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鬧 盡慈孝母子傷心
卻說鄭氏知道易行聽瞭貴興指使,打瞭粱天來,不覺勃然大怒,也不顧甚麼前後,對準易行,兜臉就是一掌。一把扭住瞭,死不放手,大哭起來道:“你這喪良心沒天理的,還有臉來對我說!你不打緊,卻害得我沒臉見人!你們姓凌的祖宗作瞭甚麼孽來,生出來的子孫,沒有一個不是強盜!”這一哭喊,嚇的易行慌瞭手腳,沒瞭主意,住的房子又淺又小,早驚動瞭街鄰眾人,齊未觀看,隻當他夫妻尋常口角,同來相勸。有兩個男子,看見易行呆呆的站著,鄭氏卻扭著丈夫,一味哭喊,還罵鄭氏是個潑婦呢。便向易行問道:“易行哥!你們為著甚麼事來?”易行沒意思道:“我也不知她為的甚麼事!”鄭氏見塞滿瞭一屋子的人,料想易行逃走不去,一松手,把他放瞭,整瞭整鬢發,對眾人說道:“今日難得眾位都在這裡,請眾位同我評一評這個道理!我傢窮苦,是眾位知道的,一年裡頭,總有幾回灶裡生不出煙來的,都靠著我們梁傢那位姑太太,柴咧,米咧,銀咧,錢咧,借來接濟,這個眾位未必盡能知道。去年我婆婆死瞭,傢裡一個錢也沒有。我想傢裡才死瞭人,到親戚傢去不便當,恐怕人傢忌諱,叫他到我們那位大財主侄少爺貴興傢去,求借幾兩銀子,誰知一連去瞭三次,都說沒有起來。第四次去瞭,他傢的人倒說大爺到省城去瞭。眾位!這是他凌傢的大財主侄少爺自己一傢人呢!那時候天氣又熱,眼看著躺下來的老人傢,要放出氣味來瞭!不說別的,紙錢也不曾化得一張。急得我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十分沒法,還是去求梁傢姑太太。後來棺木咧,衣服咧,……沒有一樣不是姑太太送來的。到瞭第二天,難得她還想到,說抬工葬費,一切都要用錢的,叫祈富送瞭二十兩銀子來,感激得我沒有話說瞭,對著祈富放聲大哭瞭一場……”鄭氏說到這裡,又大哭起來,哭瞭一回,又說道:“我受瞭姑太太這回厚恩,做夢也不敢忘記,這個我也常常對眾位說的,眾位也該知道!”又狼狠的指著易行道:“沒廉恥的!喪良心的!這是你母親的事,你受瞭人傢這個大恩,我問你,就是割你身上的肉給人傢吃瞭,能報得過這個恩麼?”回頭又對眾人道:“我們這位財主侄少爺呢,有時我們因為粱傢惜得多瞭,總是有借沒還的,怕不好意思,就去求這位侄少爺,卻不是睡瞭便是出門去瞭。雖然,錢是他的錢,窮是我的命,他不借我也不好怪他,也不能怨他。誰知這位財主侄少爺,今天忽然慷慨起來瞭,非但肯借,並且肯送瞭。許瞭這沒廉恥的五擔米,卻叫他去把我們姑太大的兒子天來外甥打一頓。那沒廉恥的今天隻怕吃瞭屎瞭喪瞭良心眼兒,就當真的去把天來外甥打瞭!”眾位!請評一評這是個甚麼道理!”眾人聽瞭,就有兩個對著易行狠狠的啐瞭兩口。鄭氏又道:“虧他還有臉回來對著我嬉皮笑臉的說呢!眾位!他做瞭這沒廉恥恩將仇報的事,是他凌傢的種子如此,卻叫我從此以後拿甚麼臉去見人!總是怨我命菩,嫁瞭這種沒廉恥的強盜男人!”說著又大哭起來道:“我不如早早死瞭,不拿眼睛看你,由你幹去!”
