何貴幹?”全似莊道:“今天這隻船很快,我叫傢人把行李押到長發棧,我就過來奉訪。因為瑞久帥委來采辦軍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哪傢好。我們同鄉至好天翁萬萬不要如此稱呼!”任天然道:“老憲臺是舊屬的親臨上司,怎麼好不如此稱呼呢?”全似莊道:“天翁若再這樣,我隻得稱大人卑府瞭。”任天然沒法才答應改口說道:“洋行呢,也有兩傢熟的,但是這裡頭經終不大瞭,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罷。”全似莊道:“我也這麼想。”任天然就約全似莊同到九華樓吃飯,一起去找管通甫。彼此寒喧已畢,說明來意,管通甫道:“買軍火的事卻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們姑且去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傢一齊到瞭公信洋行,屠桂山見是生意上門,恭維之至,連忙取瞭圖樣本子,呈與全似莊說:“要哪幾種,請太首揀定瞭,通知一聲,好知會洋東取出來看。”全似莊見一時看不清楚說:“我且帶宦海鐘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罷。”任天然因全似莊初到,總得替他接見,就問似翁先生堂子裡到不到,全似莊道:“我以前常玩的,這回恐怕不便。”任天然道:“那麼今天晚上就在海國春罷,我叫人去定那第一號房間,又寬大,又兩面隔街風涼些。”

全似莊答應瞭,任天然就同著全似莊到長發棧作為回報,順便又約瞭達怡軒。這晚,任天然請的是全似莊、屠桂山、許州謙、袁子仁、達怡軒、曹大錯、鄭琴舫、管通甫、王夢笙九位。

六點多鐘陸續到齊,點瞭菜,任天然拿著筆要寫局票問道:“老憲臺叫不叫?”全似莊道:“你又這樣稱呼瞭,該罰該罰。

我從前在上海是很玩過一陣的,並不是什麼道學,管通甫也曉得的。但是做過瞭現任知府,而且瑞久帥、范唐訪再三吩咐說,這回軍火辦妥就委兄弟的缺,怕還在沿江居多,這回叫局似乎不大穩便,諸位卻盡管叫,我也還要領略領略,天翁現在盡可快樂快樂,將來引見天翁,得過兩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卻要奉勸,到那時候也要收束收束呢。這個聲名是官場最要緊的,天翁以為何如?”那曹大錯聽瞭這些話,很有些不耐煩,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頭嫖,就請我做中堂督撫我也不願,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發局票罷,我還要到小玲瓏去碰和呢。”

席間,管通甫問起范虛訪到任後如何?前回過此地沒有多耽擱,我隻見得一面。全似莊道:“那真是個有守有為的大才,到任之後整頓的事情不少,他是做過江西幾任府外的,所以,利弊盡知,下屬無法蒙混。”曹大錯道:“范星圃呢,人是個能幹,不過手段太辣,專講究的是獲上之道,這回在湖南尋得士類寒心,恐怕這人將來難得善終。”管通甫道:“你怎麼不勸勸他呢?”曹大錯道:“這種人怎麼能勸,琴舫不是勸瞭幾回,他那裡肯聽,琴舫也隻好不可再阻止,所以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沒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錯,似翁要辦軍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莊也就趕緊同他攀談瞭一陣,邀他明天同去,鄭琴舫也答應瞭,不多時局已到齊,王夢笙又嬲著顧媚香、張寶琴兩人,還是一吹一唱。

