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施奇計奸夫變兇手 翻新樣淫婦建牌坊

何理之正和我談得高興,忽然一個茶房走來說道:“何先生,去天字碼頭看殺人不去?帳房李先生已經去瞭。”何理之道:“殺人有甚麼好看,我不去。但不知殺甚麼人?”茶房道:“就是殺哪個甚麼苦打成招的夏作人。”何理之道:“我不看。”那茶房便去瞭。我問道:“甚麼苦打成招的?豈不是一個冤枉案子麼?”理之道:“論情論理,這個夏作人是可殺的。然而這個案子可是冤枉得很,不過犯瞭和堅的案子,怎麼殺得他呢。”我不覺納悶道:“依律,強堅也不過是個絞罪,我記得好象還是絞監候呢,怎麼就羅織成一個斬罪?豈不是一件怪事1理之道:“這是堅婦的本夫做的圈套。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

“這夏作人是新安縣人氏,捐有一個都司職銜。平日包攬詞訟,無惡不作,橫行鄉裡,欺壓良懦,那不必說瞭;更歡喜漁獵女色。因此他鄉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恨他如切骨的瞭。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局裡,遇瞭鄉人有甚麼爭執等事,都由公局紳士議斷。這夏作人又是坐瞭公局紳士的第一把交椅。你想誰還敢惹他!他看上瞭本鄉一個婆娘,這婆娘的丈夫姓李,單名一個壯字,是在新加坡經商的,每年二三月回來一次,歷年都是如此的。夏作人設法和那婆娘上瞭手之後,隻有李壯回傢那幾天是避開的,李壯一走他就來瞭,猶如是他的傢一般。左右鄰裡,無有一個不知道的;就是李壯回來,也略有所聞,不過拿不著憑據。“有一回,李壯有個本傢,也到新加坡去,見瞭李壯,說起這件事,說的千真萬真,並且說夏作人竟是住在他傢裡。李壯聽瞭,忿火中燒,便想瞭一個計策,買瞭一對快刀,兩把是一式無異的,便附瞭船回傢。這李壯本來是一個竊賊出身,飛簷走壁的工夫是很熟的。從前因為犯瞭案,官府要捉他,才逃走到新加坡,改業經商,居然多瞭幾個錢。後來事情擱冷瞭,方才回傢鄉來娶親的。他此番回到傢鄉,先不到傢,在外面捱到天黑,方才掩瞭回去。又不進門,先聳身上屋,在天窗上望下一看,果然看見夏作人在那裡和那婆娘對面說話,猶如夫妻一般。他此時若跳瞭下去,一刀一個,隻怕也殺瞭。他一來怕夏作人力大,殺他不動;二來就是殺瞭,也要到官報殺堅,受瞭訟累,還要把一頂戴過的綠帽子晾出來。所以他未曾回來之先,已預定下計策。

