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區牧蕃初登寫字樓 陶慶雲引見咸水妹

第四回 區牧蕃初登寫字樓 陶慶雲引見咸水妹

卻說區丙看見那小後生和外國人傳話,齒牙伶俐,不禁暗想道:“懂瞭外國話到底便宜,像我從前賣口兵嘣時,若懂瞭說話,隻怕不止賺那幾個錢呢。後來代外國人做瞭一回探子,亦因為不懂話之故,由得關阿巨經手。我雖然發瞭點財,然而他那經手的,未免落我兩個。”想到這裡,未免自悔初不學洋話瞭。想夠多時,遂向那後生請教貴姓。那後生道:“敝姓陶。”

又問臺甫。後生道:“賤字慶雲。”轉問區丙,區丙告訴瞭。 

陶慶雲道:“原來就是販口兵嘣發財的。區老板,久仰瞭。”區丙道:“不敢,老朽是不中用瞭。像陶兄這等英才,正是前程遠大,後福難量。”陶慶雲也自謙遜。他二人說話時,那外國人又揀瞭兩樣東西,叫陶慶雲問價。慶雲說明要一個九扣回用,說定瞭價,錢自有夥計和外國人交易。區丙又問慶雲這外國人是那傢行裡的,慶雲道:“他是‘揸顛’行裡的大班,我是他行裡的寫字。不瞞老叔說,我們行裡上上下下有四五十個中國人,大班就是相信我一個。所以無論到那裡,總要約瞭我同走。 

有甚麼事隻要我一句話,無有不靈的。”區丙道:“陶兄這樣精明,東傢自然信用,沒有事還望常到小店坐坐談談。”慶雲道:“當得過來求教。”說話時,交易已畢,慶雲便跟著那外國人去瞭。 

到瞭五點鐘過後,慶雲一個人走來,向櫃上算瞭午間買東西的回用。區丙便留著待茶,又談瞭些與外國人交易的事。區丙道:”難得陶兄少年英偉,和外國人說話十分順溜,像老朽半句也不懂。可憐那年初到香港,見瞭個外國人猶如見瞭閻羅王一般,半句話也說不出,隻好對瞭他做手勢。”慶雲道:“老叔自己不曾學會,不知有幾位世兄?可以叫他們學起來。”

區丙道:“我們做生意人,從小就叫他學生意,那裡來得及學這個?”說明招呼一個後生過來,和慶雲相見,道:“這便是大小兒。”那後生出瞭櫃位,和慶雲拱手相見。慶雲便問臺甫,區丙代答道:“鄉下人沒有別字,小名叫阿牛。”慶雲道:“總要有個別字,朋友好稱呼。”阿牛道:“從前讀過兩年書,讀書的時候,先生代取瞭個學名,叫做“牧蕃”。以後我就拿這牧蕃做別字罷。”慶雲又問貴庚,區丙代答道:“十八歲瞭。 

”慶雲道:“恰好與我同歲。”區丙道:“他拿甚麼比得上陶兄來?”慶雲道:“方才牧蕃哥說,讀過兩年書,那兩年倘然讀的是外國書,此刻不是寫字,也可以做個跑樓瞭。不是我說句甚麼話,那中國書讀瞭有甚麼用處?你看我們的兩廣總督葉名琛,聽說他是翰林出身,已經拜瞭相,可見得一定是讀飽中國書的瞭,為甚麼去年外國人一來,便把他捉瞭去?他就低頭、服禮,屁也不敢放一個。讀瞭中國書若是中用的,何至於如此呢?”阿牛道:“不知我們要學外國話,要讀什麼書?”慶雲道:“若靠著讀書學說話,那工夫就長瞭。要一面讀書,一面說話,方才快當。我此刻還要回去,有事改天我再來和你談罷。 

”說著,起身辭去。區丙起身,送瞭兩步,阿牛直送到店門口。 

問道:“老哥在行裡甚麼地方?”慶雲道:“我們做寫字的,自然總在寫字樓。”說罷去瞭。 

過裡阿牛被他一番說話說的心動瞭,一心要學外國話。過瞭兩天,看見店中事少,便走瞭出來,一直到的揸顛洋行,在門外觀望瞭一回,方才趑趄進去。東張西望,又不知寫字樓在那裡,又恐怕遇見外國人。忽然看見一個從裡面出來,便硬著頭皮迎上一步,問道:“請問此地寫字樓在那裡。”那人把阿牛望瞭一眼,道:“你問甚麼寫字樓。”阿牛訝道:“這裡不是揸顛麼?”那人道:“便是揸顛。你問的是船頭寫字樓,洋佈寫字樓,雜貨寫字樓?”阿牛聽說,頓然呆瞭半晌,道:“我問一位陶慶雲。”那人道:“不知道。”說罷掉頭不顧的去瞭。阿牛碰瞭這個釘子,搭訕著走瞭回店,悶悶不樂。再過瞭兩天,再去訪問,走到揸顛門首,隻見大門關著,靜悄悄地,沒個人影兒,方才想著今天是個禮拜,白白走瞭一遭,依舊垂頭喪氣回去。 

