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個甚麼王大嫂,說過當日娶的時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舊主人的瞭。或者他逃回舊主人處,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領到他舊主人處一問呢。當下對端甫說瞭這個主意,端甫也說不錯。於是又回到廣東街,找著瞭王大嫂,告知來意。王大嫂也不推辭,便領瞭我們,走到靖遠街,從一傢後門進去。門口貼瞭“蔡宅”兩個字。王大嫂一進門,便叫著問道:“蔡嫂,你傢秋菊有回來麼?”我等跟著進去,隻見屋內安著一鋪床,床前擺著一張小桌子,這邊放著兩張竹杌;地下爬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縱橫滿地。原來這傢人傢,隻住得一間破屋,真是寢於斯、食於斯的瞭。我暗想這等人傢也養著丫頭,也算是一件奇事。隻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站起來應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大嫂。那兩位是誰?”王大嫂道:“是來尋你們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這裡來,他還不曾來過,隻怕他還沒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麼事,何不到黎傢去?昨天我聽見說他的男人死瞭,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隻怕屍也化瞭呢。”蔡嫂道:“這個孩子好命苦!我很悔當初不曾打聽明白,把他嫁瞭個癱子,誰知他癱子也守不住!這兩位怎麼忽然找起他來?”一面說,一面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面又端瞭竹杌子過來讓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後節,詳細說瞭出來。蔡嫂不勝錯愕道:“黎二少枉瞭是個讀書人,怎麼做瞭這種禽獸事!無論他出身微賤,總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婦,怎麼要賣到妓院裡去?縱使不遇見這兩位君子仗義出頭,我知道瞭也是要和他講理的,有他的禮書、婚帖在這裡。我雖然受過他一百元財禮,我辦的陪嫁,也用瞭七八十。我是當女兒嫁的,不信,你到他傢去查那婚帖,我們寫的是義女,不是甚麼丫頭;就是丫頭,這賣良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輸瞭他!你也不是個人,怎麼平白地就和他幹這個喪心的事!須知這事若成瞭,被我知道,連你也不得瞭。你四個兒子死剩瞭一個,還不快點代他積點德,反去作這種孽。照你這種行徑,隻怕連死剩那個小兒子還保不住呢1一席話,說得王大嫂啞口無言。我不禁暗暗稱奇,不料這蓽門圭竇中,有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因說道:“此刻幸得事未辦成,也不必埋怨瞭,先要找出人來要緊。”蔡嫂流著淚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瞭,不但負瞭兩位君子的盛心,也枉瞭我撫養他一場1又對王大嫂道:“他在青雲裡舊居時,曾拜瞭同居的張嬸嬸做幹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傢去,一定找我,我又搬瞭,張嬸嬸一定留住瞭他。然而為甚麼今天還不送他來我處呢?要就到他那裡去看看,那裡沒有,就絕望瞭。”說著,不住的拭淚。我道:“既然有瞭這個地方,我們就去走走。”蔡嫂站起來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瞭,還是王大嫂領路去罷。兩位君子做瞭這個好事,公侯萬代1說著,居然嗚嗚的哭起來,嘴裡叫著“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瞭出來,王大嫂也跟著。我對端甫道:“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戶人傢裡面有這種人才1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麼的?”王大嫂道:“是一個廢人,文不文,武不武,窮的沒飯吃,還穿著一件長衫,說甚麼不要失瞭斯文體統。兩句書隻怕也不曾讀通,所以教瞭一年館,隻得兩個學生,第二年連一個也不來瞭。此刻窮的瞭不得,在三元宮裡面測字。”我對端甫道:“其婦如此,其夫可知,回來倒可以找他談談,看是甚麼樣的人。”端甫道:“且等把這件正經事辦妥瞭再講。隻是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我始終不曾開一句口,是我鬧起來的,卻累瞭你。”我道:“這是甚麼話!這種不平之事,我是赴湯蹈火,都要做的。我雖不認得黎希銓,然而先君認得鴻甫,我同他便是世交,豈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爇心知照我,把這個美舉分給我做,我還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隻是說不上來。象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我道:“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著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效驗。”端甫道:“奇極瞭!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我道:“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瞭。所以我學說話,隻要得瞭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著似乎比別人快點。”端甫道:“這個可謂神乎其用瞭!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韻混瞭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瞭四豪,那‘都’‘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瞭。”端甫道:“那麼‘到’、‘妒’也同音瞭?”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瞭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瞭。”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瞭青雲裡。王大嫂認準瞭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隻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瞭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瞭,跑甚麼1我心中一喜道:“好瞭!找著瞭1就跟著王大嫂進去。隻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針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著扇。見瞭人來,便站起來道:“甚風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說起!我為瞭秋菊,把退都跑斷瞭,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罷。”那張嬸嬸道:“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1王大嫂道:“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瞭。”張嬸嬸道:“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瞭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王大嫂道:“你還說這個呢,我幾乎受瞭個大累1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瞭一遍。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瞭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隻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傢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瞭?”王大嫂道:“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聽瞭,不覺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來你們隻當我是包探。”王大嫂呆瞭臉道:“你不是包探麼?”我道:“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說瞭,叫瞭秋菊下來罷。”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著臉叫瞭兩聲。隻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傢去瞭。”原來秋菊一眼瞥見瞭王大嫂,隻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著我和端甫兩個,不知為瞭甚事,又怕是景翼央瞭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瞭,便跑到樓上。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瞭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瞭。
