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三,有些微寒。前幾日的艷陽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宮中諸人如臨大敵,整個長生殿安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仿佛要掀起軒然大波。白衣宮女們凝神閉氣小碎步踏在青石板上,及地的長裙像片片羽毛迤邐而過發出“沙沙”的細響。青衣太監俯首立於長廊兩側,一眼望去,統統是細眉細眼的白面男子。殿內傳出李總管尖利沙啞的嗓音:“朱蕓、庭念、芳陶……”
被念名字的宮女無不面色蒼白,卻隻得壓抑心中膽怯,低頭往殿內走去。每月初三走進長生殿的十名宮女太監沒有一個活著出來,都是自後門抬瞭出去——置入永生堂內靜候三日,最後成瞭七孔流血面目猙獰的屍體推進焚燒爐裡化為瞭煉丹的柴火。試藥的宮女太監,沒有一個成為奇跡——自豫皇十年開始。
那個風度翩翩的太子,歷盡磨難才登上皇位的豫皇。他勤政愛民傳為一時佳話,史官甚至一度認為他們的皇將要改變朔朝歷史成為千古一帝。可是終究沒有。他們的豫皇竟然沒有一個皇子可以將來繼承大統。
他大赦天下,每日念經兩個時辰,從此素食,想求上天垂憐。可是都沒有用。這樣的悲劇一直持續到他當政十年。宰相從平州請來一位煉丹術士。於是,試驗開始瞭。甚至宮殿的名字也改得那樣俗氣。長生殿,永生堂,萬壽宮……
他唯有長生不老才能將朔朝江山維持下去,那是他祖祖輩輩從血雨腥風中打下來的,他不想成為不肖子孫,無臉見先皇。即使每夜都會做噩夢,那些鮮血淋淋的鬼影在他床邊淒慘的呼嘯著,悲憤著。可是又能怎樣?上天不賜予他子嗣,他也不夠豁達到笑顏把偌大的江山轉手贈與他人。
他疲憊地微合著雙眼,瘦削的右手支撐著越來越弱的身體。每次都是這樣,宮人們一個個懷著恐懼的神色服下丹藥,可是又掩不住內心對奇跡的竊喜和盼望。如果自己服下的那一粒真的有效,那麼便可與天地齊壽瞭。殊不知,真是幸運的那一個,最後也逃不脫被殺的命運。沒有誰可以和帝王享受同等的待遇。
很快,地上最後一名昏迷的宮人也被移入瞭永生堂。
夜,寂寥地拉開瞭幃幕。李總管輕輕嘆瞭一口氣,貼心地為他披瞭件薄裘袍。
“皇上。術士說瞭,那試藥的吉星定然在宮中,隻是時辰未到而已。您的身子骨要緊啊,最近禦膳房的食物不合陛下口味?”
