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靠虛火施司務揚威 為幹兒宋媒婆出力
卻說梁裁縫回到傢裡,已是不早,將近上燈的時候,周升已在那裡候瞭許久瞭。梁裁縫一見就恭喜道:“你老爺的事,十成裡有瞭八九成瞭,再等幾天看罷。”果然不到十天,就委瞭一個糧臺上的收支。這個差使,也算是個極好的差使。餘念祖極為感激梁裁縫,梁裁縫也就把這二千兩的一筆款予笑納瞭。
那年正是中外打仗的時候,捐輸減瞭價。梁裁縫一想,這件事眼下是糊弄過去,但是,二千兩頭買一個差使,餘念祖就是癡呆,也還不至於癡呆到這樣。他來問過幾次,我聽說是這個差使,隻算遮人耳目的事。不然,你也沒有當過一項差使,怎麼立刻就出去署事?要是一半年裡餘念祖得瞭缺,自然是不敢來追究銀子的下落。倘若就這樣下去,恐怕餘念祖不肯幹休,那時反為不美。我看做官也是件容易事。我本來還聚瞭幾個錢,他又交給我一千多銀子,那張借票就算是張廢紙,盡現在的捐個把知縣,已是綽綽有餘。我不如替我兒子捐瞭一個知縣,到遠點省分裡去。我想廣東地方有錢,很可以去得。不過想有差事,似乎也不容易,聽說那裡的候補官,直截有五六千多。要是像這位餘念祖,幾年不得事,豈不把老本都吃掉瞭麼?躊躇瞭好幾天,才決意的替兒子捐個府知事。捧瞭一大筆銀子,托人去上兌。
他兒子名叫有信,年紀二十四歲,讀過三年書,西瓜大的字也認得有一石。官場現今本不講什麼識字不識字。況且,梁有信又是個小老爺,更是不關緊要。等到領瞭照,把各路的帳目清瞭一清,又把這扇招牌賣瞭幾百塊錢,也沒同周升提起,帶瞭傢小,一徑到廣東去瞭。
廣東的地方是賭風盛行,擺賭攤子的,城中不下兒千處。梁有信每日帶瞭三塊洋錢,到一個賭攤子上去,下一塊錢,或是打么,或是打二,一天隻認一門。要是一下著瞭,這天有瞭三塊錢,也就夠敷衍三天瞭。要是不著,再走一傢,還是照前的樣子打。前頭打的要是四,還是打四,難得三下都得不著。就是不著,他還有從前打到餘下來的,也可以勻著用。所以,傢裡的零用到不消說得,是盡夠的瞭,還有多餘。
有天,梁有信正在一個攤子上看瞭一看,想去打四。忽然,背後爬上一個人來,拿瞭十塊錢打四。梁有信看得四好,也把一塊錢放在四上,那個人把眼斜著看瞭梁有信一眼。一回開出來,一看卻是三。那人登時放下臉來,嘰咕道:“人傢打四,管他什麼事?也要來改屁股。如今,害得我也不著瞭,天下有這種渾小子。”梁有信也不理他,就走瞭出來。換瞭一個地方,還是他的老門道,依舊是打四。那人卻已跟瞭過來,看瞭看註碼,都是麼、二、三的,大約好有六七十塊錢,四上就隻一塊洋錢。那人又摸出十塊錢,押在三上,又問瞭一聲:“四上這塊錢是那一位的?”梁有情接口道:“是我的。”那人看見,就是方才同他在那個攤子上同押四的人,心上大不高興,連忙回過頭吐瞭一口唾沫。那時得開出來一看,果然是四。那人大怒說道;“明明是個三,被他這個混帳東西一塊錢壓瞭去的。這些錢你們都收回去,所輸的通叫那個崽子賠。”擺攤子的兩手按住,早已把錢擄瞭進來道:“那就不成話瞭,這寶久已搖定瞭,那裡就會壓瞭去?”那人更怒,擄起袖子,惡狠狠對著梁有信搶過來,想要打他的神色。梁有信連忙躲開,又對擺攤子的道:“存在你處,我明天來取罷。”說罷,回頭就走。那人要追著去打,早被旁人勸住,還祖宗八代的罵瞭一大頓,梁有信隻當沒有聽見。那人看見梁有信走遠瞭還在那攤子邊混吵。早有人過來勸說,把那人的十塊錢依舊還瞭他,那人方才把氣平瞭,又到別的攤子上打三去瞭。