全似莊倒也甚為嘗識,管通甫道:“今天廣東來瞭好幾位大紳士闊官場,都是來議贖粵漢鐵路的,我也有幾個熟人,明天要請請他們,似翁太首不嫌簡褻,明天還在這光奉約罷,諸位也就此奉計。”大傢也都答應。管通甫就叫瞭細崽來,吩咐他明日仍留這號房間,五點鐘來,細崽連連聲諾,大傢還要去打茶圍碰和看戲。全似莊卻心心念念惦記著買軍火的事,又同鄭琴舫殷殷訂約,問道:“琴翁住在哪裡?”鄭琴舫道:“住在後馬路福興棧。”全似莊說:“明天午後奉訪。”鄭琴舫道:“供候供候。”全似莊匆匆道謝回棧。已有好幾傢洋行買辦來訪過他,當有兩位候著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買辦丁攬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買辦麥仿松。全似莊當下同他兩位見瞭,也各留瞭些圖樣。第二天早上,又來瞭幾傢,全似莊竟被他們弄的沒法。這軍火生意洋人本來是極公平的,隻因中國向來采買的委員視為優差,這些買辦樂得奉承,大傢都有些甜頭,就如這位屠桂山,本來一個光身漢,現在已經尋到三十萬傢資,二品頂戴,嬌妾美婢,大廈高屋,大傢如何不羨慕呢?所以爭著做這生意。聽見哪一省來瞭一位采辦委員,就想法子去靠近他,比那第一樓的野雞還要殷勤些。全似莊因管通甫說鄭琴舫是個內行呢,飯後就到後馬路福興棧去找他,同去看瞭幾傢存貨。

鄭琴舫都說不佳,價錢也太懸遠,全似莊也就不敢答應,心裡卻甚著急,總想快點把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隻好同著鄭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約再說。

管通甫今天所請廣東來贖鐵路的幾位官坤呢,一位是傅湯來號又新,是一個做佐俚出洋的,在外洋混瞭二十多年,賺瞭有數百萬傢資,前年報效瞭一筆巨款賞瞭一個京堂。一位呢,是田人蕓號廣生,是個香山拔貢,靠著沙田起傢,香港、澳門、廣州、佛山、石龍開有十幾處的銀號當鋪,也是個二品銜的候選道,有六十多歲瞭,他到六十歲的時候,還沒有兒子,本傢子侄強逼著要過繼與他,並兼有個要替他主持傢產的意思。他正在沒法幸遇著一個異人傳瞭他一個下種子秘方,他因為各處做的生意多,近來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須不時親往盤查,就在各處鋪子左近弄所房子,把這些姬妾分派住著,他卻到處周巡,每處住個十日八日。哪曉這個法子一行竟是財丁兩旺,不到兩三年工夫,十幾位姨太太都有瞭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為高興,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滿月,拜請客,熱鬧幾天。現在已經有瞭五六個兒子,七八個女兒,那些想承繼傢產的族人,都隻好偃旗息鼓的瞭。這個種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龜鞭再造丸、三鞭酒要驗些呢,有錢無子的須要試試。

一位呢,是廖得中號庸庵,捐瞭一個浙江試用知府,向來在廣東包闈的。近來為停瞭科舉很折瞭點本,想在這鐵路裡撈回點兒,所以撮聳著傅京堂,來上海打主意。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廣東當瞭兩次小官,又當瞭一次白沙緝私署。一年的潮陽財運總算不壞,前年在賑捐案裡,捐瞭一個候選知府。近來因為新任制臺風厲,想避避風頭,聽見這位傅京堂要辦鐵路,跟著混混看有什麼可以插手的地方。一位呢,是浙江寧波人,叫單鳴盛號鳳城,本來也是個廣東佐雜,向來當那催收緝捕經費的差使,很弄瞭兩天,又在拿獲會匪的案內,保瞭個候補缺後知縣。近來因為制臺風厲,靠賭吃飯的都不大討好,所以就過瞭班,改指江西。不過跟著他們幾位同來的,鐵路一時沒有眉目,就預備引見到剩全似莊同鄭琴舫到海國春的時候,這幾位都已到齊,彼此見過,任天然、王夢笙、袁子仁都先到。管通甫道:“今天還約瞭你們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莊道:“是哪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遺缺府郅幼嵇太首,他放缺下來回山西原籍走瞭趟,回到天津,因為長江一帶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寫信托我招呼的。”說著,細崽喊瞭聲:“客到!”隻見一位黃須高顴方臉年約四十六七的人進來,管通甫迎著招呼說:“幼翁來瞭,正要來再催。”郅幼嵇道:“我從通翁那邊出來,並沒有回棧就到什麼愚園、張園逛瞭一會,天也就不早瞭,就叫馬車一徑到這兒,是不是比由棧裡來近些,我可不曉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過去回候沒有會見。”郅幼嵇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著任天然、全似莊道:“這兩位都是江西得過明保的闊同寅。”彼此見瞭禮,那單鳳城聽得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趕緊走過來,一位一位的請安說:“卑職才到,還沒有到各位大人那裡拜見。”管通甫又趕緊替他報瞭姓名履歷,然後各人相見,不多時客已到齊,隻差曹大錯一位,正要去催,隻見細崽拿進一張信片來就是大錯的。說是自作主人,在楊燕卿處碰和,不能來瞭。大傢入座,管通甫道:“我們幾位常聚的,大約所叫都是原班。”屠桂山道:“我今天要換一個。”管通甫道:“是不是大錯的?”屠桂山道:“那倒不是,因為今天在張園碰著一個老相好,不好意思不叫叫他,你也是熟人,就是西薈芳的武林林。我同他本也沒有什麼道理,他的客人也真多,碰著就有交情。不但他如此,就是他那娘楊四姐,綽號叫羊媽媽的徐娘,雖老姘頭也還不少,聽說還是好人傢的出身呢。”管通甫又讓傅大人叫,那個傅又新道:“隨你們薦罷。”管通甫薦瞭個花翠珍,沈州謙薦瞭個左蕓臺,屠桂山薦瞭個瑤月閣,他都叫瞭。又問郅幼嵇可叫,郅幼嵇道:“也想見識見識。”