“等我百年後,這朔朝的江山該給誰?你說?”他輕輕地張開眼。李總管趕緊跪瞭下去。
“朕叫你說!你就說!該給誰?那老不死的宰相房愁還是那早已虎視眈眈的汝王!還是張尚書或者……你!朕給你算瞭。這麼多年就你對朕最忠心。”原本暴跳如雷的皇上忽然又安靜瞭下來,雙手捂著臉嚎嚎大哭!為什麼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一代帝王,註定是孤獨的。沒有人可以長伴身畔,紅袖添香。沒有人可以執他之手,與他白頭。宮中的紅顏也是寂寞的,因為她們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惟命是從又註定瞭這個傲慢的男人無法愛上她們。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也急切地盼望著那藥——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宮中的人,都是悲劇。
(二)
“葛巾。”墻角的陰影處翩然閃出一名華衣男子,明朗的笑容頓時融化瞭女子的心。
“若離。”她加快瞭步伐,飛奔入那人懷中。所謂美人,以花為貌,以柳為姿。她算不得傾國傾城。隻是飄逸的氣質明顯比一般宮女出彩。她知書達理,行為舉止落落大方。這也是能入宰相公子法眼的緣故。
那日,宮中慶元宵。百官傢眷紛紛帶著彩燈入宮參加皇帝舉辦的筵席。她如一株高雅的牡丹帶著些許疲倦立於禦花園角落裡。
“愛元宵三五風光,月色嬋娟,燈火輝煌。月滿冰輪,燈燒陸海,人踏春陽。”她忍不住隨口吟瞭起來。
哪知道暗地裡有個低沉的聲音接瞭過去:“三美事方堪勝賞,四無情可恨難長。怕的是燈暗光芒,人靜荒涼, 角品南樓,月下西廂。”這是萬裡外傳過來的《折桂令元宵》。
他如今夜般從那片朦朧的黑暗中緩緩走出。剎那,時光仿佛停止瞭流逝。宮中的喧鬧聲仿佛被隔離在瞭天外,此刻隻有他,她眼波流轉間,情意綿綿。他驚詫宮中竟有這樣潔白無瑕的女子。一席普通宮裝白裙癡纏地繞於胸前,外罩絲薄禪衣自肩上滑下,仿佛仙子般清朗。她感慨竟有這般淡雅的男子獨立於清凈的禦花園——那些文武百官,後宮嬪妃,哪個不是鉚足瞭勁兒在皇上面前掙個露臉的機會。
她在他眼中是如此的不同。
他在她眼中是如此的特別。
從此是花好月圓,郎情妾意。每隔幾天便會偷偷在禦花園見面,每日的鴻雁傳書傾訴衷腸更是殷殷企盼。他寫得一手好字,那一筆一劃都是燭火下最真切的思念。她一有空便偷偷拿出來細細溫習,即使一字一句早已銘記在心。
他說: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她說: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句句相思,相思句句。隻為那不可多得的知音,隻為那電光火石的眼神交匯。他想請求爹讓皇上賜婚,把葛巾許配給他。哪知道剛說瞭兩句,一個茶杯劈頭蓋臉的砸瞭過來。抬起頭來是父親震怒的表情,他哆嗦著指著他,咬牙切齒,過瞭好久才蹦出幾個字:“孽……子!孽子!”
“爹!”他捂著額頭的傷口,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流瞭下來。竟然不覺得痛,隻是認真的,篤定的繼續說著,“葛巾知書達理,是個管理古籍的女官,不是尋常粗俗宮女。我已經二十歲瞭。爹。你說過我有權利選擇自己愛的女子……”
“混帳東西!”房愁喘著粗氣努力壓制怒火低聲吼道:“你知道什麼!你爹讓你選的是朔都官傢女兒!誰讓你挑個下賤的宮女!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枉費你爹的一片苦心!葛巾?你想都別想!”
“爹……”無助地跪在地上,冰涼的地面硌疼瞭骨頭,“爹,我真的很愛她。您為何還要讓自己的兒子重蹈覆轍?”
“你!”房愁漲紅瞭臉,“你在胡說些什麼?”
“難道不是嗎?書房暗閣裡那幅畫中叫眉娘的女子是誰?她可不是娘,也不是二娘三娘!她們隻是像她!眉毛像她!眼睛像她!嘴唇像她!你娶的妻妻妾妾都像她!”
“好!好個孝順兒子!反過來教訓老子瞭。我是遺憾,可是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一樣會選擇辜負她……所以,你也別想瞭。天下之大,沒有葛巾,總有張巾,王巾,李巾!”房愁拂袖而去。男兒壯志怎可因為小小婦人壞瞭大事。一個男人要想有成就,必須把兒女私情拋在腦後,才會有足夠的精力來應付世間的權勢和陰謀。他當年賭瞭一把,然後漂漂亮亮地贏瞭!所以才有瞭房傢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高地位!
