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東 陳雨堂深宵留滬北
且說紫旒走到金月梅傢,拾頭著時,那房子早已貼瞭租帖瞭,不覺吃瞭一驚,暗想是幾時搬去的,何以不給我一個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個女子手提著水銚子走過,紫旒便向她問訊。那女子道:“這屋裡的金月梅嫁瞭人瞭,他的娘也跟瞭過去。”紫旒又驚道:“是嫁瞭那個?”那女子道:“這個倒不十分仔細,聽說嫁的是山東人。”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站在那裡,聽他兩個說話,聽到這裡,忽然插口道:“她嫁那個,我可曉得。”紫旒忙問:“嫁的誰?”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個姓伊的,叫甚麼伊紫旒。”紫旒聽瞭,不覺一笑,隻得出瞭梅春裡。心中滿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來與月梅蹤跡極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瞭?一面思量著,便坐上車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館去,誰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貼著召租帖子。紫旒不覺又是一嚇,難道討瞭還不算,還帶走瞭?隻得仍舊坐瞭車子回傢,思量今番這張官照怎樣贖得回來!
出瞭一會神,忽然陳雨堂急匆匆的走瞭來,氣喘籲籲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喪著臉喘瞭半天,方才略定說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夢蓮還是個人麼?”紫旒被他這一句話,兜頭罩住,倒說不出甚麼來。雨堂又連連頓足道:“這,這,這秦夢蓮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瞭人也!”紫旒聽瞭這一句話,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著有八九分瞭,問道:“倒底甚麼事?你罵煞瞭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開銷多少帳目,並且房租欠瞭足足三個月瞭,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個月,暫免釘門。誰知昨天碰瞭他,約著碰和吃酒,我滿心希冀碰和裡頭,或者可以贏幾塊,誰知所贏又是你的,被你扣瞭去。然而還算好,不曾傷到老本。後來你走瞭,他卻來和我商量借二十塊錢,說因為出來得匆忙,把銀夾子忘在傢裡,不曾帶得出來,今天一早就可以送還我的。我昨夜身邊連一元的、五元的、匯豐的、麥加利的、正金的,種種鈔票,還有四塊現洋錢,兩塊是安徽龍洋,一塊是北洋機器洋錢,一塊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種立人兒,一股腦兒共是十七塊,一齊拿出來交給他。到瞭今天早起,我想欠債還錢的,總沒有一早送還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罷。誰知到他傢裡一問,他傢裡也在那裡鬧饑荒,說他有半個多月沒回傢去瞭,還央求我說,倘使遇見瞭他,千萬叫他回去。你想,這不完瞭!我又跑到寶樹胡同,卻又時候太早,秦佩金還沒有起來,隻有一個粗使老媽子說,還有客人呢,問她是甚麼客,她卻又胡裡胡塗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這可惡不可惡?”
紫旒道:“誰叫你借給他來?既然上瞭他當,你此刻還不趕緊找他?”雨堂道:“他傢裡也找他不著,叫我那裡找他?
今天沒有別的商量,特來求你通融二十元錢,等我先料理瞭一個月房錢再說,不然,他帶瞭外國人來釘門,那可就糟糕瞭。”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瞭十七元的當,要我賠你三元的利錢。莫說我沒錢,就是有在這裡,我也不能借給你這種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瞭罷,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隻當昨天的碰和錢沒有扣我的罷。”紫旒作色道:“這是甚麼話?你不是來借錢,竟是來討債的瞭!好,好,好,我馬上就還你的二十,你可也馬上還我的二百來。”雨堂連忙道:“你,你,你,你,你怎麼就動起真氣來瞭?我何嘗向你討債,不過請你暫免扣債罷瞭。”紫旒道:“借瞭人傢的錢,在賭債上扣還,這等天字第一號的便宜事情,你還不願呢。”雨堂道:“怎麼不願?但是馬上要釘門,這卻怎處?”紫旒道:“呸!
