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紹興老頭子嘮叨瞭一遍,自向別傢去瞭。我回到裡面,便對德泉說知。德泉道:“騙個把鄉下人,有甚麼希奇。藩庫裡的銀子,也有人有本事去騙出來呢。”我道:“這更奇瞭!不知是那裡的事?”德泉道:“這就是前兩年山東的事。說起來,話長得很,這裡還象有點因果報應在裡面呢。先是有兩個人,都是縣丞班子,向來都是辦糧臺差事的。兩個人的名字,我可記不清楚瞭,單記得一個姓朱的,一個姓趙的,兩個人是拜把子的兄弟,非常要好,平日無話不談。後來姓朱的辦瞭驗看,到山東候補去瞭,和姓趙的許久不通音問瞭。山東藩庫裡存瞭一筆銀子,是預備支那裡協餉的。“忽然一天,來瞭個委員,投到瞭一封提餉文書,文書上敘明即交那委員提解來,這邊便備瞭公事,把餉銀交那委員帶去瞭。誰知過瞭兩個月,那邊又來瞭一角催餉文書,不覺大驚,查察起來,才知道起先那個文書是假的。隻得另外籌瞭款頂解瞭過去。一面出瞭賞格,訪拿這個冒領的騙子,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拿得著。看看過瞭大半年,這件事就擱淡下來瞭。
忽然一天,姓趙的到瞭山東,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說是已經加捐瞭同知,辦瞭引見,指省江蘇;因為惦著老把弟,特為繞著道兒,到濟南來探望的。兩個人自有一番闊敘。明天,姓朱的到客棧裡回拜,隻見他行李甚多,仆從煊赫,還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妾,長得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稱奇,想起相隔不過幾年,何以他便闊到如此,未免歆羨起來。於是打算應酬他幾天,臨瞭和他借幾百銀子。看見人傢闊瞭,便要打算向人傢借錢,這本是官場中人的慣技,不足為奇的。於是那姓朱的便請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盤桓瞭好幾天,老把兄叫得應天響。這天又叫瞭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羨慕他的話也說出來瞭。姓趙的嘆口氣道:‘大凡我們捐個小功名,出來當差的,大半都是為貧而仕;然而十成人當中,倒有瞭九成九是越仕越貧的。就以你我而論,辦瞭多少年糧臺,從九品保瞭一個縣丞,算是過瞭一班;講到錢呢,還是囊空如洗,一天停瞭差使,便一天停瞭飯碗。如果不是用點機變,發一註橫財,哪裡能夠發達。’姓朱的道:‘機變便怎樣?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點。’姓趙的道:‘機變是要隨機應變的,哪裡教得來。’姓朱的道:‘老把兄隻要把自己行過的機變,告訴我一點,就是指教瞭。’姓趙的此時已經吃瞭不少的酒,有點醉瞭,便正色道:‘老弟,我告訴你一句話,隻許你我兩個知道,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的。’說著,便附耳說道:‘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錢是哪裡來的?就是你們山東藩庫的銀子埃我當著糧臺差使時,便偷著用瞭幾顆印,印在空白文書上;當時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樣用法,後來撤瞭差,便做瞭個提餉文書,到這裡來提去一筆款。這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麼。’姓朱的大驚道:‘那麼你還到這裡來!上頭出著賞格拿人呢/姓趙的道:‘那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姓。並且我的頭發早已蒼白瞭,又沒有留須;頭回我到這裡,上院的時候,先把烏須藥拿頭發染的漆黑,把胡子根兒刮得光光兒的,用引見胰子把臉擦得亮亮兒的,誰還看得出我的年紀。我到手之後,一出瞭濟南,便把胡子留起來。你看我此刻須發都是蒼白的瞭,誰還知道是我。並且犯瞭這等大事,沒有不往遠處逃的,誰還料到我自到這裡來。老弟,你千萬要機密,這是我貼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們自己弟兄不要緊,所以我告訴你一點。’姓朱的連連答應。
“及至席散之後,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傢裡,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藩庫的銀子也拿去用瞭,怎能夠也有機會學他一遭便好。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忽然一轉念道:‘放著現成機會在這裡,何不去幹他一幹呢。’又想瞭一想道:‘不錯啊,升官發財,都靠著這一回瞭。’打定瞭主意,便換過衣冠,連夜上院,口稱稟報機密。撫臺聽見說有機密事,便傳進去見。他便把這姓趙的前情後節,徹底稟明。稟完,又請瞭一個安說:‘本來上頭出過賞格拿這個人,此刻不敢領賞銀,隻求大帥給一個破格保舉。’撫臺道:‘老兄既然不領官賞,就把他隨身所帶的盡數充賞便瞭;至於保舉一層,自然要給你的。’他又打瞭個扦謝過。撫臺道:‘那麼老兄便去見歷城令商量罷。’他辭瞭出來,又忙去找歷城縣。歷城縣聽說是撫臺委來的,連忙請見。他先把情節說瞭,然後請知縣派差去拿人。知縣道:‘還是連夜去拿吧,還是等明天呢?’他此時跑的乏瞭,因說道:‘等明天去罷。明天請派差先到晚生公館裡去,議定瞭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去,萬一遇不見,倒走瞭風聲,把他嚇跑瞭,就費手腳瞭。’知縣便連連答應。他就回傢安歇。