說著,就歪倒身子,一頭向墻上撞去,幸得人多手快,把她拉住瞭,幾乎碰在一個掛油壺的鐵釘上。眾人一齊勸道:“嫂嫂!這個不是拼命的事情,有話好好的說。”鄭氏道:“眾位不要當我是個潑婦,動不動要拼命。我進瞭他門,做瞭二十多年夫妻,沒有同他鬥過一句嘴,也沒有怨過半句窮。心中隻有自己安慰自己,看他雖然是窮,卻還窮得硬直,天不虧人,將來總可以望個出頭的日子。就是前幾天那天殺的宗孔,來約他去搶天來外甥的銀子,他一口回絕瞭,說:‘沒飯吃也不幹這個事,何況搶的是天來銀子!就是拿刀來逼我,也不肯千的!’我聽瞭這話,心中多少歡喜。誰知他今天平白地就變瞭,我不是念著公公婆婆,我要破口罵他是個畜生禽獸呢!”內中一個老人道,“嫂嫂!你不要動氣瞭,這也不是動氣可以瞭事的,我代你們出個主意吧!易行呢,已經做錯瞭,大凡做錯瞭事,哪怕聖人也挽不回來的,隻有認錯賠罪的一個法子。此刻不如你夫妻兩個,同到梁傢,在你們姑太太那裡,賠個罪就罷瞭。想來你們姑太太寬宏大量,見你們賠瞭不是,甚麼氣也可以消瞭。”鄭氏問易行道:“就依這位老伯伯的話,你去麼?”
易行此時羞的滿面通紅,手足無措,隻恨沒有地縫可以鉆得下去,半晌答道:“去就是瞭!”鄭氏起來,拉瞭他的辮子要去,眾人一哄都出瞭門外。鄭氏又托瞭那伍老伯伯照應門戶,方才同瞭易行出來。鄭氏道:“去便去,你去依我!”易行道:“依甚麼?”鄭氏道:“到那裡去,見瞭姑太太,跪瞭,不準你起來。姑太太罵你,不準你的臉紅一紅。就是姑太太惱瞭,拿刀割下你一塊肉來,也不準你喊痛!”易行一言不發,隻管順著腳去。鄭氏把手指刮瞭自傢的臉道:“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一路咕噥著去瞭。
不提這裡眾人評論,且說鄭氏一面數落著易行,望粱傢而來。恰好走出街口,遇見貴興那裡送米的,一行五六個人,挑瞭來,見瞭易行便道:“易行大叔!我們大爺送米給你呢!你到哪裡去?傢裡門開著麼?”鄭氏劈面啐瞭他一口道:“誰是你的大叔?你主子才配這樣叫呢!誰要你傢這囚糧來,快挑瞭回去,叫你主子拿去養嘍羅,我這裡豬狗畜生也吃不著這囚糧!”送米的人,不知何故,白白碰瞭個釘子,沒好氣便挑瞭回去。
鄭氏同易行一徑來到梁傢,叩瞭叩門,祈富出來開瞭。鄭氏同易行走進去,抬頭一望,見凌氏天來等,一傢人都在堂屋裡坐著。鄭氏一手拉瞭易行,搶上幾步,走瞭進去,對著凌氏撲通一聲雙雙跪下。鄭氏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便放聲大哭。凌氏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天來被易行打瞭幾下,雖不十分痛,卻也吃瞭一驚。跑瞭回來,想瞭一想,這個人明明是易行,想來又是貴興主使的,遂告知母親凌氏。正在大傢議論這事,忽見易行夫妻,一同跑瞭進來,形狀十分狼狽。天來暗暗叫苦道:“不好瞭!路上打瞭不算數,要打上門來瞭!”及見他夫妻一言不發,跑進來,就跪下大哭,就如當頭打瞭個悶棍一般,不知是甚麼緣故,連忙過來要扶起易行。誰知他膝蓋底下猶如打瞭樁一般,哪裡扶得動?凌氏要扶鄭氏,也是扶不動。叫道:“媳婦們快來扶起舅太太吧!我扶他不動呢!”劉氏葉氏一齊來扶,鄭氏隻是哭著,不肯起來,倒把他們一傢人都弄呆瞭。凌氏道:“嫂嫂快點起來,有話好說呀,”鄭氏又抽噎瞭半晌,方才止住,勉強叫瞭一聲“姑太太!”又哭瞭。凌氏十分著急,又看看易行,也在那裡流淚。因說道:“嫂嫂有話就說呀。”鄭氏又抽噎瞭許久道:“姑太太!我從今以後,再沒有臉面見你瞭!”說猶未瞭,又哭起來。凌氏著急頓足道:“嫂嫂!你這是甚麼話,我不明白呀!”鄭氏止瞭哭,方才把易行如何受貴興指使,打瞭天來,自己在傢如何同他吵鬧,鄰人如何相勸,一直說到此刻特地來請罪。