原來這個人姓施,叫子順,向來剃頭為業。剃頭的手藝卻不壞,在廣東撫臺衙門裡吃一分工食。因為這位撫臺有一個古怪脾氣,他剃頭是隻許剃頭的一手動,自洗頭、剃發、光臉、剃胡子,不許剃頭的用那隻手。多少剃頭的都做不到,隻有這個施子順,單會這種手藝,還另有一種推拿的功夫,也是極好的,撫臺身上要有點不舒服,非得他推拿幾下子不成。他本是京裡人,撫臺外放知府,就帶瞭他出來,一直升道臺、臬臺,轉藩臺,升撫臺,都是他跟著,也算是舊人瞭。在衙門裡日子久瞭,一切情形都也熟悉,便在外邊招搖撞騙,無惡不作,甚至於說是替人傢求缺、求差。也有人上他的當,到後來都不敢發作,隻索自認晦氣。他生性是最歡喜賭,可是最怕輸,輸瞭便有許多的賴皮法子。因此大傢都怕他,這些擺攤子的,尤其見瞭他頭痛,卻又不敢得罪他,現在已求著撫臺,賞瞭他一個五品功碑,居然也是水晶項子,他便做瞭袍套,買瞭一副補子。
他在廣東的時候久瞭,已娶妻生子,一樣在外間賃瞭房子,房子門口貼上“施公館”的條子。傢裡也用著男的、女的好幾個,都稱他為老爺,他的女人就稱太太,氣派很不小,仿佛是什麼候補道府的樣子。有時候出來,也還坐轎子。撫臺也有點曉得,教訓過幾回,他亦如同無事一樣。
他隔壁有一個媒婆子,姓周,娘傢姓宋。本來也常常走動衙門,到得這位撫臺手裡,更是走動的勤瞭。這個媒婆子非但會說會講,有幾分姿色,他還有個降神本事。撫臺的太太時常有病,每逢發瞭病,一定要來媒婆去請神,求瞭方子,服下去就好。因此格外待他好,竟是一天不能離開。《四書》上有句話是:“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這兩個人就裡勾外連的朋比為奸,鬧的不成樣子。廣東官場上的人,奔走這個媒婆子門口的,十停裡到有八停。一天少說點,也有四五十乘轎子。有的見,有的不見,還有一種下流東西去拜幹娘的。逢年逢節送的東西,堆積如山,都不必說。
這天施子順打賭攤子上回來,踱到這邊,施子順說要開賭,宋媒婆就答應瞭,派瞭幾個用人,分頭去招呼人,不到兩個時辰,早都已一個一個的來瞭,宋媒婆叫他兒子有福去陪客。宋媒婆年紀不到四十歲,早已嫁過五個男人。這個有福,還是宋媒婆第二個男人生的,因為傢裡沒有人,宋媒婆就領瞭過來。現在,宋媒婆因為已經嫁瞭五嫁,自己發過誓永不再嫁人瞭。有福陪著客,裡面一邊收拾開賠的桌子,一切齊備,方把大傢請到裡面去。
施子順躺在炕上抽煙,不過略略抬抬身子。宋媒婆偏做出一種殷勤的樣子,一個個都應酬到,方才請施子順坐上去搖莊。搖瞭一莊,施子順輸瞭五百塊錢,已經有點面紅耳熱起來,嘴裡已很有點不幹凈瞭。大傢曉得,他最是怕輸的,隻得大傢商通瞭,詐為詐輸。怎樣叫詐輸呢?等他要開寶盆的時候,大傢就拼著命揀那註碼項少的一門喊。譬如,明明開瞭二,二上的註碼多,便叫三,其餘都是如此。一連二十下,施子順不但不輸,反贏瞭千把塊錢。偏偏有一個不知輕重的候補知縣馬廉,他因為自己要顧本,卻都是冷門上下籌碼。到得四更多天,方才歇手,也有輸一二百的,也有輸二三百的,隻有馬廉,非但不輸,倒贏瞭六百多塊。施子順心上很怪著他,當時,也不好怎樣。眉頭一皺,想瞭一個法子出來,一定要叫馬廉去搖莊。
馬廉先前不肯,後來看見施子順聲色俱厲,隻得格遵臺命。那曉得,那班人還是這個宗旨,隻要施子順押在那裡,便替他喊那裡。不到四攤,馬廉已下去瞭二百多塊,馬廉急瞭。這一會施子順押瞭一個四,卻開出一個二來,大傢都趕著喊四。馬廉忍不住瞭,隻得指著寶盆說:“明明是個二,如何是四呢?”有一位穿缺襟馬褂的,對馬廉擠擠眼道:“兩個三,兩個五,如何不是四?”馬廉道:“一夜不睡,老哥眼花瞭,這是兩個二,兩個五,明明是個二罷哩。”當時大傢無話,馬廉就把贏的收瞭進來。接著,施子順又押瞭一下么,開出來,卻是四,大傢還是齊聲說么,馬廉道:“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一個么,如何會是么?”就有人拿腳去踢馬廉,是叫他不要頂真的意思。