屠桂山薦瞭個花笑春,袁子仁薦瞭個盛月娥,廖方庵是前次叫熟的賽叫天,增朗之問起陸薇香,管通甫道:“早已到天津去瞭,他的妹子陸芷香也還好,不如就是姨夫弄小姨妹罷。”增朗之那時也見過才十歲左右,也還清秀,就答應叫他,單鳳城,管通甫薦瞭個朱素琴與他,又薦瞭個薛蓮卿與田廣生。一時局到,花翠珍的洋琴、盛月娥的琵琶合席,無不稱贊。這朱素琴唱的昆曲,全似莊、王夢笙大為賞識。管通甫說:“還有個老名旦張五寶,歲數卻大瞭,面目也不佳,昆曲可真好。”增朗之道:“這人還在行,我卻領教過的,真不錯。”郅幼嵇、王夢笙、全似莊都說何時叫來看看。單鳳城回首,管通甫說道:“既是幾位大人要聽,就替我叫瞭罷。”管通甫就替他寫瞭局票去叫,不多時來瞭,唱瞭一支“北陽”、一支“刺偉”,卻真個聲情激越,鄉音遇行雲,大傢都說名不虛傳。傅又新叫的幾個都不大中意,卻看上瞭袁子仁叫的袁寶仙,就問袁子仁道:“貴相好芳名叫什麼,住在哪裡?”袁子仁代答瞭,就說傅大人賞識,就轉個局罷。傅又新說:“怎麼好分愛?”袁子仁道:“這是上海常有的事,有什麼要緊。”說著,就把蘭蔻盒子送瞭過來,那傅又新也接瞭。全似莊道:“本來袁子翁同姓為婚理應斷離。”管通甫道:“到底是做過現任黃堂的,斷的實在不錯。”袁寶仙曉得這傅大人是個廣東巨富,就放出本事來巴結他。這傅大人甚為喜歡,說:“我們就翻邏去罷。”大傢看天色還早,也都願意湊趣。袁寶仙見上瞭咖啡,就叫娘姨回去招呼,自己卻賴著要跟傅大人一車同去,傅大人開心之至。