誰叫你住到租界上來?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氣。”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給我十二元,等我先瞭卻一個月房租罷。”紫旒道:“今天大傢同是月底,大傢同是賃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錢,我的錢還不知在那裡呢!”
雨堂無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皮夾子,便走過去打開一看,裡面有四元洋銀。盡數傾出來一點,除瞭四元之外,還有十五角小銀元,因抓在手裡道:“就盡這個借瞭給我罷!”說著回身便走,猶如逃跑一般。
出瞭鴻仁裡,一口氣跑到瞭四馬路北協誠煙館裡,開瞭一隻燈。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煙槍來。雨堂便嘆一口氣道:“今天這個月底好難過!甚麼房錢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縫店咧,鬧的頭也大瞭。傢裡頭小孩子年紀小,女人們不懂事,隻得守在傢裡等他們來開銷,直守到此刻才得出來。還有一傢洋貨店,有幾塊錢不曾來,我隻好對不住不等瞭。好在隻有一傢人傢,不至於鬧不清楚瞭,交代下來,才脫身到瞭此地。這裡我欠下幾個錢瞭?”阿大翻開帳本子看瞭一看道:“有限得很,隻欠七角洋錢。”雨堂在身邊掏出七角小銀元來道:“來,來,來拿瞭去。咳,真正欠債不是傢財。”說著躺下去吸煙。
一連呼呼呼的吸瞭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來,把煙槍一丟,叫道:“阿大,你來!你來,你來!你拿紙筆來,我給你幾角錢。”
阿大連忙遞過,雨堂歪歪斜斜的開瞭兩張轎飯帳(凡宴於妓傢,妓傢犒客之仆從,人小洋銀二枚,曰轎飯錢。客仆不皆隨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傢列紙記錄,謂之轎飯帳。他日客以寸紙書己姓及仆名,飭仆往取,其紙亦謂之轎飯帳,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來,赴宴妓傢者,雖無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隨意給諸茶樓煙室之執役輩,以見好小人。亦一怪現狀也),交給阿大道:“這兩張都是寶樹胡同秦佩金傢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爺的主人。”阿大接過來說瞭一聲謝謝,便仍舊去幹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順便替我打聽秦老爺還在那裡沒有?”阿大聽說,便欣欣然的去瞭。過瞭一會回來瞭,說:“秦老爺在那裡呢!”雨堂聽說,又吸瞭兩口煙,方才坐起來說道:“這盒子裡還有一口煙,你代我裝上瞭,我就來。”
阿大答應瞭,雨堂就到櫃上掏出一角小銀元,兌瞭銅錢,出門坐瞭東洋車,徑到寶樹胡同,下車入內,走到佩金房裡問時,說是秦老爺剛剛出去。問到那裡去的?回說不知。雨堂隻得怏怏出來,仍舊坐瞭車子,回到北協誠,又吸瞭一盒煙。時候已經四下多鐘瞭,便出瞭北協誠,順腳走到棋盤街。在怡珍居門前走過,抬頭一看,隻見欄桿裡面坐著的正是伊紫旒,對面還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瞭。雨堂便走到樓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讓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個人招呼,請教貴姓臺甫,原來那個人正是許老十。雨堂極道素仰。紫旒道:“你說與許先生是老朋友,為甚還要請教?”雨堂搭訕著道:“可不是老朋友麼!”許老十道:“雨翁廣交,我們或者會過,也說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從前也在杭州住過兩年,一定是在杭州會過的。
我還記得初會是在三雅園,那時候許先生還好像沒有留須呢!