“此時看得親切,且不下去,跳至墻外,走到夏作人傢裡,-墻而入,掩到他書房裡,把所買的一對刀,取一把放在炕床底下,方才出來,一徑回傢去打門。裡面問是哪個,李壯答應一聲。那婆娘認得聲音,未免慌瞭,先把堅夫安頓,藏在床背後,方才出來開門。李壯不動聲色的道:‘今天船到得晚瞭,弄到這個時候才到傢,晚飯也不曾吃。’他婆娘聽瞭,便去弄飯。一面又問他為甚麼這一回不先給一個信,便突然回來。李壯道:‘這回是香港一傢素有往來的字號,打電報叫我到香港去的,所以不及給信。’婆娘到廚下去瞭,很不放心,恐防李壯到房裡去,看見瞭堅夫。喜得李壯並不進去,此時七月天氣,他隻在院子裡搖著蒲扇取涼。一會兒飯好瞭,婆娘擺開瞭幾樣傢常小菜,端瞭一壺傢藏舊酒,又擺瞭兩分杯箸。李壯道:‘怎麼隻擺兩分?再添一分來。’婆娘道:‘我們隻有兩個人,為甚要三分?’李壯笑道:‘你何必瞞我!放著一個夏老爺在房裡,難道我們兩個好偏瞭他麼?’這一句話,把婆娘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李壯又道:‘這個怕甚麼!有甚麼要緊!我並不在這個上頭計論的。快請夏老爺出來,雖然傢常便飯,也沒有背客自吃之理埃’那夏作人躲在裡面,本來也有三分害怕,仗著自己氣力大,預備打倒瞭李壯,還可以脫身;此刻聽瞭他這兩句話,越發膽壯得意,以為自己平日的威福足以懾服人,所以李壯雖然妻子被我堅瞭,還要這等相待。於是昂然而出。及至見瞭面,不知不覺的,也帶瞭三分羞慚。倒是李壯坦然無事,一見瞭面,便道:‘夏老爺,違教許久瞭。舍下一向多承照應,實在感激/夏作人連道:‘不敢,不敢/李壯便讓坐吃酒。那婆娘倒是羞答答起來。李壯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我終年出門在外,傢中沒人照應,本不是事,就是我在外頭,也不放心;得夏老爺這種好人肯照應你,是最好的瞭。你總要和我不在傢時一樣才好,不然,就同在一處吃飯,也是乏味的。’又對夏作人道:‘夏老爺,你說是不是呢。難得你老人傢賞臉,不然,這一鄉裡面,夏老爺要看中誰,誰敢道個不字呢/一席話說得夏作人洋洋得意。李壯又殷勤勸酒。那婆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願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瞭。’於是也有說有笑起來。夏作人越是樂不可支,連連吃酒。李壯又道:‘可笑世上那些謀殺親夫的,我看他們都是自取其禍;若象我這樣,夏老爺,你兩口子舍得殺我麼?’婆娘接口道:‘天下哪裡有你這樣好人/李壯笑道:‘我也並不是好人;不過想起我們在外頭嫖,不算犯法的,何以你們就養不得漢子呢。這麼一想,心就平瞭。’夏作人點頭道:‘李哥果然是個知趣朋友。’說話間,酒已多瞭。李壯看夏作人已經醉瞭,便叫婆娘盛飯,匆匆吃過,婆娘收拾開去。夏作人道:‘李哥,我要先走瞭。你初回來,我理當讓你。’李壯道:‘且慢!我要和你借一樣東西呢。’夏作人道:‘甚麼東西?’李壯道:‘這件事,我便不計較,隻是祖宗面上過不去。人傢說:傢裡出瞭養漢子的媳婦,祖宗做鬼也哭的。除非把堅夫捉住,剪瞭他的辮子,在祖宗跟前,燒香稟告過,已經捉獲堅夫,那祖宗才轉悲為喜呢。夏老爺跟前,我不敢動粗,請夏老爺自己剪下來,借給我供一供祖宗。’夏作人愕然道:‘這個如何使得/李壯忽然翻轉瞭臉,颼的一聲,在褲帶上拔出一枝六響手槍,指著夏作人道:‘你偷瞭我老婆,我一點不計較,還是酒飯相待,此刻和你借一條無關痛癢的辮子也不肯!你可不要怪我,這枝槍是不認得人的/這一下把夏作人的酒也嚇醒瞭。要待不肯時,此時酒後力乏,恐怕鬧他不過;況且他洋槍在手,隻要把機簧一扳,就不是好頑的瞭。隻得連連說道:‘給你,給你!隻求你剪剩二三寸,等我好另外裝一條假的;不然,怎樣見人呢。’李壯重新把洋槍插向褲帶上道:‘這個自然。難道好齊根剪下麼。方才鹵莽,夏老爺莫怪。’說罷,叫婆娘拿剪子來,走向夏作人身後,提起辮子。夏作人道:‘稍為留長一點。’李壯道:‘這個自然。’嘴裡便這樣說,手裡早颼的一聲,把那根辮子貼肉齊根的剪瞭下來。夏作人覺著,已經來不及瞭,隻得怏怏而去,幸喜時在黑夜,無人看見,且等明日再設法罷瞭。