馬廉看瞭寶盆,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屈著數給他看。施子順心上大不耐煩,不由的翻瞭臉。搶過寶盆,往地下一丟,捧的粉碎,嘴裡還罵道:“滾他媽的蛋,難道我施大爺還訛人麼?真是不開眼的東西。”大傢見施子順發怒,格外要討施子順的好,都硬派馬廉的不是。寶盆已經摔瞭,馬廉更覺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沒處訴,要改口也來不及瞭。不由的天良發現,一股惡氣也按捺不住,站起來就走。施子順看見他並不賠話,又不把錢賠出來,格外氣得不得瞭,不由的拍桌子大罵。大傢又帶著批評他的不是,並說他是窮花瞭眼瞭。還有想管他周旋的,說是他向來不能吃酒,今天吃瞭幾杯酒,所以失其常度;也有說他向來有個痰迷心竅的毛病;有的說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紛紛攘攘老大一回,施子順的氣才有點平下去。就有人說:“明天叫他來磕頭果。”施子順道:“不稀罕他這樣的狗頭!”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規矩。難道他得罪瞭你老,你老就這樣罷瞭不成?”施子順道:“叫他等著罷,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天明。這班人的轎夫都來伺候著上衙門,這才紛紛各散。
施子順回瞭傢,就睡在煙鋪上抽煙,暗想:“我在廣東也算有名的人瞭,這個崽子竟不放我在眼裡,要不給他點紅白看看,人傢以後真要瞧我不起瞭。”眼珠子兒轉,早已想定瞭主意,便喊瞭一聲“來”。早有四五個管傢進來站著,施子順道:“那個猴兒崽子明天要是來,不許他進來。”那四五個管傢早就如雷的答應一聲:“是。”施子順又問道:“今天是初幾?”一個管傢說:“是初五。”施子順道:“今天衙門裡有事,我要進衙門去,叫廚房裡備點吃的,早早開飯。那天李傢送的熊掌,問問燉好沒有?”管傢答應瞭去,不一刻回來答復道:“廚子說,還不能吃,總得後天才可吃呢。”施子順道:“這個狗養的,這樣懶。去對他說,明天晚上不整好瞭端上來,我是送他南海縣裡去。”管傢答應著就去傳諭。
這時候,太陽出瞭,施子順反迷迷糊糊睡著在煙盤子上。約摸晌午的時候,隻聽得門口有人打門,管傢趕緊去開門,問什麼事?才知道是撫臺衙門口聽差的,因為撫臺要剃頭,喊不到他,發瞭氣,所以特地來請他的。管傢忙過去推醒瞭施子順,告訴明白。施子順也慌瞭,連忙擦瞭一把臉,披上一件馬褂,跟瞭來的人一同進衙門去瞭。
卻說頭天晚上開賭,大傢到齊後,宋媒婆也就過去安置瞭,所以這一夜的故事都不曾知道。到瞭次日,有福便—一的說瞭一遍。那曉得,這個馬廉是宋媒婆的心愛幹兒子。聽見受瞭施子順的氣,還聽說要毀他,心上頗有點不自在,就問有福道:“他的點子,你到底看見沒有?”有福道:“看見的,馬二哥實在不錯。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一個么,如何會是么呢?”宋媒婆道;“雖是賭錢,都有規矩的。這又不是拿勢力壓服人的事,這是不作興的。也罷,我去勸勸他罷,叫你二哥過天賠個禮就算完瞭。”有福答應著。宋媒婆等到早飯過後,便去見施二奶奶,托他勸勸子順。又說自己同瞭小馬來磕頭就是瞭。