(三)
“我爹……”他低著頭難以啟齒。
她懂。其實她都懂。自己不過是個卑微宮女,他卻是堂堂宰相爺的公子。她隻能孤獨地整理藏書閣的泛黃書籍,他卻有個權傾天下的父親早已為他打開平步青雲的大門。這樣漫長的距離,不是藏書閣到宰相府的幾裡路。而是漫長的,空曠的,孤獨的一條銀河。他在繁花似錦的那頭,自己在淒涼冷清的這頭。
“對不起。”千言萬語也隻得這一句。他想救她出宮,可是爹也說得對,這樣的局勢沒有一個宮人能從皇宮裡出來——除瞭死人。豫皇癡迷煉丹術,怎能隨意把人放出宮。沒有成功之前,所有活著的宮人都有可能是那個幸運兒。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永遠不要說對不起。我承受不起。”她牽強地笑笑,捂住他的雙手。那麼涼。四月天,還是有些涼意。月光沉著的照著大地。禦花園的花仿佛害羞瞭似的,紛紛合攏花瓣,背對著皎潔的月亮。
“葛巾。你看這些牡丹,看起來都差不多。不外乎是華麗碩大的花瓣,肥厚碧綠的葉子。可是仔細分辨,幾乎每一片花瓣都綻放著不同的紋路。”他蹲下身去,輕輕撫摸著這些洛陽牡丹。先皇的一個寵妃念念不忘故鄉的牡丹。無所不能的帝王就千裡迢迢地從洛陽運來瞭大批牡丹花和泥土,朔都的土地不適合長這樣嬌貴的花朵。於是,這禦花園中的任何花朵都失去瞭顏色。世人獨愛這一種。
“那,我是哪一朵?”她也俯下身去,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氣。
他指指自己的胸膛,苦笑:“你是永遠盛放在我心中的那朵。”
“可是世間哪朵花可以常開不敗呢?若離。保重。”她靜悄悄地走瞭幾步,才不舍地回過頭來道別。他久久沒有站起來,把頭深深埋在衣袖裡一言不發,隻有肩頭無助地微微顫抖。
付生縮著頭窩在墻根處打著瞌睡。篤篤篤。三下細微的叩門聲驚得他跳瞭起來,習慣性地問道:“誰?”
“我。”那頭是女子疲憊地應答。
他歡快地打開後門,親熱地埋怨道:“怎麼去瞭這麼久?我都差點睡著瞭。”
“以後不會瞭。”葛巾強扯出一抹笑。
“不不不。我樂意守著門兒。誰叫咱們是老鄉呢。”他呵呵笑著,清秀的臉透露出憨厚的表情。他與葛巾都來自平城南容縣。某次他去藏書閣替娘娘找本經書,彼此聊起,竟然這樣幸運他鄉遇故知。從此他被哪位娘娘或者大太監賞瞭什麼點心,總不忘用絹絲手帕裡裡外外包好揣在懷裡給她捎去。他起初以為自己不過是遇到瞭同鄉而高興才對她那樣好。可是某夜她突然出現在瞭他的夢中,還是那樣淺淺的甜甜的笑。他忽然意識到這段感情多麼的可笑可恥。一個太監,早已是不完全的廢人,竟然還有心思喜歡女子。不過既然喜歡瞭,也別無所求,隻要她高興就好。所以他每日勞碌奔波左躲右閃想盡一切辦法溜出宮去為她和她的情郎送信。總是遠遠看見他守在宮門外不遠處的巷子口踱步等待,帶著喜悅和焦急的心情,那麼幸福難耐。很多次,捏著那一封封帶著餘溫的信總有種想要打開或者撕碎的沖動。打開瞭,看見的無非是他們幸福的卿卿我我。自己怕承受不瞭,親眼看見的殺傷力總會更可怕。倘若撕碎瞭,胡亂找個借口搪塞過去,無非是自己發泄瞭嫉妒的怒火,依舊動搖不瞭他們的感情。因為這出愛情裡,他是個連臺子都無法上去的人——他沒有資格。一次次的痛苦掙紮都化作瞭憨厚老實的微笑。他們感激他,卻不知他的掙紮他的痛如針紮如蟻噬。
