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掀簾出去,便聽得有人問道:“趙老爺在這裡麼?”丫頭答應在,那人便掀簾進來。抬頭看時,卻是方佚廬。大傢起身招呼。隻見他吃的滿面通紅,對眾人拱一拱手,走到席邊一看,呵呵大笑道:“你們整整齊齊的擺在這裡,莫非是擺來看的?不然,何以爇炒盤子,也不動一動呢?”小雲便叫取凳子讓他坐。佚廬道:“我不是赴席的,是來請客的,請你們各位一同去。”小雲道:“是你請客?”佚廬道:“不是我請,是代邀的。”小雲在身邊取出表來一看,吐出舌頭道:“三下一刻瞭。是你請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瞭。”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爺也可以不必去瞭。外面西北風大得很,天已陰下來,提防下雪。並且各位的酒都不少瞭,到外面去吹瞭風,不是頑的。”佚廬道:“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動,很作瞭幾個惡心,頭腦子生疼,到瞭屋裡,暖和多瞭。”說著便坐下,叫拿紙筆來,寫個條子回瞭那邊,隻說尋不著朋友,自己也醉瞭,要回去瞭。寫畢,叫外場送去。方才和采卿招呼,彼此通過姓名。坐瞭一會便散席。月卿道:“此刻天要快亮瞭,外面寒氣逼人,各位不如就在這裡談談,等天亮瞭去;或者要睡,床榻被窩,都是現成的。”眾人或說走,或說不走,都無一定。隻有柳采卿住在城裡,此時叫城門不便,準定不能走的。便說道:“不然,我再請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瞭。”小雲道:“這又何苦呢。方才已經上瞭一回供瞭,難道再要上一回麼。”月卿道:“那麼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們生一盆炭火來,昨天有人送給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龍井茶,叫他們釅釅的泡上一壺,我們圍爐品茗,消此長夜,豈不好麼。”眾人聽說,便都一齊留下。
佚廬道:“月卿一發做瞭秀才瞭,說起話來,總是掉文。”月卿笑道:“這總是識瞭幾個字,看瞭幾本書的不好,不知不覺的就這樣說起來,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小雲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麼?”月卿道:“看過的。”小雲道:“那上頭的人,動輒嘴裡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哪裡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沖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瞭;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瞭,卻處處如此,哪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隻這一點是他的疵瑕。”采卿道:“聽說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念詩的毛玻”小雲忽然呵呵大笑起來。眾人忙問他笑甚麼。小雲道:“我才聽瞭月卿說甚麼疵瑕,心中正在那裡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這又是月卿掉文。不料還沒有想完,采翁就說出‘毛帛兩個字來,所以好笑。”說話間,丫頭早把火盆生好,茶也泡瞭,一齊送瞭進來,眾人便圍爐品茗起來。
佚廬與采卿談天,采卿又談起被騙一事。佚廬道:“我們若是早點相識,我斷不叫采翁去上這個當。你道齊明如是個甚麼人?他出身是個外國成衣匠,卻不以成衣匠為業,行徑是個流氓,事業是靠局賭。從前犯瞭案,在上海縣監禁瞭一年多;出來之後,又被我辦過他一回。”采卿道:“辦他甚麼?”佚廬道:“他有一回帶瞭兩個合肥口音的人來,說是李中堂傢裡的帳房,要來定做兩艘小輪船,叫我先打瞭樣子看過,再定價錢。這兩艘小輪船,到有七八千銀子的生意,自然要應酬他,未免請他們吃一兩回酒;他們也回請我,卻是吃花酒。吃完之後,他們便賭起來,邀我入局。我隻推說不會,在旁邊觀看,見他們輸贏很大,還以為他們是豪客。後來見一個輸傢輸的急瞭,竟拿出莊票來賭,也輸瞭,又在身邊掏出金條來。我心裡才明白瞭,這是明明局賭,他們都是通同一氣的,要來引我。須知我也是個老江湖,豈肯上你的當。然而單是避瞭你,我也不為好漢,須給點顏色你看看。當夜局散之後,我便有意說這賭牌九很有趣,他們便又邀我入局。我道:‘今天沒有帶錢,過天再來。’於是散瞭。我一想,這兩艘小輪船,不必說是不買的瞭,不過借此好入我的門。