那曉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聽猶可,一聽來媒婆替他說情,格外的如火上添油,索性指天畫地大罵起來,並且還夾瞭幾句混話。宋媒婆可是能受氣的人呢?早已滿腹煙生,冷笑瞭兩聲,走回來。又對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來,你請他過來,我對他說。”一直到瞭上燈的時候,施子順才回傢來,滿臉上不高興,大約是很碰瞭大人一個釘子。一到傢,他的女人便把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負你這一番話說瞭一遍。施子順一腔怒氣,本來無可發泄,卻好借著這個機會痛罵瞭一頓。
接著又是有福來請他,施子順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對,就做定瞭。我也不顧那個人的腰桿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聽見話不投機,隻得回來告訴瞭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這小子竟是發瞭昏瞭!既是如此,你就去對馬二哥說,不許過去陪禮,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殺瞭他的頭,我賠給他!”一面說著,一面氣烘烘的叫打轎子上院。
列位要曉得,施子順一月不過見撫臺五六面。這位撫臺剃頭,是按著初五、十四、二十三三個日子,所謂月忌的日子剃頭。至於推拿,往往是撫臺不舒服的時候,又不敢開口多說話。施子順不過是瞎吹,其實並沒有一點權力。宋媒婆是時常進去,不見大人,就見太太、姨太太,說兩句話比什麼都靈。
這回到瞭院門口,下瞭轎,扭瞭過去。門口人曉得他來慣的,非但不阻擋,反到同他謙和的很。當時,宋媒婆到瞭上房替太太們請瞭安,說瞭些閑話,大遠轉的說到:“候補知縣馬康馬大老爺極有材具,新近不知道怎樣不見機,得罪瞭施司務。施司務說是要求大人不答應他,可憐他嚇的像個小鬼的一樣,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勸他說是大人這樣的精明,如何能聽施司務的話?再也說不信,他這到是一件新鮮笑話,說給太太解解悶。”太太道;“那個施司務?”宋媒婆道:“就是剃頭的施子順。”太太笑道:“剃頭的那有這樣能為?況且他如何會得罪施剃頭的呢?”宋媒婆冷笑瞭一聲,也不作聲。
太太詫異起來,一定要問。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問,我也不敢不說,可不是我送來說人傢不好。施司務在外面是無般不做,哄嚇詐騙,件件都會。新近不知騙瞭什麼人,說給他求個缺,講定瞭一大筆錢。馬老爺曉得瞭,勸那個人不要做,說咱們大人一清如水,那裡會有這樣的事?那個人果然相信,回復瞭施司務,施司務問起,所以就恨極瞭馬老爺。在外邊各處發瞭話,說非求大人參他不可。就是這個緣故,太太可千萬別對大人說,隻當是我媒婆子來搬弄是非。”
太太聽瞭大為不悅道:“這還瞭得!大人不過因為他手藝好,所以諸事優容點,那曉得慣到他這個地步!現在是隻要有個會一隻手剃頭的,早已開發瞭他,隻是沒有這人,所以他才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隻手剃頭的人,別省卻少,廣東並不稀奇,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問過幾次,都說沒有,怎你說多得很呢?”宋媒婆道:“那是施司務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兩個進來,大人高興,就試試他手段如何?”太太道:“好,好,就這樣。你明天也不必自己來,打發人送來就是瞭。”宋媒婆道:“我不來不成,我不來,他也不得進來。”太太道:“也好,你進來談談罷。”宋媒婆又夾七夾八的說瞭一會,方才走瞭。