席散大傢同到百花裡,一同上樓寬瞭長衫,袁寶仙讓傅又新、袁子仁在炕上吃煙,自己靠在傅大人身邊燒著,一面就叫擺臺起手巾,重新入席。雖是雙臺也就坐的滿滿的,王夢笙忽想起,向著全似莊問道:“全大公今天也破例瞭?”全似莊道:“我昨天想瞭一想,請客是朋友的權,朋友要請在哪裡,隻得聽朋友請在哪裡,不好個人之見強主就賓,這個例不能不破,叫局不叫局是自己的權,那個例是拿定主意不破的瞭。”單鳳城看各位老憲臺都喜歡玩笑,再三嬲著管通甫替他代邀各位,明天在朱素琴傢。任天然看這人討厭,不大願意。全似莊卻很喜歡朱素琴,倒先答應,任天然也就不肯違眾。這天席上,屠桂山秘密的約瞭鄭琴舫,明天十點鐘在九華樓談談。鄭琴舫曉得他另有用意,也就隨口應允。席散之後,袁寶仙斷無不蟠住傅又新之理,達怡軒約著任天然同路,各盡所歡,王夢笙是謙守條約的人,自然早歸洞府,其餘的行蹤所至,也就不能一一詳記瞭。

次日早上,鄭琴舫剛起來屠桂山就來催,請到九華樓,那麥仿松、丁攬臣都已在座點瞭菜,吃瞭兩杯酒。屠桂山道:“這回江西這筆生意我們三人商量瞭同做,卻要求琴翁在裡頭作成瞭,將來事成之後,除照例之外,我們三人另有敬意,總教琴翁不虛此行。”鄭琴舫道:“前天不過通甫說起兄弟懂得點,全似翁邀著同去看看,我不過盡其所知,三位既已如此說,這事我以後不與聞就是瞭。哪裡敢意多謝,我本來沒有多耽擱,就要到杭州采辦去的。”三人仍說大傢同是在外頭混飯吃,總要費心提挈。鄭琴舫自己打好瞭主意,也就不同他們多說。這天全似莊又來找他,鄭琴舫說:“這事是不能性急的,我本也不甚瞭瞭,但是,款項頗巨也不是件小事,似翁再多邀兩位內行細細的看罷,上海的地方人甜心辣的人多,總要當心點才好。”

全似莊隻得悵悵而返。

再說,單鳳城這天清早就穿瞭衣帽,備瞭手本,到江西幾位上司那裡去,拜見全、郅兩位,倒都見著。任天然是還在顧媚香傢雙宿雙棲,怎麼會見得到呢?到瞭四點鐘,單鳳城就邀瞭增朗之、管通甫先到朱素琴傢坐瞭一會,就去催客。全、郅、任三位大人都是用紅端端楷字恭恭敬敬寫的。任天然同著顧媚香逛張園才回,見著條子就過來瞭。上瞭樓梯就見單鳳城在樓梯門口,恭恭敬敬的垂手站著,讓任天然進瞭房門,就跟著進來請瞭個安說道:“卑職今天到大人棧房裡拜見,沒有見著,明天再過來叩見。”任天然道:“失迎失迎,兄弟不大在棧房裡,明天不要勞駕,兄弟也是由江西州縣才開缺的,將來引瞭見到見不到還在未定,鳳翁不要如此稱呼,況且在堂子裡頭玩笑,更不必行這些官場規矩。”單鳳城連連答應“是是”,卻又說道:“大人是兩次明保的人,引瞭見下來指日就放道臺的,卑職伺候的日子正長,怎能忽略呢?”任天然見他是說不通的,隻好由他。陸續又來瞭幾位客,他卻叫傢人在樓下看著,江西三位大人到來就先上來報信的。所以,任天然來他預先曉得,出來站立一會兒,他傢人上來說道:“全大人、郅大人來瞭。”他又趕緊到那樓梯門口去站,朱素琴看瞭不解說:“單老爺你做什麼?”單鳳城望他擺手,朱素琴看著隻是笑,隻見郅幼嵇、全似莊兩位大人上來,他又隨著進來,恭恭敬敬的請瞭兩個安,郅幼嵇、全似莊同說:“早上勞駕,我們才過去謝步,鳳翁已經出來瞭。”單鳳城又連連請安說:“不敢當,勞駕。”那朱素琴同著娘姨阿大捂著嘴,還幾乎笑出聲來。阿大趁手來接郅大人、全大人的衣裳,朱素琴也在旁邊招呼著,恰好站在全似莊的面前,全似莊拉著他的手問他:“今年十幾歲?