但是無端端的要我打那個圖樣,雖是我自己動手,不費本錢,可是耽擱瞭我多少事;若是別人請我畫起來,最少也要五十兩銀子。我被他們如此玩弄,哪裡肯甘心。到明天齊明如一個人來瞭,我便向他要七十兩畫圖銀,請他們來看圖。明如邀我出去,我隻推說有事,一連幾天,不會他們。於是齊明如又同瞭他們來,看過圖樣,略略談瞭一談船價。我又先向他要這畫圖錢。齊明如從中答應,說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又約定瞭是夜開局。我答應瞭,送瞭他們去。到瞭時候,我便到一品香取瞭他七十兩的莊票。看看他們一班人都齊瞭,我推說還有點小事,去去就來。出來上瞭馬車,到後馬路照票,卻是真的。連忙回到四馬路,先到巡捕房裡去。那巡捕頭是我向來認得的,我和他說瞭這班人的行徑,叫他捉人;捕頭便派瞭幾名包探、巡捕,跟我去捉人。我和那探捕約好,恐怕他們這班人未齊,被他跑瞭一個,也不值得,不如等我先上去,好在坐的是靠馬路的房間,如果他們人齊瞭,我擲一個酒杯下來,這邊再上去,豈不是好。那探捕答應瞭,守在門口。我便走瞭上樓,果然內中少瞭一個人,問起來,說是取本錢去的。一面讓我點菜。俄延瞭一會,那個人來瞭,手裡提瞭一個外國皮夾,嘴裡嚷道:‘今天如果再輸,我便從此戒賭瞭/我看見人齊,便悄悄拿瞭一個玻璃杯,走到欄桿邊,輕輕往下一丟,四五名探捕,一擁上樓,入到房間,見人便捉。我一同到瞭捕房,做瞭原告。在他們身邊,搜出瞭不少的假票子、假金條。捕頭對我說:‘這些假東西,告他們騙則可以,告他賭,可沒有憑據。’說時,恰好在那皮夾裡搜出兩顆象牙骰子。我道:‘這便是賭具。’捕頭看瞭看,問怎麼賭法。我道:‘單拿這個賭還不算騙人,我還可以在他這裡拿出騙人的憑據。’捕頭疑訝起來,拿起骰子細看。我道:‘把他打碎瞭,這裡面有鉛。’捕頭不信。我問他要瞭個鐵錘,把骰子磕碎瞭一顆,隻見一顆又白又亮的東西,骨碌碌滾到地下,卻不是鉛,是水銀。捕頭這才信瞭。這一個案子,兩個合肥人辦瞭遞解;還有兩個辦瞭監禁一年,期滿驅逐出境,齊明如僥幸沒有在身上搜出東西,隻辦瞭個監禁半年。你想這種人結交出甚麼好外國人來。”
采卿道:“此刻這外國人逃走瞭,可有甚麼法子去找他?”佚廬道:“往哪裡找呢?並且找著瞭也沒用。我們中國的官,見瞭外國人比老子還怕些,你和他打官司哪裡打得贏。”德泉道:“打官司隻講理,管他甚麼外國人不外國人1佚廬道:“有那許多理好講!我前回接瞭傢信,敝省那裡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畝,一向荒棄著沒用,卻被一個土棍瞞瞭眾人,四兩銀子一畝,賣給瞭一個外國人。敝省人最迷信風水,說那片地上不能蓋造房子,造瞭房子,與甚麼有礙的。所以眾人得瞭這個信息慌瞭,便往縣裡去告。提那土棍來問,已經賣絕瞭,就是辦瞭他,也沒用。眾人又情願備瞭價買轉來,那外國人不肯。眾人又聯名上控,省裡派瞭委員來查辦。此時那外國人已經興工造房子瞭。那公地旁邊,本來有一排二三十傢房子,單靠這公地做出路的。他這一造房子,卻把出路塞斷瞭,眾人越發急瞭。等那委員到時,都拿瞭香,環跪在委員老爺跟前,求他設法。”佚廬說到這裡,頓住瞭口道:“你幾位猜猜看:這位委員老爺怎麼個辦法?”眾人聽得正在高興,被他這一問,都呆著臉去想那辦法。我道:“我們想不出,你快說瞭罷。”佚廬道:“大凡買瞭賊贓,明知故買的,是與受同科;不知誤買的,應該聽憑失主備價取贖。這個法律,隻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樣的瞭。地棍私賣公地,還不同賊贓一般麼。這位委員老爺,才是神明父母呢,他辦不下瞭,卻叫人傢把那二三十傢房子,一齊都賣給瞭那外國人算完案。”
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不能贊一詞。
佚廬又道:“做官的非但怕外國人,還有一種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個人為瞭一件事去告狀,官批駁瞭,再去告,又批駁瞭。這個人急瞭,想瞭個法子,再具個呈子,寫的是‘具稟教民某某’。官見瞭,連忙傳審。把這個案判斷清楚瞭之後,官問他:‘你是教民,信的是甚麼教?’這個人回說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倒沒奈他何。”說的眾人一齊大笑。
當下談談說說,不覺天亮。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瞭點心,眾人才散,其時已經九點多鐘瞭。我和德泉走出四馬路,隻見靜悄悄的絕少行人,兩旁店鋪都沒有開門。便回到號裡,略睡一睡。是夜便坐瞭輪船,到南京去。