又道:“姑太太!這件事我知道你老人傢一定要生氣的,但是年紀大瞭,不要氣壞瞭你自己身子,請你把我夫妻兩個,痛痛的打一頓,出出氣吧。”凌氏道:“豈有此理!嫂嫂,你快點起來,不然,我也要跪下來瞭。”劉氏又過來攙扶,鄭氏方才起來,天來又去攙易行,他卻還是死命跪著不動,那眼淚同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的落個不止,隻差沒有哭出聲來。天來倒反十分過意不去,方欲開言,隻聽得鄭氏道:“姑太太!易行雖疏遠些,卻還是你娘傢的一個小兄弟,他今天幹瞭這忘恩負義的事,你老人傢是必要教訓瞭他!”凌氏道:“何苦呢!嫂嫂,他知錯就是瞭。”鄭氏道:“姑太太!今天不是我做弟媳婦的,到府上來撒潑打男人,我這裡代姑太太教訓瞭。”說時遲,那時快,凌氏身後倚著一根拐杖,早被她颼的一聲拿瞭過來。拍撻一下在易行頭上打去,回手要打第二下時,劉氏搶步上前奪住。凌氏見他夫妻如此情形,倒覺十分過意不去,回身去扶易行,易行仍不肯起來,眼中流淚不止。鄭氏道:“還不起來,還在這裡撒你老姐姐的嬌麼!”易行方才起來。鄭氏又走到天來劉氏前,各福瞭一福道:“甥少爺!少奶奶!千萬不要動氣!這總是我做女人的不好,平日不會勸諫他,以致如此。”天來劉氏尚未答言,凌氏先道:“嫂嫂!你不要折煞他們,你到這裡坐下,我有話同你說。”鄭氏走過去,坐下,凌氏執著她的手,流下淚來道:“嫂嫂!你夫妻這一來,好叫我又傷心,又歡喜,傷心的是近日接二連三的禍事,都從貴興那裡來的,就是攔路搶銀,毆打受傷,也都是貴興指使我凌傢的人做的。你想一班都是我娘傢人,卻來欺侮我夫傢,我卻又沒有法子去壓制得住。好叫我非但對著先夫有點惶恐,就是對瞭兒子也要慚愧。……”天來忙道:“母親千萬不可如此說,不要折煞瞭孩子們!這都是孩兒們不會說話,惹瞭表弟生氣,隻是孩兒的不是,哪裡好怪到表弟?母親怎麼說出這話來呢!”說著也掉下淚來。凌氏道:“沒有你的事,這是我自問良心的話。”又對鄭氏道:“嫂嫂,我一向對著兒子媳婦,為瞭這件事,總覺得自己臉上沒光彩,雖然他們十分孝順,非但沒有說話,還時常來勸解我,你聽見你外甥說的話麼?他還自己擔認瞭這個錯處呢!但是他們越是這樣,我這心裡越是難過。”說著,不住的揩著眼淚,又道:“嫂嫂!你夫妻今天這一來,卻增瞭我多少光彩!”鄭氏道:“不來告幫求借就好瞭,還說增光彩呢!”凌氏道:“光彩不在窮富上,隻在道理上。嫂嫂不要談這個,我也不是為你今天來對我跪瞭,我就喜歡,說有瞭光彩,最替我增光的,是……”說到這裡,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有瞭你這麼一個明白賢慧的弟媳婦……”又移過那大拇指來,對著易行道:“又有瞭他這一個勇於悔過的好兄弟,非但我臉上有光彩,連我凌傢門裡也有瞭光彩呢!總不惹人傢說是凌傢沒有一個不是糊塗盜!”說罷,呵呵大笑,她卻嘴裡雖是笑,眼淚卻落個不止,到後來竟笑不成功,哭出來瞭,又嗆瞭一口。咳嗽起來。劉氏葉氏連忙過來,一邊一個捶著背,陳氏捧瞭痰盂過來,桂嬋拿瞭手巾過來伺候。凌氏嗆瞭一會道:“嫂嫂!你看為瞭我幾根老骨頭,把他們忙夠瞭,我真是過意不去呢。”鄭氏道:“這才是姑太太得福氣呀!”
說話之間,已是晚飯時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飯,不一會調開桌椅。正吃飯間,忽見祈富慌慌張張來說道:“不好瞭!宗孔舅老爺……”一句話未說完,幾乎未把凌氏嚇的噎住瞭,天來嚇的逃走瞭,劉氏等四人慌做一團瞭,易行呆瞭,隻有鄭氏大怒道:“這天殺的做甚麼!”
不知這天殺的果然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