“李壯等他去後,便打開一個皮包,叫那婆娘道:‘你來看,這是甚麼東西?’婆娘走過去彎腰看時,他颼的一聲,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長的雪亮快刀,對準喉嚨,盡力一刺。那婆娘隻喊得一聲‘哎’,那‘呀’字還不曾喊出來,便往前倒瞭下去。李壯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瞭幾刀,那婆娘便一縷瀅魂,望鬼門關去瞭。李壯卻拿夏作人的辮子,纏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來的一頭,給他握在手裡。才斷氣的時候,手足還未全僵,李壯代他握瞭頭發;又拿刀搠瞭他握發的手兩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凍僵瞭才放。安置停當,把自己身上整理潔凈,已是三更多天瞭。他提瞭帶回來的皮包,走瞭出來,把門反掩瞭,走出村外一間破廟裡,胡亂歇瞭一夜。

“到天明起來,提瞭皮包,仍然走回傢裡。昨夜他回來時,是在黑夜,鄉下人一到瞭斷黑時,便傢傢關門閉戶的瞭;卻又起來極早,才破天亮,便傢傢都起來瞭,趕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來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所以他提著皮包入村,大傢都看見他瞭。都拱手招呼,說:‘李大哥回來瞭,幾時到的?我們都惦記你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發財埃’李壯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記掛,多謝!我托福還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傢,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壯今天回來瞭。到得門前,那左右鄰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卻是捏瞭一把汗,知道夏作人準在裡面,今番隻怕要撞破瞭!看著他舉手,輕輕叩瞭兩下門,不見答應;又叩瞭兩三下,仍然沒人答應。李壯道:‘怎麼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呢?’用力打瞭一下,那門呀的一聲開瞭,原來是虛掩著的。李壯故裝成詫異的樣子道:‘唔/一面走瞭進去。

“不一會,忽然大呼小叫的走瞭出來道:‘不好瞭!我的女人給人殺死瞭/眾人聽說,老大吃瞭一驚,都紛紛進去。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條辮子,鮮血滿地,身上傷瞭七八刀。個個都稱奇道怪。一面先驚動瞭地保,先去報官。李壯一面奔到公局,求眾紳士作主。這天眾紳士都到瞭,單少瞭個夏作人。眾紳聽見說地方出瞭命案,便叫人去請他。一會回來說,夏老爺有點感冒,不能出來。李壯道:‘我是今天才回來的,平空遇瞭這件事,不得主意。向來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爺做主的,偏偏他又病瞭;他既然是感冒避風,說不得請眾位老爺帶著我到他府上,求個主意的瞭。’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便同瞭李壯到夏傢來。夏作人仍舊不肯相見,說是在上房睡瞭,不能起來。眾人道:‘今天地方上出瞭命案,夏老爺不能起來,我們也要到上房去相見的瞭。’說罷,也不等傳報,一齊踱瞭進去。隻見夏作人睡在床上,蓋上一床夾被窩,臉向外躺著。眾人告訴這件事,他這一嚇,非同小可,臉色登時大變起來,嘴裡裝著哼哼之聲,沒有半句說話,卻拿雙眼看著李壯。李壯故意走到床前道:‘夏老爺是甚麼病?可有點發燒?’說罷,伸手在他額上去摸,故意摸到腦後,說一聲‘噯呀’!回頭對眾人道:‘我的死女人,手裡握瞭一條辮子,此刻夏老爺的辮子是齊根沒瞭的,莫非殺人的是夏老爺?’眾人聽說,吃瞭一驚,一擁上前去看。