到傢之後,彼此相見,不過都是些傢常說話,不必多贅。停頓下來,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我接在手裡一看,是伯父的信,卻從武昌寄來的。看那信上時,說的是王俎香現在湖南辦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銀子,已經寫信托他代我捐瞭一個監生,又捐瞭一個不論雙單月的候選通判,統共用瞭三千二百多兩銀子,連利錢算上,已經差不多。將來可以到京引見,出來做官,在外面當朋友,終久不是事情。雲雲。又敘上這回到湖北,是兩湖總督奏調過去,現在還沒有差使。我看完瞭,倒是一怔。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面還填上個五品銜。我道:“拿著三千多銀子,買瞭兩張皮紙,這才無謂呢;又填瞭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麼1母親道:“辦個引見,不知再要化多少?就拿這個出去混混也好,總比這跑來跑去的好點。”我道:“繼之不在這裡,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瞭卑污茍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麼好做官1母親道:“依你說,繼之也卑污茍賤的瞭?”我道:“怎麼好比繼之。他遇瞭前任藩臺同他有交情,所以樣樣順手。並且繼之傢裡錢多,就是永遠沒差沒缺,他那候補費總是綽綽有餘的。我在揚州看見張鼎臣,他那上運司衙門,是底下人背瞭包裹,托瞭帽盒子,提瞭靴子,到官廳上去換衣服的;見瞭下來,又換瞭便衣出來。據說這還是好的呢,那比張鼎臣不如的,還要難看呢。”母親道:“那麼這兩張照竟是廢的瞭?”我道:“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瞭他。”母親道:“轉賣瞭,人傢頂瞭你的名字也罷瞭,難道還認瞭你的祖宗三代麼?”我道:“這不要緊,隻要到部裡化上幾個錢,可以改的。”母親道:“雖如此說,但是那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我道:“自從前兩年開瞭這個山西賑捐,到瞭此刻,已成瞭強弩之末,我看不到幾時,就要停止的瞭。到瞭停止之後,那一班發官迷的,一時捐不及,後來空自懊悔,倘遇瞭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瞭那時,隻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姊姊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瞭生意行瞭,處處打算賺錢,非但不願意做官,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我笑道:“我這是退不瞭的,才打算拿去賣;至於拿官當貨物,這個貨隻有皇帝有,也隻有皇帝賣,我們這個,隻好算是‘飯店裡買蔥’。”當下說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別的事。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不知不覺,早又過瞭新年,轉瞬又是元宵佳節,我便料理到漢口去。打聽得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此時怡和、太古兩傢,南京還沒有躉船,隻有一傢,因官場上落起見,是有的。我便帶瞭行李,到怡和洋篷上去等。等不多時,隻見遠遠的一艘輪船,往上水駛來,卻是有躉船一傢的。暗想今日他傢何以也有船來,早知如此,便應該到他那躉船去等,也省瞭坐劃子。正想著時,洋篷裡的人,也三三兩兩議論起來。那船也漸駛漸近瞭,躉船上也扯起瞭旗子。誰知那船一直上駛,並不停輪。我向來是近視眼,遠遠的隻隱約看見船名上,一個字是三點水旁的,那一個字便看不出瞭。旁邊的人都指手畫腳,有人說是這個,有個說是那個,有個說斷不是那個,那個字筆畫沒有那麼多。然而為甚麼一直上駛,並不停輪呢?於是又紛紛議論起來:有個說是恐怕上江那裡出瞭亂事,運兵上去的;有個說是不知專送甚麼大好老到哪裡的;有個說怕是因為南京沒有客,沒有貨,所以不停泊的。大眾瞎猜瞎論瞭一回,早望見紅煙囪的元和船到瞭,在江心停輪。這邊的人,紛紛上瞭劃子船,劃到輪船邊上去。輪船上又下來瞭多少人。一會兒便聽得一聲鈴響,船又開行瞭。我找瞭一個房艙,放下行李,走出官艙散坐,和一班搭客閑談,說起有一艘船直放上水的事,各人也都不解。恰好那裡買辦走來,也說道:“這是向來未曾見過之事,並且開足瞭快車。我們這元和船,上水一點鐘走十二英裡,在長江船裡,也算頭等的快船瞭。我們在鎮江開行,他還沒有到,此刻倒被他趕上前頭去瞭。”旁邊一個帳房道:“他那個船隻怕一點貨也不曾裝,你不看他輕飄飄的麼,船輕瞭,自然走得快些。但不知到底為瞭甚麼事。”當下也是胡猜亂度瞭一回,各自散開。
第三天船到瞭漢口,我便登岸,到蔡傢巷字號裡去。一路上隻聽見漢口的人,三三兩兩的傳說新聞。
正是:直溯長江翻醋浪,誰教平地起酸風?不知傳說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