所以我不認得瞭。這會談起來,是不錯的。”許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幾年分?”雨堂屈著指頭計算瞭一會道:“光緒十五、六、七,這三年,我都在那邊。”許老十道:“那麼不對瞭。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嚴州,住瞭七年,沒回杭州去過。”雨堂道:“哦,哦,哦,不錯,不錯,是我弄錯瞭!”紫旒在旁聽得討厭,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罷。我問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誰?”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來瞭!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點忘記瞭,想不上來,這幾天的事情,難道也忘瞭嗎?哦,哦,哦,還有,還有,我們那幾天要打公分送禮,卻找不著你這個人,以為你們交情厚,或者是單送瞭。後來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見你啊!”紫旒滿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瞭金月梅,難道你認真沒有知道麼?”紫旒呆瞭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麼,隻怕到瞭濟南府撫臺衙門裡,當他的少姨太太去瞭。”紫旒聽瞭,默默無言,暗想:“從此侯門一入深如海,這一張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贖回的瞭。”
原來紫旒寫信給子遷的那幾天,偶然和花錦樓有點小口角,賭氣不去;恰好遇瞭一傢私門頭,內中有個蘇州女子,生得有幾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裡迷戀瞭幾天。正是坐對名花,足不出戶,連自己公館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錦樓聽見瞭,氣他一氣。這是千古癡心嫖客的行徑,不知那做妓女的看瞭,正是一點與他無幹,真正是何苦!恰好他這矯情造作的這幾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雙星渡河的佳節。及紫旒事過氣平,回轉公館,傢人把連日所接的信件及請客條子送上,這裡面便帶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隻看瞭幾封信,那些請帖以為都是事過情遷的瞭,便沒有看,因此一向不知這件事。
此時聽雨堂說瞭,方才懊悔起來。好在他為人曠達,懊悔過一陣,也就罷瞭。他向來告訴人傢,總說是個廣東候補通判,後來這件事被人知道瞭,慢慢傳揚出去,人傢就當笑話,說是伊通守改瞭山東省瞭。這是後話,表過不題。
且說三個人當下在怡珍坐到瞭五點多鐘,紫旒便邀許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順便問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瞭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揀瞭個沿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間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雖不再請客,卻也不就點菜,隻和許老十兩個靠在煙榻上,唧唧噥噥的談個不瞭。雨堂隻在窗外欄桿邊看看往來車馬,直等到六點多鐘,方才點菜入座。
雨堂餓極瞭,便龍吞虎嚼般吃瞭幾樣菜,方才罷休。誰知吃飽之後,煙癮隨發。進來時沒有開燈,此刻吃完瞭再要開起燈來,未免有點難為情瞭。好在這件事他常有預備的,便暗暗在身邊掏出指頭大半寸來長的兩個煙泡,放在嘴裡,故意多攙點牛奶在咖啡茶內,攙得涼瞭,呷瞭一大口,如法一咽,把兩個煙泡送到肚子裡去。許老十初次認得紫旒,擾瞭他的大菜,便要請看戲,又請瞭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戲園,在正廳第三排上坐下。紫旒問雨堂道:“你不要吃煙麼?”雨堂正色道:“你們總當我有煙癮,其實這東西,我雖然玩瞭二十多年,並不知怎麼叫個癮,說一聲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過閑著沒事的時候,總想擺弄他,借他做個消遣之法罷瞭。”說說談談,看完瞭戲之後,便大傢散開,許老十回書局,紫旒到那裡也不必表他。
且說雨堂本來住在法租界,一個人出瞭戲館之後,便想回傢,因為覺得餓瞭,看見路旁一傢湯團店尚未關門,便進去吃瞭八個,掏出一角小銀元惠帳,還找回四五十文,點一點身邊的洋錢,隻剩瞭四元六角,便出瞭湯團店。心中暗想:傢中不知釘瞭門不曾?我雖然在外面躲瞭一天,傢裡正不知鬧得怎麼樣呢?心中正在打算時,不期一隻野雞擦肩而過(上海稱流娼為野雞),回眸把雨堂瞟瞭一眼。後面跟著一個老婆子,對雨堂道:“到我們傢去罷。”雨堂看那野雞,好像有幾分姿色,便兜搭起來,說定瞭一元二角的價錢,便跟她去瞭。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