隻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線縫般的眼,一把黃頭發,腰圓背厚,婰聳肩橫。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瞭。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傢的春蘭,相貌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這個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瞭。連忙止瞭妄念道:“既然找瞭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呢。”張嬸嬸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嚇慌瞭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黎傢不回?”我道:“黎傢已經賣瞭他出來瞭,還回去作甚麼1於是一行四個人,出瞭青雲裡,叫瞭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瞭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哭瞭一會,方才止祝問秋菊道:“你謝過瞭兩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謝?”蔡嫂道:“傻丫頭,磕個頭去。”我忙說:“不必瞭。”他已經跪下磕頭。那房子又小,擠瞭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隻得站著生受瞭他的。他磕完瞭,又向端甫磕頭。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著找瞭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又都沒有傢眷在這裡。此刻他得瞭舊主人最好瞭,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著罷。”蔡嫂道:“這個自然,黎傢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瞭粥吃,也不多這一口。”我道:“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瞭,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頭親事,不要誤瞭他的年紀是真。”蔡嫂道:“人傢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於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我道:“他傢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著名兒叫,隻當到他傢當瞭幾年丫頭罷瞭。”蔡嫂沉吟瞭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傢,不便十分作主。”
我聽瞭,又叮囑瞭兩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話,與端甫兩個別瞭出來。取出表一看,已經十二點半瞭。我道:“時候不早瞭,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罷。”端甫道:“還有一件事情,我們辦瞭去。”我訝道:“還有甚麼?”端甫道:“這個蔡嫂,煞是來得古怪,小戶人傢裡面,哪裡出生這種女子。想來他的男人,一定有點道理的,我們何不到三元宮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們就去來。隻是三元宮在哪裡,你可認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這裡去不遠。”於是一同前去。走到瞭三元宮,進瞭大門,卻是一條,兩面空場,沒有甚麼測字。再走到廟裡面,廊下擺瞭一個測字攤。旁邊墻上,貼瞭一張紅紙條子,寫著“蔡侶笙論字處”。攤上坐瞭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穿瞭一件捉襟見肘的夏佈長衫。我對端甫道:“隻怕就是他。我們且不要說穿,叫他測一個字看。”端甫笑著,點瞭點頭。我便走近一步,隻見攤上寫著“論字四文”。我順手取瞭一個紙卷遞給他。他接在手裡,展開一看,是個“捌”字。他把字寫在粉板上,便問叩甚麼事。我道:“走瞭一個人,問可尋得著。”他低頭看瞭一看道:“這個字左邊現瞭個‘拐’字之旁,當是被拐去的;右邊現瞭個‘別’字,當是別人傢的事,與問者無幹;然而‘拐’字之旁,隻剩瞭個側刀,不成為利,主那拐子不利;‘別’字之旁明現‘手’字,若是代別人尋覓,主一定得手。卻還有一層:這個‘別’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離別;雖然尋得著,隻怕也要離別的意思。並且這個‘捌’字,照字典的註,寒著有‘破’字、‘分’字的意思,這個字義也不見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斷事如神!但是照這個斷法,在我是別人的事,在先生隻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論斷,休得取笑1我道:“並不是取笑,確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麼事,不要胡說1一面說著,便檢點收攤。我因問道:“這個時候就收攤,下半天不做生意麼?”他也不言語,把攤上東西,寄在香火道人處道:“今天這時候還不送飯來,我隻得回去吃瞭再來。”我跟在他後頭道:“先生,我們一起吃飯去,我有話告訴你。”他回過頭來道:“你何苦和我胡纏1我道:“我是實話,並不是胡纏。”端甫道:“你告訴瞭他罷,你隻管藏頭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聽瞭端甫的話,才問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見教?”我問道:“尊府可是住在靖遠街?”他道:“正是。”我指著墻上的招帖道:“侶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個尊婢嫁在黎傢?”他道:“是。”我便把上項事,從頭至尾,說瞭一遍。侶笙連忙作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失敬,失敬!適間簡慢,望勿見怪1
正在說話時,一個小女孩,提瞭一個籃,籃內盛瞭一盂飯,一盤子豆腐,一盤子青菜,走來說道:“蔡先生,飯來瞭。你傢今天有事,你們阿杏也沒有工夫,叫我代送來的。”我便道:“不必吃瞭,我們同去找個地方吃罷。”侶笙道:“怎好打攪1我道:“不是這樣講。我兩個也不曾吃飯,我們同去談談,商量個善後辦法。”侶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飯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廟。端甫道:“這裡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麼好呢?”我道:“我們隻要吃兩碗飯罷瞭,何必講究好館子呢。”端甫道:“也要幹凈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臟的瞭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幹凈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才在行。”侶笙道:“這也沒有甚麼在行不在行,我當得引路。”於是同走到一傢廣東館子裡,點瞭兩樣菜,先吃起酒來。我對侶笙道:“尊婢已經尋瞭回來瞭。我聽說他雖嫁瞭一年多,卻不曾圓房,此刻男人死瞭,景翼又要把他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瞭。不知尊意還是叫他守,還是遣他嫁?”侶笙低頭想瞭一想道:“講究女子從一而終呢,就應該守;此刻他傢庭出瞭變故,遇瞭這種沒廉恥、滅人輪的人,叫他往哪裡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歲,豈不是誤瞭他後半輩子?隻得遣他嫁的瞭。隻是有一層,那黎景翼弟婦都賣得的,一定是個無賴,倘使他要追回財禮,我卻沒得還他。這一邊任你說破瞭嘴,總是個再醮之婦,哪裡還領得著多少財禮抵還給他呢。”我籌思瞭半晌道:“我有個法子,等吃過瞭飯,試去辦辦罷。”
隻這一設法,有分教:憑他無賴橫行輩,也要低頭伏瞭輸。不知是甚法子,如何辦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