唯一做過一件自私的事情,便是藏起瞭她為他繡的牡丹花絲絹。白茫茫的絲絹上隻有一朵絕世而獨立的牡丹。淺淺的胭脂紅襯著碧綠的葉子一副相依為命的癡纏。右下角用金絲線繡瞭自己的名字——葛巾。細細看去,牡丹花蕊處有點淡淡的紅,想來是她走神紮傷瞭手指頭。於是,更舍不得給房若離瞭。它從此貼著他的胸膛再也沒有離開過。
(四)
“廷芳、遂心、葛巾……”
李公公蒼老的聲音又一次響瞭起來。這無疑是地獄閻王的催命符。回頭看瞭一眼付生飽含淚水的雙眼,她居然笑瞭。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抬頭挺胸——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瞭,那些宮廷教條見鬼去吧!從來沒有哪一天這樣暢快過。無論怎樣,葛巾的骨子裡是無比驕傲的人。
李公公有些吃驚地看著她,終究還是隨她去瞭。
長生殿內,豫皇疲憊地靠在龍椅上。十名太監齊齊端著一個碧玉小盤子,觸目驚心的丹藥是耀眼的紅。
“時辰到!”
試藥的宮人們自覺地張開嘴巴,由太監親自把藥丸放進他們嘴裡和著泉水吞瞭下去。有人臉色蒼白,有人顫顫巍巍,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甚至哇哇大哭。可是誰也不敢抗拒誰也不敢逃離。數不清的禦林軍躲在暗處,隨時會把私自離開的人射成一隻僵硬的刺豬。
隻有她面帶驕傲冷靜的微笑,做好瞭必死的決心。畢竟她愛過瞭,且那個男子也深愛自己。這個世界除瞭付生和若離,已經沒有什麼好讓她念念不舍的瞭。花註定瞭要凋謝,人註定瞭要死去。這是天理也是定律。她不想抗拒也無力抗拒。永生,隻不過是世人無能為力的奢求和妄想。
藥丸剛咽下去,一股熱浪便從喉嚨處湧瞭上來。旁邊不知是誰慘叫一聲,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立刻充滿瞭空氣——有人當場死瞭。朦朧中感覺到有股力量在撕扯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頃刻間便什麼都不知道瞭。
二更天啦——報時的老太監敲著梆子顫巍巍地離去。
她的手指頭動瞭動,努力張開疲憊的雙眼。怎麼覺得這麼累,渾身無力。可是這種感覺很快消失瞭。她一動不動地躺瞭會,漸漸有瞭精神。眼睛也適應瞭黑暗的房間。自己周圍橫七豎八地躺瞭幾個人,屋子裡彌漫著讓人惡心的腥臭味。動瞭動腳,這才發現被誰狠狠的拽住瞭。抬起身子張大雙眼仔細看,赫然是一個宮女的胳膊。她定瞭定神,從裙子上撕下一塊佈包著雙手費瞭好大的勁兒才把那截胳膊掰開。
我竟然沒有死!這個念頭出現後帶給她的不是狂喜而是憂慮。從這些死人的腐爛程度來看,應該差不多有兩天瞭。但是也不確定,藥丸也許會起到催化或者延緩作用。試藥時間隻有三天,自己必須在天亮前逃出去。否則等待的也許是更為可怕的試驗。第一個存活下來的人,隻要不是皇帝,結果必然隻有一死。第一個永生的人隻會是更可悲的藥種。
她推瞭推門,關得嚴嚴實實。窗戶也掰不開一條縫。怎麼辦?隻有讓守衛自己把門打開瞭。
咚!咚!咚!捶門的聲音一下下不停歇的響著。
“喂!”睡得迷迷糊糊的守衛蹬瞭同伴一腿。
“幹嗎?”那人不耐煩的轉頭睡去。
“別睡瞭!有人在敲門呢!”他心裡有些發毛。
“這永生堂除瞭咱們倆鬼才敲門呢!”那人嗖的立瞭起來。兩人互相看瞭一眼,鼓起勇氣往水生堂走去。