是大先生小先生?”一面向著單鳳城說道:“我是規矩人,不會剪邊的,鳳翁不要吃醋。”單鳳城道:“隻要卑職身邊的人,隨便大人要,怎麼都可以的。”全似莊也不禁大笑。將近七點鐘,客已到齊。隻有達怡軒因有另局來房道謝。大傢入座,叫的還是那些倌人,看見袁寶仙都替他道喜。管通甫問他:“傅大人請你吃瞭點外洋的甚麼新鮮事物?”袁寶仙道:“你可要吃點,我這裡還有呢?”管通甫道:“謝謝罷,要麼請我吃點心。”袁寶仙道:“點心你去問亞仙阿姊要罷。”亞仙道:“你扯上我做什麼?”袁寶仙道:“難道你的點心管大人沒有吃過?”管通甫道:“我們做瞭多少年,可真是規規矩矩的,不像你同傅大人,一見面就搏成一塊兒瞭。”說的袁寶仙要來扯管通甫的須子,管通甫連忙告饒。這當口,忽見全似莊的管傢拿瞭一個帖子說:“有位孔少爺說是打外洋回來的,在棧房裡等著要見老爺。”全似莊接過帖子一看上頭寫的是“侄燕福”,旁邊註瞭四個小字是“原名善言”。全似莊想道:我這個侄兒,聽得他在香港一傢洋行裡學徒,這回怎麼跑瞭來呢?想必又是弄到不得瞭來找我的。沉吟瞭一番說:“叫他在棧裡等我散瞭席回來再說罷。”任天然問他是誰,他含含糊糊的答瞭兩句,心裡很不高興。單鳳城又叫瞭張五寶來,叫他好好的唱瞭幾支昆曲,恭維幾位老憲臺。散席之後,大傢穿衣各散。單鳳城又穿著長衫,恭恭敬敬的站在樓梯門口,等郅大人、全大人、任大人、傅大人、王大人走瞭才退瞭進來。阿大實在忍不住,隻好問道:“單老爺,你這樣到底算什麼?”單鳳城道:“我們官場的儀任屬員,請上司到的時候,照例要在轎子面前站班迎接,走的時候照例也要在轎子面前站班迎送,不過在你們堂子裡,各位大人又是馬車來的,不能跑到街堂外頭去站班,隻好在樓梯口站站,已經是格外簡便的瞭。”朱素琴道:“你們做官的有這麼許多規矩,真覺難乎為情,還不及我們吃堂子的飯呢。”

再說全似莊回到長發棧,隻見房裡坐著一位亮藍頂子花翎,穿著簇新的密色亮紗缺襟袍子,天馬青亮紗方馬褂,戴著金絲眼鏡,美如冠玉的少年,心裡倒吃瞭一驚想:這是何人?隻見那少年看見他進來,連忙除瞭眼鏡跪下磕頭。全似莊正想回禮,聽那少年說道:“侄兒已多年不見叔叔瞭。全似莊才曉得就是在香港洋行裡學徒那位侄兒,但是他何以能陡然發跡呢!

原來,全似莊這個侄兒原名善言號鬲聞。他父親也是蔭生用的通判分發廣東,到省不久染疫身亡,他母親亦相繼而故,他才十二歲,無人收留,幸虧他的房東是在香港洋行做生意的,把他帶去學徒。他卻生性聰明,幾年功夫英文英語學的很好。

