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農指著西北角上道:“那邊便是洋槍樓,到底不知有瞭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都調瞭來瞭。”我道:“我們何妨跟著去看看呢。”述農道:“倘使認真有瞭強盜,不免要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說話間,兩隊兵都走過瞭,跟著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著陣。那總辦也跟在後頭,一個傢人扛著一枝洋槍伺候著過去。我到底耐不住,往北走瞭幾步,再往西一望,隻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著,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到底不知強盜在那裡,隻得回到述農處。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去瞭。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刻東柵門隻放人進來,不放人出去。進來的兵隻有兩哨,其餘的也有分派在碼頭上,也有分派在西炮臺;滬軍營也調來瞭,都在局外面團團圍祝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開門,那裡一擁而出,未免要傷人呢。”述農道:“奇瞭!洋槍樓是一放瞭工便鎖門的,難道把強盜鎖到裡頭去瞭?”
正說話間,外面來瞭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瞭一件嶄新的團花天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上卻是光光的沒有戴帽。後面跟著兩個傢人,打著兩個燈籠。傢人後面,跟瞭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都拿著回光燈,在天井裡亂照。述農便起身招呼。當頭那人隻點瞭點頭,對我看瞭一眼,便問這是誰。述農道:“這是晚生的兄弟。”那人道:“兄弟還不要緊,局子裡不要胡亂留人住1述農道:“是。”又道:“本來吃過晚飯要去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出去,不便走。”那人也不回話,轉身出去,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都去瞭。述農道:“這是會辦。大約因為有瞭強盜,出來查夜的。”我道:“這個會辦生得一張小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象個京油子,可惜說起話來是湖南口音。”
說話間,忽聽得遠遠的一聲槍響。我道:“是瞭,隻怕是打強盜瞭。”過瞭一會,忽聽得有人說話,述農喊著問是誰。當差的進來說道:“聽說提調在大廳上打倒瞭一個強盜。”述農忙叫快去打聽,那當差的答應著去瞭。一會回來,笑瞭個彎腰捧腹。我和述農忙問甚麼事情。當差道:“今天晚上出瞭這件事,總辦親自出來督兵,會辦和提調便出來查夜。提調查到大廳上面,看見角子上一團黑影,——有聲,便喝問是誰;喝瞭兩聲,不見答應。提調手裡本來拿瞭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以為是個賊,便放瞭一槍。誰知這一槍放去,汪的一聲叫瞭起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瞭一隻,跑瞭一隻。那隻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瞭一驚,把手槍掉在地下,拾起來看時,已經跌壞瞭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說得我和述農一齊笑瞭。
我道:“今天我進來時,看見這局裡許多狗,不知都是誰養的?”述農道:“誰去養他!大約是衙門、大局子,都有一群野狗,聽其自己孳生,左右大廚房裡現成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瞭送到浦東去,誰知他遇瞭渡江的船,仍舊渡瞭過來。”我道:“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事的,自然會渡回來。”述農道:“說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事瞭:浙江撫臺衙門也是許多狗,那位撫臺討厭他,便叫人捉瞭,都送到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上去。這塊漲灘上面,有幾十傢人傢,那灘地都已經開墾的瞭。那灘上的居民,除瞭完糧以外,絕不進城,大有與世隔絕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到之後,一天天孳生起來,不到兩年,變瞭好幾百,內中還有變瞭瘋狗的,踐踏得那田禾不成樣子。鄉下人要趕他,又沒處可趕,迫得到錢塘縣去報荒。錢塘縣派差去查過,果然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知,錢塘縣回瞭撫臺,派瞭兩棚兵,帶瞭洋槍出去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我聽瞭,又說笑瞭一會。惦記著外面的事,和述農出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著,那兩個押隊官和總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瞭一會,殊無動靜,仍回到房裡去。方才坐下,外面查夜的又來瞭。當頭那人,生得臃腫肥胖,唇上長瞭幾根八字鼠須,臉上架瞭一副茶碗口大的水晶眼鏡,身上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也沒罩馬褂,挺著一個大肚子,腳上卻也穿瞭一雙靴子,一樣的帶瞭傢人護勇,隻站在門口望瞭一望。述農起身招呼。那人道:“還沒睡麼?”述農道:“沒有呢。外面亂得很,也睡不安穩。”那人自去瞭。述農道:“這個便是提調。”我道:“這局子隻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述農道:“還有一個襄辦,這兩天到蘇州去瞭。”兩個談至更深,方才安歇。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得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個不住,如何睡得著。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外面嗚嗚的洋號聲,——的銅鼓聲大振起來。連忙起身一望,天色已經微明,看看桌上的鐘,才交到五點半的時候。述農也起來瞭,忙到外面去看,隻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紛紛齊集到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夥,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瞭上去,借他墊瞭腳,扶住瞭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瞭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瞭,便一人推一扇門,隻推開瞭一點,便飛跑的走開瞭,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瞭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瞭,魚貫而入。這裡忠、信兩營,與及滬軍營的兵,也跟著進去。不一會,隻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瞭。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瞭,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下來和述農回房。
述農道:“驚天動地的鬧瞭一夜,這才是笑話呢。”我道:“倒底怎樣鬧出這句話來呢?”說話時,當差送上水,盥洗過,又送上點心來。當差說道:“真是笑話!原來昨天晚上,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瞭手燈到外面墻腳下出恭,那手燈的火光,正射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上。恰好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遠遠的看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到總辦公館去報,說洋槍樓裡面有瞭人。那傢人傳瞭護勇的話進去,卻把一個‘人’字,說成瞭一個‘賊’字。那總辦慌瞭,卻又把一個‘賊’字,聽成瞭‘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瞭本局的炮隊營來,又揮瞭條子,請瞭忠、信兩營來;去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到道臺那裡,請瞭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我和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心,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瞭。開過工之後,述農便帶著我到各廠去看看,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走過一處,聽得裡面人聲嘈雜,抬頭一看,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我問這是甚麼地方。述農道:“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地方。你可要做生意?進去看看,或者可以做一票。”我道:“生意不必一定要做,倒要進去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述農便領瞭我進去。
