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翻出些甚麼來?原來第一個翻出來是個“母”字,第二個是“脖字;我見瞭這兩個字已經急瞭,連忙再翻那第三個字時,禁不得又是一個“危”字。此時隻嚇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卻是一個“速”字,底下還有一個字,料來是個“歸”字、“回”字之類,也無心去再翻瞭。連忙懷瞭電報,出門騎瞭一匹馬,飛也似的跑到關上,見瞭繼之,氣也不曾喘定,話也說不出來,倒把繼之嚇瞭一跳。我在懷裡掏出那電報來,遞給繼之道:“大哥,這會叫我怎樣1繼之看瞭道:“那麼你趕緊回去走一趟罷。”我道:“今日就動身,也得要十來天才得到傢,叫我怎麼樣呢1繼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沒用。今天下水船是斷來不及瞭,明天動身罷。”我呆瞭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傢信,寄瞭麼?”繼之道:“沒有呢,我因為一時沒有便人,此刻還在傢裡書桌子怞屜裡。你令伯知道瞭沒有呢?”我道:“沒有。”繼之道:“你進城去罷。到令伯處告訴過瞭,回去拿瞭那傢信銀子,仍舊趕出城來,行李鋪蓋也叫他們給你送出來。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裡住瞭,明日等下水船到瞭,就在這裡叫個劃子劃瞭去,豈不便當?”
我聽瞭不敢耽擱,一匹馬飛跑進城,見瞭伯父,告訴瞭一切,又到房裡去告訴瞭伯母。伯母嘆道:“到底嬸嬸好福氣,有瞭病,可以叫侄少爺回去;象我這個孤鬼——”說到這裡,便咽住瞭。憩瞭一憩道:“侄少爺回去,等嬸嬸好瞭,還請早點出來,我這裡很盼個自己人呢。今天早起給侄少爺說的話,我見侄少爺沒有甚麼推托,正自歡喜,誰知為瞭嬸嬸的事,又要回去。這是我的孤苦命!侄少爺,你這回再到南京,還不知道見得著我不呢1我正要回答,伯父慢騰騰的說道:“這回回去瞭,伏伺得你母親好瞭,好歹在傢裡,安安分分的讀書,用上兩年功,等起瞭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個監去下常我這裡等王俎香的利錢寄到瞭,就給你寄回去。還出來鬼混些甚麼!小孩子們,有甚麼脾氣不脾氣的!前回你說甚麼不歡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訓你一頓,可見得你是個不安分、不就范圍的野性子。我們傢的子侄,誰象你來1我隻得答應兩個“是”字。伯母道:“侄少爺,你無論出來不出來,請你務必記著我。我雖然沒有甚麼好處給你,也是一場情義。”我方欲回答,我伯父又問道:“你幾時動身?”我道:“今日來不及瞭,打算明日就動身。”伯父道:“那麼你早點去收拾罷。”
我就辭瞭出來,回去取瞭銀子。那傢信用不著,就撕掉瞭。收拾過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關上去。又到上房裡,別過繼之老太太與及繼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話,不必細表。當下我又騎瞭馬,走到大關,見過繼之。繼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個病來1我道:“但我所辦的書啟的事,叫哪個接辦呢?”繼之道:“這個你盡放心,其實我怞個空兒,自己也可辦瞭,何況還有人呢。你這番回去,老伯母好瞭,可就早點出來。這一向盤桓熟瞭,倒有點戀戀不舍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傢讀書的話,述瞭一遍。繼之笑瞭一笑,並不說話。憩瞭一會,述農也來勸慰。
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不咽,那心裡不知亂的怎麼個樣子。一夜天翻來復去,何曾合得著眼!天還沒亮就起來瞭,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簽押房,繼之也起來瞭,正在那裡寫信呢。見瞭我道:“好早呀1我道:“一夜不曾睡著,早就起來瞭。大哥為甚麼也這麼早?”繼之道:“我也替你打算瞭一夜。你這回隻剩瞭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瞭點。到瞭傢,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麼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你躊躇呢。”我道:“費心得很!這個隻好等回去瞭再說罷。”繼之道:“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麼樣呢?我這裡寫著一封信,你帶在身邊。用不著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傢裡去。我接我傢母出來的時候,寫瞭信托我一位同族傢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著一切租米。你把這信給瞭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我匯五千銀子出來。”我道:“萬一我不出來呢?”繼之道:“你怎麼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傢用功麼?他何嘗想你在傢用功,他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說罷,寫完瞭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裡面是三枝土術,一枝肉桂,也是人傢送我的,你也帶在身邊,恐怕老人傢要用得著。”我一一領瞭,收拾起來。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一會梳洗過瞭,吃瞭點心。繼之道:“我們也不用客氣瞭。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裡,我們等他。”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農也過來送行。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繼之道:“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述農所說就別去瞭。繼之一直送我到瞭下關。等瞭半天,下水洋船到瞭,停瞭輪,巡船搖過去。我上瞭洋船,安置好行李。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裡面,守著行李,寸步不敢離開。幸得過瞭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瞭上海瞭,由客棧的夥伴,招呼我到洋涇浜謙益棧住下。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他查瞭一查,說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裡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隻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卻說這洋涇浜各傢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隻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巷子裡面。這巷子叫做嘉記。這嘉記-,前面對著洋涇浜,後面通到五馬路的。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面踱去。剛轉瞭個彎,忽見路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裡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個鞋籃。