有一位廣東候補道光泰號平階的,常到香港與這洋行有點往來,很喜歡他生的清秀、靈勁。那年放瞭英國欽差,就帶瞭他出去做個小翻譯,順便在上房裡跑跑。在那段時間,這光觀察一位千金叫做玉妞,這年才十三歲,一個兒子才四歲。這玉妞姨娘資秉聰慧,口齒尤為伶俐,就要跟著全鬲聞學外國話。欽差說這也很好,就天天叫全鬲聞教他,一年多下來,英文英語都很有個樣子。固是他天資聰悟,也因住在倫敦有個引而置之莊獄之間的道理在裡頭,不但這位姑娘容易學,就是全鬲聞也長進瞭許多。這位姑娘時常同著全鬲聞出去玩耍,看過兩回英國男女結婚。又有一天,同著全鬲聞去看茶會跳舞,回來就同全鬲聞說道:“外國的規矩真好,將來我也要學他呢!”這一天,又拉瞭全鬲聞出去到瞭一傢餐館進去同吃,說是吃醉瞭,叫全鬲聞陪他在那裡住,全鬲聞始而不敢,那姑娘說:“你要不答應我,我回去叫你不得瞭。”這種送上門的好事體,全鬲聞又何肯固辭,也就隻得答應。這位姑娘雖隻十四歲的人,但是旗下女孩往往發育的早,也就有個成人的樣子。這晚,住在餐館裡,居然行瞭個自由結婚的大禮,不過沒有請做書的做證人,所以不知其詳。在餐館一住三天,然後雙雙回傢。這位欽差各處派人去找,因為不是什麼美名,恐怕被人登瞭報紙,傳到中國,所以未敢去報警察。看見女兒回來,如獲至寶。隻見這位姑娘走到老子面前,靠著膝前跪下說道:“女兒實是該死,因為看見外國人自主婚姻,實在很有道理,我想我們中國的男女總是彼此從未見面,強合著做成夫婦,有何趣味?這全鬲聞他教我的語言文字一年多瞭,我看他人很好,又盡心待我,如果回瞭國裡嫁的人斷不能及他,本來要同阿媽說明瞭,恐怕嫌他窮,不肯答應,所以,就學瞭外國人。現在女兒身體已屬於他,父母要這不肖的女兒呢?就請提拔提拔他,他也是個世傢子第,沒有什麼低微。若不要女兒,女兒就跟著他去討飯也不要緊。”那全鬲聞也跟著跪在地下。這姑娘又說:“錯處全在女兒一人身上,不能怪他,要是難為他,女兒也就隻有一死。”

這位欽差本是愛這女兒如同掌上明珠,看見生米已成熟飯,不答應也是不能的瞭,且這全鬲聞也還生得一表人才,滿漢通婚又奉過明諭的,隻得嘆嘆氣道:“既已如此,還有什麼說呢,你們且起去罷。”兩人磕頭起來,擇瞭個日子就在使館設瞭甥館。後來又問他有功名沒有?全鬲聞道:“自己沒有,卻是在洋行裡的時候,有個同事也姓全,叫做全燕福,他卻有個候選,領執照的那年,他得瘍子事癥身故,傢裡沒人,這照被我收在身邊,不過是個廣東籍。”這欽差道:“這就行瞭,如今停瞭捐,必須有個底子,才能加捐呢。”就替他加捐瞭個分省試用同知,托人在京裡替他繳瞭捐,免保舉同印結,那姑娘又拿體己的錢,替他捐瞭條花翎。這年差滿,保瞭一個以知府公省補用,並賞加三品銜。如今,跟著欽差回來的。他侄兒把這番話大致說瞭一遍,這位全似莊喜不自勝,一口一聲贊他能幹。遠不似在袁寶仙傢得信的光景兒。問他住在哪裡,全鬲聞道:“還跟著丈人住在天後宮行臺,今日下午才上岸,看見報上說叔叔在這裡,所以過來請安,明兒再叫侄兒媳婦過來叩見。”

全似莊道:“我明兒要去見欽差呢,就在那邊見罷。”又談瞭些傢常,這全鬲聞才辭瞭回去。宦海鐘次早,全似莊穿瞭衣帽,到欽差行臺拜見。等瞭一刻,欽差請進,見瞭面行禮,起來請瞭個安,光欽差說:“咱們兒女親傢,你怎麼還用手本,以後萬萬不可再行這些官禮。”談瞭一陣,又請進上房叫姨娘、女兒、兒子通同見過。全似莊約光欽差晚上到海國去,光欽差道:“那不是番菜館麼?”全似莊道:“是。”光欽差道:“我在外洋可吃厭瞭,我倒想有什麼好堂子裡去見識見識。”全似莊遲瞭一遲不肯拂這欽差親傢的意思,連忙說:“就是這樣,我去招呼一聲,就寫帖子過來罷。”