過瞭一夜,到瞭次日禮拜一,心還不死。吃過早飯再走到揸顛洋行,向各處仔細觀看。忽見一處樓梯口上釘瞭一個黑漆牌子,牌子上面刻著一排飛金外國字,卻不認得,那外國字底下卻橫刻著“樓字寫”三個字,心中悶悶不懂。忽然想這是外國派,右行的寫法,自然就是“寫字樓”瞭,再看那三個字之下還有一隻手,用手指指著樓梯一面,暗想這一定是寫字樓瞭,大著膽便拾級登樓。走到樓上,看見一帶長廊,劈面遇見一個赤腳的人,手裡拿著一本硬面子的外國書。阿牛便問他:“陶慶雲先生在那裡?”那人道:“我不知道。你到裡面問別人去。 

”阿牛巡著長廊轉瞭個彎,看見靠欄桿的一邊,放著一張杉木板桌,陶慶雲和兩三個小後生都靜悄悄的站在那裡。阿牛向前招呼道:“慶雲哥,違教瞭。”慶雲抬頭一看,吃瞭一驚,呆瞭半晌,頓然省悟道:“原來是牧蕃哥,請坐,請坐。”嘴裡說著請坐,那個所在卻並沒有一把椅子,站瞭半晌,慶雲道:“請到這裡來坐罷。”遂拉著阿牛走瞭兩個轉彎,到瞭長廊的盡頭,在身邊掏出鑰匙,把一個房門開瞭,讓進去坐。阿牛步瞭進去,卻是漆黑的一所房子。深不到丈五,寬不到一丈,兩旁壁上用木板釘瞭八鋪床。看官們看到這裡,一定說我撒謊,這深不到丈五,寬不到一丈的房子如何容得下八鋪床?原來他那具床就和輪船上的床位一般,他那房裡兩對面釘瞭四個床位,那四個床位之上卻還的四個。正應瞭一句《魏志·陳登傳》的話,叫做“上下床之間”呢。閑話少提。 

且說慶雲讓阿牛到得房裡,就請他在一個床位上坐下,自己又出去瞭一會兒,拿瞭一杯茶進來。阿牛道:“慶雲哥,你不要忙。”慶雲道:“難得你請過來,怠慢得很。”正在說話時,忽聽得遠遠的一陣的零零的零零鈴響,慶雲便側著耳朵聽瞭一會,方欲開言,忽然一個人闖進來,向慶雲招手道:“叫呢。”慶雲便連少陪也不及說一聲,飛也似的去瞭。阿牛獨自一個坐在房裡,出瞭一回神。此時入內已久,覺得房內雖是黑暗,卻還辯得出東西。隻見床前放著一隻衣箱,就將衣箱面做瞭桌子,上面亂七八遭堆瞭些茶壺茶碗洋燈之類,又放著幾本書。拿起來一看,都是些《粉妝樓》、《五虎平西》之類。內中卻有一本外國書,翻開來一看,一些也不懂。那外國字底下都註瞭中國字,雖是認得那兩個中國字,卻又不成句法。看瞭一會,一些也不懂,依舊放下去。不料碰翻瞭一個洋鐵罐,撒瞭一地東西,連忙低頭用手摸索拾起,仍舊放在罐內。拿來仔細一看,原來都是吃剩半寸來長的呂宋煙頭。又俄延瞭一會,慶雲才推門進來,道:“對不住得很。”一語未完,又是一個赤腳的人跟瞭進來。慶雲把手裡拿的一本外國書夾著兩封信,交給那赤腳人去瞭,然後問阿牛道:“牧蕃兄,難得請過來,必定有甚見教?”阿牛道:“沒有甚麼事,不過仰慕陶兄來談談罷瞭。陶兄此刻有事,我們改天再談罷。”說罷,起身要走,慶雲也不邀留,一同出瞭黑房。慶雲反手鎖瞭門,一同巡著長廊彎彎曲曲的出去。走過一個門口,猛然聽得門裡面又是淅零零的一陣鈴兒響,慶雲便立住瞭腳,說道:“恕不送瞭。”說聲未絕,便推門進去瞭。阿牛獨自一個走瞭下樓,自行回去,心中也莫名其妙呆呆的,在店裡坐瞭一天。 

