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五木無靈少爺賣豬仔 一條妙計財主仗洋人
且說雪畦聽見阿牛如此說,連忙跪在地下,叩頭道:“難得老兄如此周全,我沒齒不忘。”阿牛扶住道:“快不要如此。
你這回到瞭香港,好歹謀個事業,不要再做這等事瞭。”雪畦隻是唯命應命。阿牛取瞭五元墨銀,給與雪畦,雪畦便拜謝去瞭。找瞭一個僻靜所在,養息瞭兩天,真是賤皮賤肉,打得那般肉血橫飛的,不到幾天已經痊愈瞭。便附瞭輪船,再到香港,仍舊做他的本行,投到一傢米行去做出店。
到瞭晚上沒事時,卻依然聚瞭幾個同事的賭番攤牌九。這是他合當發財,被他一連幾夜贏的不少。一個同事阿三輸的當賣皆空,因說道:“倘然真是輸的不得瞭,便要賣豬仔瞭。”
雪畦道:“說起來我懂。這賣豬仔賣到那邊有甚麼好處?”阿三道:“有甚麼好處?不是不得瞭的人,總不肯出這個下策。
此刻有許多人也知道,到瞭那邊的苦處,不肯去瞭。所以那招工館裡此時因為自己願去的人少,便設法拐人去瞭。”雪畦道:“又不是小孩子,如何拐得?”阿三道:“遇瞭那窮到不得瞭的人,拿甜言蜜語騙瞭他去,不和拐的一樣麼?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一個親戚在招工館裡做夥計,是他告訴我的。”雪畦道:“令親是那一個!可以帶我去見見麼?”阿三吐出瞭舌頭道:“那招工館是去得的麼?除瞭他們夥計之外,任是甚麼人,進瞭去就不放出來的。”雪畦道:“卻是為何?”阿三道:“為何販你到南洋去?”雪畦道:“這等說,你要見見令親也不能的瞭?”阿三道:“他晚上沒事,便出來吸煙,我要見他,總是到煙館裡去。”雪畦道:“此刻晚上,我們也沒事,何妨去望望他?”阿三道:“你莫非要賣豬仔麼?”雪畦道:“你不要管,我打聽得那邊好,我也賣瞭也說不定。”阿三道:“如此,我就和你同去走走。”說罷,一同出瞭米行,到煙館裡去。
看官!你道雪畦真個要賣豬仔麼?這賣豬仔的情形,他早已爛熟胸中。不過苦於招工館裡沒人認得,所以聽見阿三說,便急急要去見他的親戚。當下跟著阿三,走到煙館裡,見瞭那人,彼此通瞭姓名,原來那人姓高,名叫阿元。相見過後,無非東拉西扯的談瞭一會,便別去。從此之後,到瞭晚上沒事,雪畦便一人溜到煙館裡,和阿元談天。久而久之,漸成知己,雪畦更知道瞭招工館的章程,與及秘訣。
半年之後,便辭瞭米行,坐船到瞭新安,設法投奔到一傢賭館裡,做個看門,從此留心那班賭客。有輸急瞭的,他便和他拉相好,薦他到香港高阿元那裡去謀事。如此一年多,也不知他薦瞭多少人,他的囊藁漸漸充盈瞭,便自己開瞭一傢賭館。
此時下手更易,上當的更多瞭,膽子也愈弄愈大瞭。
一天新安縣的少爺拿瞭幾百銀子來賭,輸個磬盡,原來這筆銀子是一筆甚麼公款,他輸瞭不敢回去見他老子,彷徨無計。
雪畦見瞭這個情形,便招呼他到裡面去坐,那少爺又不敢說出真姓名來,隻說輸瞭銀子,不敢回去見父親,又不敢說出他父親是新安縣。雪畦看見是一個外路口音的人,更加大膽,便道:“你此時既然不敢回去,何不到香港去暫避幾時?你如果肯去,我那個有個朋友,叫高阿元,為人十分慷慨。你去投奔他,或者他能助你一臂之力。”那少爺道:“此刻進退無路,也隻得去走一遭的瞭。便請你寫個信給我,好去見那高兄。”可憐雪畦是一字不識的,如何會寫?便到外面找瞭一個識字的夥計來,叫他寫一封信,給高阿元。又借給那少爺三錢銀子,作盤費去瞭。