光欽差請他寬瞭衣帽,留他吃瞭點心,然後出來上瞭馬車,就趕緊吩咐到小久安裡。下瞭馬車,叫小馬夫跟著進瞭禦堂去問,幸喜這顧媚香是在小久安裡底,大門迎著禦堂最易尋的。

全似莊進瞭大門,問顧媚香的房間,相幫說在樓上,一面喊阿銀姐客人上來。顧媚香正同任天然吃點心,聽說客人上來,媚香想:我什麼客人這會子來呢?阿銀忙到樓梯口一看,同過幾回臺面,認得的,連忙打起門簾說:“任大人朋友來。”又向著全似莊叫聲:“全大人好早!”引著進瞭房。媚香也站起來叫瞭聲:“全大人!”任天然忙問:“似翁先生如此早兒想必有什麼事體?”全似莊坐下道:“不但有事奉求天翁,並且要奉求貴相好呢。”任天然忙問何事,全似莊道:“昨天席上不是我的傢人來回說我的舍侄來瞭,這是我的胞侄,我先兄隻此一子,從小兒是我撫養大的,送在香港學堂裡學書。那年光平階欽差出使欽差,我因為他的英文英語都還有點功夫,薦瞭過去,光欽差就把他奏調出洋。蒙欽差賞識,將他贅作東床。

現在也保舉瞭公省知府,昨天同瞭光欽差一起回來,今天我去見瞭光欽差,他因為在外洋悶的久瞭,要在上海散散心,叫我在堂子裡請請他,我是向不叫局的,哪裡去擺酒呢?想著任天翁是至交,可否同貴相好商量商量,借這裡請請他。”任天然道:“那有什麼不可,但是有多少客,雙臺單臺呢?”全似莊道:“要請的客甚多,就是雙臺罷。”任天然忙叫顧媚香的娘來,叫他在九華樓定兩桌席,今晚六點鐘,全大人借這裡請客,菜要豐盛,清脫還像前回,加他兩塊錢一桌。媚香的娘答應著去辦。全似莊叫買瞭一個紅書套,連僉子一個紅全帖,兩單紅單帖,請的是:光欽差、傅京堂、田觀察、郅太首、廖太首、增太首、王太史、達孝廉、單太令、鄭司馬、屠觀察、管司馬、任觀察,又寫瞭個條子,叫他侄兒隨著欽差一同來。光欽差又加瞭一份帖子,寫的是:“本日申刻,恭迎憲駕。”卻沒有寫假座某處,又叫傢人拿書來撿瞭一個文本,夾著交與傢人去請。

任天然就留全似莊在此便飯,是媚香娘自己弄的菜。一碗火腰燉鴨子,兩條煎鯽魚,一盤自己淹的咸肉,一碗炒蟹粉,一盤蝦仁,一碗冬菜肉片湯。蝦仁、蟹粉是臨時添的,鴨子卻是任天然昨天想吃,隔夜用神仙爐子燉的,火候甚好。這也是全太首的口福。吃瞭飯坐瞭一刻,那請客的管傢回來說:“郅大人昨天晚上上瞭輪船到江西,增大人也到南京去瞭,鄭大老爺說肚腹不好,謝謝。”因又補請瞭沈州謙、袁子仁兩位,全似莊也就回棧。任天然好在無事,看著媚香慢慢的梳頭。媚香問道:“全大人為啥勿叫局?”任天然道:“他說他做現任知府不好叫得。”媚香道:“為啥做著現任知府就不好叫局?我看做著撫臺、道臺,在上海叫局的也多得很呢!”這話問的任天然真無詞可答,隻好說道:“這也叫做各行其志。”不一時,媚香頭已梳好。那教曲子的阿大來瞭,就叫他在房裡坐著,替媚香拍瞭兩枝昆曲。任天然躺在煙榻上,聽這清歌婉轉,比那酒席上的笙管嗷嘈更加有趣。任天然想道:“在這堂子裡享瞭個把月的清福,比在任上衙鼓驚心、簿書廣目光景大不相同。