到瞭下午五點之後,慶雲忽然走來,對阿牛道:“回候,回候。”阿牛連忙讓座。學徒送上茶來,阿牛又親自送上水煙。 

慶雲口中本銜著半段呂宋煙,接過火來,吸著瞭。阿牛道:“我因為欽羨陶兄的外國話說得好,今天特去請教。不料陶兄事忙,是以不敢多打擾。”慶雲道:“這個也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明白的,以後我們沒事,彼此盡可以談。”阿牛道:“陶兄今日無事,就請在小店便飯,我們可以多談談。”慶雲道:“豈有此理!我還沒有請你呢。牧蕃兄今日如果無事,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如何?”阿牛道:“傢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瞭,店裡沒人,須得在這裡照應,少陪瞭。”慶雲道:“店裡自有夥計們做事,偶然走開一兩次,何妨?你要學外國話,我有一個人,外國話很好的,我帶你去見見如何?”阿牛聽說,遂答應瞭。 

當下又寒暄瞭幾句,慶雲便立起來,約瞭阿牛一同出去。 

走過瞭兩條馬路,到瞭一條巷裡,走到一傢門首,慶雲推開門,讓阿牛進去。阿牛再三謙讓,慶雲便自先行,阿牛跟著,到瞭屋裡一看,隻見不及三尺深的一間房子,當中供瞭好些觀音菩薩、關聖大帝、天後元君等菩薩。立腳未定,裡面走出一個女子來。挽瞭一個上海式的圓頭,額上覆瞭一排短發,雙耳上戴著看不見那麼大的一對耳環子,穿一件淺藍竹佈衫,襟頭上的鈕子卻是赤金的,領上圍瞭一圈夾紅夾黑的珠穿的圈,下身穿瞭一條雲紗褲子,沒有穿襪,拖著一雙黑皮拖鞋,臉上卻還不施脂粉,天然本色。阿牛見瞭,暗暗稱奇道:“這個明明是咸水妹。慶雲怎麼和他相識起來?”隻見那咸水妹見瞭慶雲,便道:“怎麼這樣早?吃瞭飯沒有?”慶雲道:“沒有呢。”

接著嘰咕嘰咕的說瞭幾句外國話。那咸水妹便對阿牛看瞭一眼,說道:“房裡請坐罷。”慶雲便拉瞭阿牛走到後面一間房裡。 

隻見那房裡比外間大瞭許多,靠裡面放瞭一張洋式鐵床,帳子、褥子一律洗得雪白。當中擺著一張洋式圓桌,旁邊擺瞭一張洋式梳妝臺,又擺瞭一排外國藤椅,一張外國躺榻,倒也十分潔凈。慶雲讓阿牛坐下,那咸水妹妹便放著嗓子,叫一聲阿彩,後面便跑瞭一個蓬頭赤腳的丫頭來。那咸水妹劈臉啐瞭一口,道:“有客來瞭也不知道舀茶。”阿彩便舀瞭兩碗茶,分送到二人跟前。慶雲又對那咸水妹說瞭幾句外國話,咸水妹道:“不要麻煩瞭,我知道瞭。”慶雲方才回過臉來,和阿牛談天。 

阿牛道:“聽見你們說的外國話實在流利,不知到底怎樣才學得會?”慶雲道:“不瞞你說,我從前到過澳門學過西洋話。” 

阿牛詫異道:“怎麼西洋話又另外一樣的麼?”慶雲道:“自然兩樣,西洋是大西洋、香港通行的,是紅毛話。我學瞭兩個月西洋話之後,聽見人傢說西洋話不及紅毛話通行。恰好我有事到香港,便從瞭先生讀起書來。”阿牛道:“不知讀的是什麼書?”慶雲道:“十啤令卜。”阿牛不懂,慶雲又說瞭一遍,道:“這個書猶如中國讀的三字經一般。我讀瞭兩個月,誰知要靠他學說話是沒有用的,我就不讀瞭,專門學起雜話來。”

阿牛道:“甚麼叫做雜話?”慶雲道:“各種應酬問答。有用的話,我學一句記一句。恐怕忘瞭,自己用筆寫起來,此刻已經有厚厚的一本瞭。”阿牛道:“幾時要借來看看,不知可以不可以?”慶雲道:“可以之至。我明天送過來,但不要弄失瞭,這部書我將來還要刻板的呢。”正說話時,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不覺吃瞭一驚,慶雲便起身往外張望。正是:欲識發財秘訣,先要審辨時機。 

兩句洋涇浜話,到底落瞭便宜。 

不知外面為瞭甚麼事嚷,且聽下回分解。 

陶慶雲自稱為寫字。寫字者,書記之俗稱也。然一路寫其居處行徑,令閱者自知其為何等人,而為之掩卷一笑。顧阿牛猶殷殷景仰之者,固由於鄉愚無知,要亦以為學會洋話,易於發財之故耳。甚矣,財之足以迷人心竅也!

《發財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