屋子裡果然有聲響。一個侍衛哆嗦著掏出鑰匙,另一個抽出長刀給瞭他一個眼色。門吱呀一聲開瞭,一個腥臭的熱浪撲面而來,兩人捂住嘴小心的走瞭進去。
“誰!”眼尖的一個已經註意到房屋最裡面的那堵墻立著一個人影。兩人小心翼翼的跨過地上的屍體往深處走去。誰也沒有註意到,門背後一襲白衣飄瞭出去。
“媽的!死人!居然爬到那裡去瞭!走吧。沒事兒!”兩人松瞭口氣,飛快的走瞭出去。這裡的空氣簡直讓人窒息。
葛巾赤著腳跌跌撞撞地往住處跑去。付生。她此刻隻有去找付生瞭。除瞭他,再也不敢信任別的人。此刻,別人眼裡已經容不得她瞭。
她心存僥幸地敲著暗號,可是沒有人答應。幾乎要絕望瞭。想想也隻好作罷。自己都是去瞭永生堂的人瞭,付生怎麼還會為自己這個晚歸的人留門呢?
就在她轉身離去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瞭。身後傳來瞭付生驚詫的聲音:“誰?”
“是我。”她撲到他懷裡哭瞭起來。這樣從鬼門關兜瞭一圈回來,任誰都會害怕。隻是這個叫付生的人像個哥哥一樣讓她安心。
雖都是一個情字。一人是男女之情,一人是兄妹之情。差瞭何止十萬八千裡。
“還有一天術士便會去永生堂。我們隻有一天的時間逃出去。”他小心翼翼地推開她,忍著歡喜的淚水拉著她的手往假山處跑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著巡邏的衛兵,他們像兩隻鳥相依為命地逃亡著。
付生吃力的把一座小假山推到瞭旁邊,地上赫然露出瞭一個窟窿。
“鉆進去。”他推她。
“你怎麼會知道宮中的秘道?”她疑惑不解。
“在宮裡,如果連一條逃亡的秘道都不知道,怎麼在這裡生存下去?”他笑。
摸索著走瞭好遠,他才點燃瞭火星子。這條秘道穿過瞭整個皇宮通往宮外的後山。黑漆漆的山上,他熟練地拖著她往山下跑去。第一次,他發現瞭自己竟然這樣勇敢,第一次被人需要。
他把她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為她找來瞭平民女子的衣衫。
“我該怎麼辦?”她拉住他又要離開的手。
“我去找他。然後讓他帶你走。”他頓瞭頓,堅定地回答,“等我回來。”天色漸亮,她縮在草叢裡吃力地仰望著天空。一隻白色的鳥劃破瞭灰蒙蒙的晨霧往北方飛去。
(五)
“葛巾。來。我們走。房公子在十裡坡等著你。”付生牽著一匹馬,語氣歡快。可是她卻聽出瞭其中的酸楚,隻輕輕握瞭握他的手。無言的謝意。
她坐在馬後環著他的腰,恍惚的看著周圍的風景急速退後。若離能帶自己到哪裡去?他真的有勇氣放棄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帶自己離開朔都過上逃亡的生活?不。她不敢往下想。但至少,他在那裡等著自己。
是的。他焦灼的等在那裡。兩手空空。
“若離。”她跳下馬去。
“我們可以去哪裡?我們可以去哪裡?付生,不如你跟我們一起走?”若離不停地走來走去,捏著拳頭惶惶不安。葛巾沒有死。葛巾再也不會死?宮中很快就會發現。如果他們逃瞭,爹怎麼辦?他在這裡等瞭半個時辰,腦海中無數個問題折磨著他。
房若離是翩翩公子,塵世裡他是陽春白雪。詩詞歌賦他樣樣拿手,可離開瞭權傾朝野的爹呢?離開瞭龐大的房傢他是否還有那些閑情逸致與她花前月下談情說愛共話桑麻?他是嬌貴的公子,不是鄉野村夫,平民百姓。也許離開瞭,他就什麼也不是瞭!