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裡哭。我不禁站住瞭腳,見那男子隻管惡狠狠的望著那婦人,一言不發。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麼事。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來尋他的兒子,尋著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瞭。我們船主人就趁瞭他來,叫我拿著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麼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麼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著他跑瞭二三十裡的冤枉路,哪裡有他兒子的影兒!這會又說在甚麼客棧瞭,我又陪著他到這裡,傢傢客棧都問過瞭,還是沒有。我哪裡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隻要他還瞭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隻有拿瞭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瞭。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鐘瞭,我中飯還沒有吃的呢。”我聽瞭,又觸動瞭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著,心中不知怎樣的著急,我母親此刻病在床上,盼我回去,隻怕比他還急呢。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那男子道:“隻要四百文就夠瞭。”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道:“我代他還瞭船錢,你還他鋪蓋罷。”那男子接瞭小洋錢,放下鋪蓋。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道:“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著,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瞭你兒子到底在那裡,再來尋他未遲。”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瞭。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瞭個圈子,方才回棧。胡乙庚迎著道:“方才到你房裡去,誰知你出去瞭。明天晚上有船瞭呢。”我聽瞭不勝之喜,便道:“那麼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乙庚道:“可以,可以。”說罷,讓我到帳房裡去坐。隻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裡念書呢,我隨意考問瞭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便閑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才那婦人的事。乙瘐道:“你給瞭錢他麼?”我道:“隻代他給瞭船錢。”乙庚道:“你上瞭他當瞭!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給他1我不覺呆瞭一呆道:“還不要緊,他騙瞭去,也是拿來吃飯,我隻當給瞭化子就是瞭。但是怎麼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瞭。你們過路的人,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們在這裡久瞭,一一都聽得出來的。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你試去細看他,面目還有點相象呢,不是母子是甚麼?你說隻當給瞭化子,他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頹,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麼那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瞭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麼?”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裡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我便到自己房裡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裡,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才就寢。
一宿無話。到瞭次日,我便寫瞭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裡動身的人,往往看瞭夜戲才下船呢。”我道:“太晚瞭也不便當。”乙庚道:“太早瞭也無謂,總要吃瞭晚飯去。”我就請他算清瞭房飯錢,結過瞭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瞭這一天。
到瞭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裡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瞭十點鐘時候,方才靜瞭。我在房艙裡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著瞭。及至一覺醒來,耳邊隻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隻見人聲寂寂,隻有些鼾呼的聲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面一看,隻見黑的看不見甚麼;遠遠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見岸。舵樓上面,一個外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天氣甚冷,不覺打瞭一個寒噤,就退瞭下來。此時卻睡不著瞭,又看瞭一回書,已經天亮瞭。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面上去看看,隻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船也甚穩。
從此天天都在艙面上,給那同船的人談天,倒也不甚寂寞。內中那些人姓甚名誰,當時雖然一一請教過,卻記不得許多瞭。隻有一個姓鄒的,他是個京官,請假出來的,我同他談的天最多。他告訴我:這回出京,在張傢灣打尖,看見一首題壁詩,內中有兩句好的,是“三字官箴憑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這兩句,寫在日記簿上。又想起繼之候補四宗人的話,越見得官場上面是一條危途,並且裡面沒有幾個好人,不知我伯父當日為甚要走到官場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東也是候補的河同知。幸得我父親當日不走這條路,不然,隻怕我也要入瞭這個迷呢。
閑話少提,卻說輪船走瞭三天,已經到瞭,我便雇人挑瞭行李,一直回傢。入得門時,隻見我母親同我的一位堂房嬸娘,好好的坐在傢裡,沒有一點病容,不覺心中大喜。隻有我母親見瞭我的面,倒頓時呆瞭,登時發怒。
正是:天涯遊子心方慰,坐上慈親怒轉加。要知我母親為瞭甚事惱煩起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