新安縣衙門裡憑空失瞭一位少爺,那縣太爺十分著急,叫人在外面四處打聽。有人當日看見他在雪畦賭館裡賭錢,說瞭出來,被縣太爺知道瞭,即刻發下封條出瞭票子,叫值日差去封賭館拿人。雪畦自從開瞭賭館以來,衙門差役是個個熟識的,便有人通瞭信息,嚇的雪畦魂不附體,立刻收拾細軟,逃到香港,急急忙忙找著阿元道:“前天送來的那個原來是新安縣的少爺,請你把他放瞭回去罷,這個禍闖得不小呢。”阿元道:“呸,你也太膿包瞭,憑是甚麼大禍,到瞭香港還怕甚麼?何況,我們招工館是有泰山般的勢力保護的,莫說是縣官的兒子,便是皇帝的太子,他除非不來,來瞭便是我的貨物,如何輕易放他回去?況且他到此地那天,恰好有船出口,馬上就販出去瞭。”雪畦聽瞭,默默無言。過瞭幾時,打算仍入內地,去做那個勾當。忽然一個新安朋友到瞭香港,說起新安縣自從失瞭兒子之後,再三打聽,知道雪畦歷年拐賣人口,不計其數。知道他的兒子也在拐賣之列,便出瞭二千兩銀子賞格提拿雪畦,近日又打聽得雪畦到香港,已經動文書到香港來關提瞭。雪畦聽得,手足無措,便來和阿元商量。阿元冷笑道:“你既然害怕,當初何必來做這個交易?”雪畦道:“我不怕別的,怕他動瞭公事來關提,便怎麼得瞭。”阿元道:“呸!那中國官有多大的臉,提得動我們招工館的人。你既然害怕,走遠點罷。
不然到新加坡走一次也好。”雪畦暗自打算走遠點這句話,卻不錯,然而新加坡卻去不得。萬一他昧瞭良心連我也賣瞭,如之奈何呢?想罷,便別過阿元。恰好這天有上海輪船開行,便檢點行李,把歷年積下的錢銀算瞭一算,約有三千多元,一起打瞭上海匯單,上瞭輪船,徑到上海。在成章客棧暫時住下。
這成章客棧本來是廣東人所開,雪畦閑著便向棧裡打聽同鄉人的情形。棧裡的人道:“同鄉到上海的,陶慶雲得意的最快瞭。”雪畦聽說陶慶雲便忙問道:“怎麼得意瞭。”棧裡的人道:“此刻是臺口洋行的副買辦瞭。東傢信用瞭他,隻怕不久就要正買辦呢。”雪畦放在心裡。到瞭明天,便訪到臺口洋行,專誠拜訪陶慶雲。慶雲見是故人,便邀到帳房裡坐,茶房送上一杯洋裝紅茶,慶雲在身邊取出一根呂宋煙,雙手遞過,彼此暢談別後情形。雪畦見慶雲臉上光彩異常,較之在香港時已判若兩人瞭。因說道:“老哥到上海幾年,發瞭福瞭,一向怎生得意?”慶雲道:“那裡得意?不過窮忙罷瞭。”雪畦問起又園,慶雲嘆道:“說來也是難事。他的英話不好,我屢次薦他事情,東傢和他說起話來總是驢頭不對馬嘴的,總幹不下去。此刻住在三馬路他令叔傢裡,聽說近來很留心學英話,倘能再學幾個月,隻怕還易於謀事。老實說,像小弟這幾年,倘不是說話靈通,任憑東傢怎樣好,也到不瞭這個地位。對瞭,洋人第一要會揣摩他的脾氣,第二要誠實,第三也輪到說話瞭,倘使說話不能精通,懂瞭以上兩層,也是無用的。我此刻雖算是東傢賞臉,然而也要自己會幹,會說話,才有今日埃”雪畦唯唯稱是。慶雲又問:“雪畦,到上海有甚麼事?”雪畦道:“無所事事,到這邊來看有甚麼生意可做?也學著沽點手。”
慶雲道:“老兄是已經發財的人瞭,做生意最好不過洋貨。”
雪畦道:“我不懂洋文洋話。若做洋貨生意,便不免處處求人,還是做土貨的好。”慶雲道:“土貨最好做米,在蕪湖販米回廣東,利錢是穩的。”