真所謂人生貴適意富貴優。媚香也坐到榻上偎在任天然身邊說道:“你自然是歡喜我的瞭,但是,你到底歡喜我的什麼?你倒說說。”看任天然笑著,拿手在他腹下按瞭一按道:“歡喜你的這個。”媚香推開他手道:“不要瞎說,那個是天下女人傢人人都有的,又何必單單歡喜我的呢?”任天然道:“歡喜你的人尚率真無甚習氣。”媚香道:“考語下的也還不錯,我聽說你太太叫你出來討個姨太太,我嫁你要不要?”任天然道:“我比你大瞭二十多歲,未免老瞭。”媚香道:“那有什麼要緊,四十出頭的人怎麼能算老?況且人生緣分長短是有一定的。

你看那些青年佳偶,難道就沒有中道分離的麼?你到七八十歲,我也是五十左右人,還不夠麼?”說著王夢笙來瞭,媚香的娘喊瞭聲:“王大人來!”媚香趕緊在任天然懷裡站瞭起來,任天然也起身相迎。王夢笙道:“你們大有那情切切良宵花語解意綿綿,日玉生香的光景,真個會樂。”任天然道:“你那樂趣恐怕還要深一層,那天在輪船上,我看瞭你們的情意,心中又羨又妒,兄好獨自閉門睡覺。”王夢笙道:“剛才看見單子怎麼全似翁今天跑到這裡來請客?那光大人又是誰?”任天然道:“他因為這光大人起見,光大人就是出使英國的光平階,同他是親傢,要他在堂子裡請他,沒法才來找我的。”王夢笙道:“我也要請客呢,我想館子裡沒有什麼意味,我住的那房子雖然小些,不呆客也還坐得下,並且我們第二個內人聽見老哥哥賞識瞭媚香,也想見見他。”任天然道:“在你那裡請也甚好,要見我的媚香,其實不拘哪一天,我帶瞭他來叩見就是瞭。”王夢笙道:“你倒竟公然據為己有。”說著望媚香一笑。

媚香臉上微微有一種又羞又喜之色,阿銀來問:“用點啥個點心?”任天然道:“做點鍋貼來吃吃罷。”兩人就在那裡盤亙到五點多鐘。全似莊已來瞭說:“我們早點催客罷,晚上光欽差還要看戲,我已叫人定瞭天仙的兩間包廂,連他的姨太太們都要去呢。”任天然就幫代寫好催客的條子,叫相幫分頭去請。

光欽差一份,全似莊是叫他管傢自己去請的。任天然又把局票寫好,隻空出光欽差同全似莊的侄兒兩份未寫。不多時,客人陸續來到,彼此招呼。管通甫一進門就說道:“今天怎麼全似莊要剪起任天翁的邊子來?”全似莊道:“因為我們親傢要到堂子裡見識見識,所以我才央求著天翁、媚香兩位借借光的。”

屠桂山打聽得全鬲聞是全太首的胞侄,又是從外洋回來的,十分恭維親熱,大傢說要薦兩本好卷子與光大人才好。管通甫薦瞭個寶樹胡同的謝玲娟,屠桂山薦瞭個西安坊的王文蘭,又向全鬲聞道:“我薦個懂外國話的新學人物與鬲翁,叫做呂湘文在東平安。”全鬲聞望著全似莊看瞭一眼,全似莊道:“你盡管叫不要緊的。”不一會臺面擺齊,起瞭吊,請的是光欽差的首座,光欽差定見不肯說:“我們至親沒有這個道理。”硬拉著傅京堂坐瞭首座。光欽差還要讓,大傢都不肯,隻得坐瞭二座,餘外各自隨便,座客十四位,仍就是三張桌子拼的,每邊坐五位,任天然同全似莊坐主位,橫頭那一頭是屠桂山同全鬲聞並坐。席間全似莊約瞭大傢,散瞭同去看戲。屠桂山說:“我還有應酬不能奉陪。”有幾位也辭瞭。屠桂山低低的同全鬲聞說:“今天武林林那裡燒路頭,我要去做主人,鬲翁不嫌簡慢就請同去坐坐,比在這裡到底少點拘束,不必去看戲瞭,就是要去那邊,席散再到戲館也還不遲,卻不必同令翁說出緣故來。”全鬲聞答應瞭。不知屠桂山為何要單約全鬲聞吃酒,且到武林林房間裡臺面上打聽打聽看。

《宦海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