“李壯不顧眾人,便飛奔到縣裡去擊鼓鳴冤,說夏作人殺人。知縣官方才得瞭地保的報,正要去驗屍,問瞭李壯口供,便帶瞭仵作,出城下鄉相驗。官看瞭這個情形,明明是拒堅被殺,倒不覺對著那屍首肅然起敬。驗過之後,叫取下辮子帶回去,順路去拜夏紳士。投帖進去,回出來說擋駕。官怒道:‘有人告瞭他在案,我不傳他,親來拜他,他倒裝模做樣起來瞭!莫非是情虛麼/說著,不等請,便自下轎進來。這夏作人喜歡結交官場,時常往事,所以他傢裡的路,官也走熟的瞭,不用引導,便到書房坐下。那官本來聽瞭李壯說夏作人沒瞭辮子,所以要親來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沒法,又不曾裝好假辮子,隻得把老婆的髭子打瞭一條假辮,裝在涼帽箍裡面;匆忙之間,又沒有辮穗子,將就用一根黑頭繩打瞭結,換上衣冠,出來相見。因為有瞭虧心的事,臉色未免一陣紅、一陣白,知縣已是疑心。相見過後,分賓坐定。官有心要體察他,便說道:‘天氣爇得很,我們何妨升冠談談。’說著,自己先除瞭帽子。夏作人忙說‘不必’,臉上的汗,卻直流下來。偏偏那官帶來裝煙的小跟班,把煙窩掉在地下,低頭去拾;一瞥眼看見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覺失驚道:‘這個刀是殺人的啊/夏作人方在那裡說‘不必不必’,忽聽瞭這句話,猛然吃瞭一驚道:‘哪裡有甚麼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麼。’說著,走進彎腰伸手拾瞭起來。夏作人此時心虛已經到瞭極點,一看見瞭,嚇得魂不附體,汗如雨下,不覺戰抖起來,說道:‘這——這——這是誰——誰放在這裡的?這——這——這不是我的啊/這個時候,恰好一個傢人在夏作人背後,把他辮子捏瞭一捏,覺得油膩膩的;因回道:‘夏老爺的辮子是假的。’知縣頓時翻瞭臉,喝叫把他帶瞭衙門裡去,這把兇刀也帶瞭去。說著,先出來上轎去瞭。

“回到衙門,把兇刀和屍格一對,竟是一絲不走的。不由分說,先交代動公事詳革瞭他的職銜,便坐堂提審。夏作人供道:‘這婦人向來與職員有堅的。’隻說得這一句,官喝住瞭,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瞭,才說道:‘這婦人明明是拒堅被殺的,我見瞭他還肅然起敬,你開口便誣蔑他,這還瞭得!這五十下是打你的誣蔑烈婦/又喝再打五十。打完瞭,又道:‘你犯瞭法,這個職銜經本縣詳革瞭,你還稱甚麼職員!有甚麼話,你講/夏作人道:‘小人和這已死婦人,委實一向有堅的。’官大怒道:‘你還要誣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夏作人兩腮紅腫,牙血直流。又供道:‘這婦人不是小人殺的,青天大老爺冤枉/官怒道:‘你不殺他,你的辮子,怎麼給他死握著?”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由敘出來,無奈這個官不準他說和婦人犯堅,一說著,便不問情由,先打嘴巴,竟是無從敘起。又一時心慌意亂,不得主意,隻寒糊辯道:‘這條辮子怕不是小人的。’官叫差役拿辮子在他頭上去驗,驗得顏色粗細,與及斷處痕跡,一一相符。從此便是跪鐵鏈、上夾棍、背板凳、天平架,沒有一樣不曾嘗過,熬不過痛苦,隻得招瞭個‘強堅不遂,一時性起,把婦人殺死;辮發被婦人扭住,不能擺脫,割辮而逃’。於是詳上去,定瞭個斬決。上頭還誇獎他破案神速。他又敬那婆娘節烈,定瞭案之後,他寫瞭‘節烈可風’四個字,做瞭匾,送給李壯懸掛。又辦瞭祭品,委瞭典史太爺去祭那婆娘。更兼動瞭公事,申請大憲,和那婆娘奏請旌表,乞恩準其建坊。今天斬決公文到瞭,隻怕那請旌的公事,也快回來瞭。”

正是:世事何須問真假,內容強半是糊塗。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