“到瞭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瞭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瞭,他便叫人買瞭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瞭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瞭幾句天。他故意拿瞭一枝水煙筒吸煙,順腳走到院子裡去,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瞭,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祝姓趙的慌瞭,忙問道:‘為瞭甚麼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瞭刑具。便問:‘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隻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瞭。不覺嘆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瞭!然而你這樣待朋友,隻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在脖子上罷瞭/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瞭。“這姓朱的便沈下臉來,把那帶來的仆從,都攆走瞭。叫瞭人來,把那些行李,都抬回自傢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抬去,居然擁為己有瞭。這行李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瞭案,這姓趙的殺瞭。撫臺給他開瞭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盡先補用。部裡議準瞭,登時又升瞭官。撫臺還授意藩臺,給他一個缺。藩臺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首。若說是為瞭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升官發財,才出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臺要給他缺,藩臺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就委他署瞭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瞭一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瞭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瞭一個侄兒去做帳房。做到年底下,他那侄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方,想遍瞭城裡城外各傢店鋪,都沒有下手的去處。隻有一傢當鋪,資本富足,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瞭磚頭瓦石之類,鎖上瞭,加瞭本縣的封條,叫人抬瞭,門丁跟著到當鋪裡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見瞭,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隻是箱子裡是甚麼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裡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當。那門丁便叫人抬瞭回去。當鋪裡的夥計,大傢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瞭,不知是甚麼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到衙門裡來,先尋見瞭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侄少爺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侄少爺聽見說是當鋪裡來的,登時翻轉臉皮,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瞭,‘可是瞎瞭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瞭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瞭,交給差役,往班房裡一送。當鋪裡的人知道瞭,著急的瞭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瞭一個當事的人。便連夜打瞭電報給東傢討主意。這東傢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富戶,所有闔山東省裡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瞭電報,便馬上回瞭個電,說隻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裡人得瞭主意,便尋出兩個紳士,去和侄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瞭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瞭出來。