隻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大桌子,圍著許多人,也有站的,也有坐的。上面打橫坐瞭三個人,述農介紹瞭與我相見,通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一個是謄帳司事。那委員問我可是要做生意。我道:“進來見識見識罷瞭,有合式的也可以做點。”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看。我一面告訴瞭,一面接過那張紙看時,上面寫著:“請飭購可介子煤三千噸、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旁邊又批瞭“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上面。我想這一票煤倒有萬把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用。看罷瞭,交還委員。委員問道:“你可會做煤麼?這是一票大生意呢。”我道:“會是會的。不知要棧貨,還是路貨?”旁邊一個寧波人接口道:“此地向來不用棧貨的,都是買路貨。”我道:“這兩年頭番可介子很少瞭。”委員道:“我們不管頭番、二番,隻要東西好,價錢便宜。”我道:“關稅怎樣算呢?”委員道:“關稅是由此地請免單的。”我道:“不知要幾天交貨?”委員道:“二十天、一個月,都可以。你原船送到碼頭就是,起到岸上是我們的事。多少銀子一噸?你說罷。”我默算一算道:“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一個寧波人看瞭我一眼道:“我四兩四。”那委員又對那些人道:“你們呢?”卻沒人則聲。委員又對我道:“你呢,再減點,你做瞭去。”我道:“那麼就四兩三罷。”又一個寧波人搶著道:“我四兩二。”我心中暗想,這個哪裡是議價,隻是在這裡跌價。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瞭。那寧波人對我道:“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瞭去。”我道:“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好胡亂跌麼。”委員道:“你再減點罷,早得很呢。”我籌算瞭一會道:“再減去五分罷。”說猶未瞭,忽聽得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大吼道:“我四兩,齊頭數1接著,哄然一聲叫好。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瞭不肯抬價,及至有一個生人到瞭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抬起來。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瞭,我何不弄他們一弄,看他們怎樣。想罷,便道:“三兩九罷。”道猶未瞭,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三兩五1接著又是哄然叫好。委員拿瞭一張承攬紙,叫他寫。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麼限月日交貨,甚麼不得以低貨蒙充等字樣,都是刻就的,隻要把現在所定的貨物、價目,填寫上去便是瞭。看他拿起筆要寫時,我故意道:“三兩四如何?”那人拿著筆往桌子上一拍道:“三兩三1我道:“三兩二。”便有一班人勸他道:“讓他做瞭去罷。”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讓我做瞭,吃虧不少,要弄他倒弄瞭自己瞭。想猶未瞭,隻聽他大喊道:“三兩一!我今日要讓旁人做瞭,便不是個好漢1我笑道:“我三兩,你還能進關麼?”他搶著喊道:“二兩九1我也搶著道:“二兩八。”他把雙腳一跳,直站起來道:“二兩五1我道:“四錢半。”他便道:“讓你,讓你。”我一想,不好瞭,這回真上當瞭。便坐下去,拿過承攬紙來,提筆要寫。忽聽得另外一個人道:“二兩四我來1我聽瞭方才把心放下,樂得推給他去做瞭。
那個人寫好瞭,兩個委員畫瞭押。又議那豆油、高粱酒,卻是一個南京人做去的,並沒有人向他搶跌價錢。等他寫好時,已聽得嗚嗚的汽筒響,放工瞭。我回頭一看,不見瞭述農,想是先走瞭。那些人也一哄而散。我也出瞭議價處,好得貼著隔壁便是述農住的地方,我見瞭述農,說起剛才的情形。因說道:“這一票煤,最少也要賠兩把銀子一噸,不知他怎麼做法。你在這裡頭,我倒托你打聽打聽呢。”述農道:“這裡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樣打聽得出來,而且我還生得很呢。”我道:“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見為數太少瞭,不去和他搶奪罷瞭。”
說話間,已經開飯。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瞭車,回傢走瞭一次,再到號裡去,閑閑的又和管德泉說起制造局買煤的情形來。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幾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麼!隻怕就是四兩五錢給你做瞭,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1我道:“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瞭,如果四兩五錢做瞭,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兩八辦到瞭,賺瞭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瞭。輪船到瞭黃浦江,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瞭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瞭,憑你是拿花旗白煤代瞭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瞭,便是潮瞭,挑剔瞭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瞭。等到要起貨時,歸庫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瞭一千五瞭。好容易交清瞭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瞭多年的,一切都熟瞭,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瞭,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瞭委員、司事,卑污茍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瞭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瞭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裡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練資格呢。”我道:“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瞭。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買賣,哪裡還有好處?”德泉道:“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瞭,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瞭的買賣,便拿低貨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瞭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瞭,他們便把價錢-住瞭不肯跌;再不然,值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瞭五六兩,也就成交瞭。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卻是大傢記瞭帳,到瞭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麼做得他們過1我聽瞭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回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不知悟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