到瞭次日,果然同瞭一個人進來,身材極其靈便。太太早已對大人說過瞭,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進的,便也無人阻擋。大人卻並不是剃頭的日期,因為太太說瞭,就叫他進來試試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勝似施司務。當時就招呼留下,開他一份工食,卻並不曾開發姓施的。姓施的曉得瞭,便知道站不住,央同夥裡替他告假,也是試探試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準瞭假。施子順便收拾瞭行李,戴瞭帽子,上來磕頭謝飯。大人又賞瞭四十兩銀子,給他做盤纏。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裡去說些不相幹的話,因此還千分優待他。施子順嘴裡雖感激,心上卻是恨極瞭宋媒婆瞭。諸事已畢,便即搭船回京去瞭。按下漫表。
且說馬廉知道來媒婆替他爭瞭這口氣,心中大樂。從此以後益發親近,問安、視膳,雖說是幹兒子,就是親兒子能夠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瞭。宋媒婆又替他謀瞭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屬的大埔縣。但馬太爺並不認識什麼字,幸虧身邊有一個老傢人,文理卻尚通順,寫個把片子,封把信,都是這個人經手,叫做江明。馬太爺署瞭事,江明以為這錢治稿案一定是他的瞭。那知馬太爺卻又是一樣心,以為若是給他這個職事,便不能時常在身邊指使,所以隻派瞭個伺候簽押房。江明心中很有點氣,馬太爺還是一會叫他寫這個,一會寫那個,江明沒好氣,便故意的延捱。馬太爺先還好說,後來便有要反臉的樣子,江明越發仇結的深瞭。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錢老夫子作瞭主,輪不到江明說話,江明告假又告不脫。後來,馬太爺索性訓斥起來,說:“你要不好好的辦事,一定要打你板子,辦你的遞解。”江明氣得目瞪口呆,從此所辦的事,也明欺馬廉不懂,更加不成東西瞭。
廣東地方上人,吃洋行裡飯的人最多。有一日,馬太爺坐瞭堂,有一起毆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個在學的生員,因為教材館,打瞭學生,這學生的爹是當過洋行細崽的,便來同先生吵鬧,又刷瞭先生兩個嘴巴。先生怒極瞭,便來告狀。馬太爺先問瞭原告,才帶上被告,一看這個細崽的妝束,竟是一個洋人,不覺吃瞭一驚。就連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請進來,分庭抗禮坐下,又賠瞭許多不是,才開中門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瞭二十手心,還要移學註劣,總算求瞭下來。當時,看的人都不懂這個講究,還當是被告與馬太爺有交情呢!