正說話時,忽然外面一個人高聲答嘴道:“做土貨最好是買地皮!”說聲未絕,人已進來。慶雲起身招呼,一面告訴雪畦道:“這是同鄉舒雲旃先生。”又代雪畦通瞭姓名,慶雲道:“你歡喜買地皮,就不應該勸人買瞭。”雲旃愕然道:“這卻為何?”慶雲笑道:“你勸得個個都買地,把上海的地都買完瞭,你更向那裡去買!”雲旃道:“莫說笑話。我有一件事來和你商量,你這裡有一個姓杜的跑街,此刻在這裡麼?”慶雲道:“不在這裡,有甚麼事?”雲旃道:“我前個月買瞭一塊地,是姓杜的,那地上本來有兩座墳。本來說過交易之後,就可以搬去的,誰知這片地是他幾房的公產,卻被一個人私賣的。
此刻那幾房知道瞭,非但不肯搬,還要和我打官司呢。”慶雲道:“你便怎樣?”雲旃道:“我聽說你這裡那姓杜的跑街和他們是一傢,所以特來找你,請他出來打個轉圜。”慶雲道:“地在那裡?”雲旃道:“在虹口相近。”慶雲道:“是租界麼?”雲旃道:“雖不是租界,卻是貼近的。”慶雲道:“虧你是老內行,買地皮為甚不轉道契?轉瞭之後他敢說半句不搬?
由外國人出面,寫瞭一封信到上海縣去,一面指控他起來,怕他不搬?”雲旃恍然大悟道:“這幾天被那些地皮掮客來把我鬧昏瞭,竟想不到這一層。”
雪畦見他們有事商量,便轉身告辭出來,一路上暗想:“原來外國人的勢力如此利害,怪不得他們巴結外國人瞭。”又想道:“又園住在三馬路,我何不去訪他談談?將來不要被他說話。慶雲得瞭意,我便找他,不得意的朋友便不理瞭?”打定瞭主意,一路問訊,到瞭三馬路。卻不知他住在那一傢,不住的兩旁觀看,忽見一傢門首釘瞭一個牌子,上面橫列著一路外國字,底下是“魏公館”三個字。雪畦雖然不識字,那朋友的姓那個字總還記得,香港最多公司招牌,所以他又識瞭個公字,在招工館裡鬼混瞭幾時,所以這館字也是認得的,然而也端瞭許久,方才分辨出來。心中暗想道:“莫非又園的令叔是做官的麼?不然何以稱得公館呢?”意欲打門去問,又恐防認錯瞭,再三端詳,這魏字是不錯的瞭,又恐怕雖然同姓,卻不是又園的阿叔,胡亂打錯瞭人傢公館的門,豈不被人傢罵?想到廣東省城那些公館裡面都是老爺何等威嚴,若是打錯瞭他的門,還瞭得麼!躊躇瞭半晌,隻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輕輕把門叩瞭兩下,裡面便有人出來開門。雪畦聽得裡面撥門閂的聲音,心中迄自亂跳,及至開出門來一看,那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要專誠拜謁的魏又園,不覺大喜。道:“又園兄,久違瞭。”又園錯愕良久,仔細辨認,方才省悟道:“咦?是雪畦兄。幾時到的?發瞭福瞭。裡面請坐。”雪畦看瞭又園時,隻見他比在香港時瘦瞭許多,一面彼此相讓進去,分賓主坐定,又園親自舀上一杯茶,方才敘闊。雪畦問起令叔在這裡打公館,想是做官,不知當的甚麼差事?又園不慌不忙說出來。正是:駱駝不是馬腫背,鄉人少見自多怪。
不知又園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聞諸某富翁言,若要發財,非狠心辣手不可。觀於雪畦之拐賣豬仔而先,俟其賭輸之後,既沒其財,又鬻其身,不得不謂之狠心。而買地轉道契一層,又是自己無此辣手,設法去借一隻辣手出來也。某富翁之言,雖似然觀於此,則又猶有未盡之秘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