“等過瞭年,那當鋪的東傢,便把這個情形,寫瞭個呈子,到省裡去告瞭。然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侄少爺。上頭得瞭呈子,便派瞭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瞭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瞭他的官階瞭;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東人。等兩個委員到瞭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侄少爺闖子禍,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侄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瞭一副辦公事的面目,口口聲聲,隻說公事公辦。那侄少爺見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去之後,忽然生瞭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主意來,傳齊瞭本衙門的四十名練勇,桌上放著兩個大元寶,問道:‘你們誰有殺人的膽量,殺人的本事,和我去殺一個人?這二百兩銀子,就是賞號;我還包他沒事。’四十名練勇聽瞭,有三十九名面面相覷;隻有一個應聲說道:‘我可以殺人!但不知殺的是誰?”侄少爺道:‘你可到委員公館裡去,他們要問你做甚麼,你隻說本縣派來看守的;覷便把那高委員殺瞭,回來領賞。’那練勇答應下來,回去取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飛快,帶在身邊,徑奔委員公館來。傅委員聽瞭,倒不以為意;那高委員可不答應瞭,罵道:‘這還瞭得!省裡派來的委員,都被他們看守瞭,這成瞭個甚麼話/倒是傅委員把他勸祝到瞭傍晚時,高委員到院子裡小便,那練勇看見瞭,走到他後頭,拔出尖刀,颼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從他後心刺進去,那刀尖直從前心透出,拔瞭紅刀子出來,翻身便走。一個傢人在堂屋裡看見,大喊道:‘不好瞭!練勇殺人啊/這一聲喊,驚起眾傢人出來看時,那練勇早出大門去瞭。眾人見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那高委員時,隻有雙腳亂蹬瞭一陣,就直挺瞭。傅委員見此情形,急的瞭不得,忙喝眾人道:‘怎麼放那兇手跑瞭,還不趕上去拿瞭來/說話時便遲,那時卻是甚快,那練勇離瞭大門,不過幾丈遠,眾人聽傅委員的話,便硬著膽子趕上去。那練勇聽見有人追來,卻返身仗刀在手道:‘本官叫我來殺他的,誰能奈我何!你們要趕我,管叫你來一個死一個/說罷,回身徜徉而去。眾人誰敢向前,隻得回報傅委員。傅委員聽瞭,嚇得魂不附體,暗想他能殺姓高的,便能殺我,這個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連夜出城,就近飛奔到兗州府告變去瞭。兗州府得報,也嚇得大驚失色。連忙委瞭本府經歷廳,到嶧縣去摘瞭印綬,權時代理縣事;另外委員去把姓朱的押送來府,暫時看管。因為原告呈子,詞連稿案門丁,叫一並提瞭來。一面飛詳上憲。等經歷廳到嶧縣時,那侄少爺和那練勇,早不知逃到哪裡去瞭。不多幾天,省裡來瞭委員,把姓朱的上瞭刑具,提回省裡,原來已經揭參出去瞭。可笑一向還說是侄兒子做的事,與他無涉;直到此時,方才悔恨起來。到瞭省城,審瞭兩堂,他隻供是侄兒子所做的,自己隻承瞭個約束不嚴。上面便把他押著,一面懸賞緝兇。
“這件事本就可以延宕過去瞭,誰知那高委員也有個侄兒子,卻是個翰林,一向在京供職,得瞭這個消息,不覺大怒,驚動瞭同鄉,聯合瞭山東同鄉京官,會銜參瞭一折,坐定瞭是姓朱的主謀,奉旨著山東巡撫徹底根究,不得徇情回護。撫臺接到瞭廷寄,看見詞旨嚴厲,重新又把這個案提起來,嚴刑審訊。那門丁熬刑不過,便瘐死瞭。那姓朱的也備嘗三木,終是熬不住痛苦,便承瞭主謀。這才定瞭案,拿他論抵。那時他還有些同寅朋友,平素有交情的,都到監裡去看他,也有安慰他的,也有代他籌後事的,也有送飲食給他的。最有見識的一個,是勸他預先服毒自盡的。誰知他不以為忠言,倒以為和他取笑,說是正兇還沒有緝著,焉見得就殺我。那勸他的人,倒不好再說瞭。他自從聽瞭那朋友這句話之後,連人傢送他的飲食也不敢入口,恐怕人傢害他,天天隻把囚糧果腹。直等到釘封文書到瞭,在監裡提瞭出來綁瞭,歷城縣會瞭城守,親自押出西關。他那忠告的朋友,化瞭幾十吊錢,買瞭一點鶴頂紅,攙在茶裡面,等在西關外面,等到他走過時,便勸他吃一口茶;誰知他偏不肯吃。一直到瞭法場上,就在三年前頭殺姓趙的地方,一樣的伸著脖子,吃瞭一刀。”
正是:富貴浮雲成一夢,葫蘆依樣隻三年。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