這位原告既被細崽毆辱,又被縣官無故打瞭二十手心,心裡十分不甘。便糾瞭一班同學,送瞭一張公呈到府裡去上告。府裡看瞭也覺詫異。然而每年收受縣裡的隔規不少,又不能不偏袒縣裡,也含糊批駁瞭。這班人就大為鼓噪,一直告到省裡去瞭。臬臺準瞭狀子,派人下來密查,馬太爺也得瞭信,隻得到省裡去走瞭一趟。一則因為法案情離奇,想去設法消彌。一則因為到任後,還未接太太來署,順便可以同瞭太太到衙門裡來。當時計議好瞭,一徑帶瞭江明,還有幾個跟班,到省裡來。
他住的是東門裡的公館,剛剛到得門口,看見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實在不少,心裡奇怪,連忙就問是什麼事?早有留在傢裡的一個老管傢出來請安,隨即回說:“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癥死瞭,現在正忙著收殮哩。”馬廉大驚,三腳兩步跨到裡面,撫屍一慟,免不得買棺成殮,停喪在堂。就一面稟到,一面請瞭三天的假。假滿已過,各憲都問起這案子,馬太爺說是洋人做瞭被告,卑職為消解起見,才把原告懲責瞭幾下。各位大憲一聽見是洋人,心上早有點膽怯,隻有臬臺不相信,說是且等委員回來再說。
馬廉回到宮裡,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個人睡在煙燈上呼呼的抽煙,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喚江明問道:“我看見人傢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邊另有一個小戳子,是個什麼講究?”江明道:“那是有瞭服制的意思。”馬廉道:“人傢男人死瞭,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瞭,男人是穿幾年服?”江明道:“聽說是一年服。”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邊,應得要加一個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個來,不過三個錢的光景。”馬廉道:“不要刻,我有現成的。”停瞭一會,馬太爺的煙癮過足瞭,便走到房裡去,開瞭一個洋鐵拜匣。查瞭一回,查出一個小戳子來,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邊。
原來馬太爺向來吝嗇到極處,不拘是什麼東西,都留好瞭。這個戳子,還是從前丁外艱的時候用的一個“制”字。馬太爺並不曉得什麼講究,也並不認得這個字,但是,他的圖書及別樣的東西,這頂上都刻好一個“上”字,他卻死命把個“上”字記住瞭,所以也不曾倒用過什麼東西。此次發給跟班,他還吩咐“這是上,這是下”六個大字。偏偏這位跟班同老爺一樣,亦是一個字不識,接過去磨瞭墨,就一張一張用瞭上去。江明一旁看見,心裡明白,本待要上去說明,隻因挨個不派他好行當的仇隙,也就閉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給他用的。不多一會,馬太爺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瞭一個“制”字放在一邊。
到得次日,馬太爺上過衙門,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都是擋駕,有幾位見的,看見他帖子上都刻瞭一個“制”字,不覺詫異道:“沒有聽見他丁憂呀?”後來同寅中大傢談起來,才曉得他傢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聽,他傢死瞭什麼人?才知道是太太死瞭。因此,大傢都傳做笑話。更有一傢什麼報館裡替他登瞭報,說是“妻喪稱制,是從馬老爺為始”的話。馬老爺卻並不知道,還是各處用他的“制”字名片。到後來,馬太爺的相好知會瞭馬太爺,方才收瞭回去,另外刻瞭一個“服”字圖書。又因為自己發出去的,也就不能罵跟班昏蛋瞭。
馬太爺在省裡住瞭幾天,查辦的委員回來瞭,才曉得洋行裡歇出來的細崽。被臬臺大大申斥瞭一頓,又上院請撤他的任。馬太爺聽見信息不好,又是剛要收漕的時候,隻得連夜回大埔去瞭。暗地裡又切實的托瞭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極力周旋,才定瞭漕竣交卸的辦法,馬太爺更是感激。但是自從打省裡回來,曉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問。任是什麼狀子,總批一個不準,除瞭命盜案件沒有法想,還是仍舊要去驗看。隻等收過瞭漕,腰包裡滿瞭,好交卸回省,另謀別事。
這日坐在煙鋪上,忽然刑名師爺走瞭過來,馬廉趕忙起來讓坐。刑名師爺便提起,接到省城裡密信,說是制臺被參。因為說是有個媒婆子出入衙署,賄買差缺,已是放瞭欽差的話,並且折子上牽連的人不少。馬廉一聽,大驚道:“真的麼?”刑名師爺便從靴頁子裡抽出信來,送給東傢看。無奈東傢並不認識,隻得胡亂假裝著看。刑名師爺從旁一看,那一張信卻是顛倒拿著,肚裡好笑,也不好說什麼。馬廉此時心裡很不是味,當著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來念講給他聽,隻翻瞭一翻,算是看完瞭,依舊送還刑名師爺,收入靴頁裡去。師爺看見東傢無精打采,便也起身去瞭。馬廉輾轉一想:“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隻得喊瞭江明來,要專人到省裡去打聽。江明道:“這事要是真欽差出京,總要幾個月,那是老爺已是交卸瞭。忙也不忙在這幾日,且到那時候再說罷。”馬廉聽見有理,隻得暫時擱起,無奈心裡總是放他不下。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