他惶恐地看著她疲倦地走向他,忽然有些累瞭倦瞭。這一切,怎麼就這樣荒唐的開始瞭呢?他不知道怎麼辦?剎那間,一隊整裝待發的相府侍衛出現在瞭房公子身後。侍衛恭敬地讓出一條道路——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走瞭出來。
“我的兒子,你是要去哪裡?”他含著笑意,話卻寒徹心扉。幾乎同時,葛巾矯健地躍上瞭馬背。
“走!”她夾著馬肚子往付生身邊奔去,伸出手——他搖搖頭。他知道自己不能走,她隻能帶走一個人,他寧願房公子跟她一起走。她隻得焦急地望著若離,他也深深地望著她。她的右手伸得長長的向他掠去,他也伸出瞭手——抓住瞭。她喜悅的準備好加速,他一上馬背他們就可以狂奔而去。可是他的手忽然閃瞭一下錯開瞭,沒有抓牢。
棗紅色的馬身不由己的帶著她一個人馳向瞭遠方。仰或是他故意松開的,許是放不開那些身外之物。她傷心地回頭看瞭他一眼,嘴裡喃喃的說瞭幾句話,眼角一顆淚珠墜瞭下來。
“爹——不要!”若離看著搭箭的父親狂叫起來。老人淡然地看瞭他一眼,箭毫不猶豫的飛瞭出去。
“放心,我不會傷她要害。”他扶著搖搖欲墜的兒子輕輕在他耳邊說道。
一道紅光閃過,付生脖子裡湧出大攤鮮血。匕首墜瞭下去。他面帶微笑倒在瞭晨曦中。
他,也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
(六)
倘若混江湖的,沒有聽過流雲鏢局就算不得消息靈通。傳說流雲鏢局隻運別人不敢接的鏢。更有的人瘋傳鏢局中的人物都是得罪瞭朝廷的人,個個武藝高強神出鬼沒。誰也沒有見過鏢局的主人,所有人的任務都由底層一步步上傳。批準接鏢後有大掌櫃善手出面和客人簽約。善手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年輕人,劍眉星目,精神抖擻。善手身邊一直有個冷面女子,青玉面具遮住瞭大半邊臉。從不像尋常女子般嬉笑怒罵,她那張冷傲的臉上看不到多餘的表情。女子名叫恪青。平時都是勁裝男子打扮,說話低沉有力,在鏢局中有很高地位。
亂世中鏢局的生意格外好。這次托鏢的是個老主顧,但是前些天接瞭太多任務,流雲鏢局已經找不到合適的鏢頭出鏢。
“我去吧。”恪青淡淡說瞭一句。善手收起笑容,詢問似的看著她。恪青不是沒有出過鏢,她甚至比善手更早在鏢局做事。隻是女子爬山涉水總歸不方便,雖然她頭腦武藝並不輸給男子。況且這個主顧再三吩咐這趟鏢貴重得很,容不得半點閃失,因為不是像普通鏢倘若出瞭岔子可以用銀兩賠償這麼簡單。
“放心好瞭。不會有事的。而且我覺得這事不會這麼簡單。為什麼這段時間找我們押鏢的人這麼多?很大一部分其實根本用不著花大把銀子找我們流雲鏢局。一個月就出瞭十四趟鏢,都是翻山越嶺的遠地方。雖然他們都在路上放平安鴿回來,可是一趟鏢的鏢師都沒有回來。我懷疑……”她神色凝重。
其實這些善手都想過,可是為瞭安撫弟兄們的心也不好聲張。請示主人,他老人傢隻是笑笑繼續下棋,娓娓道瞭一句:“該來的總會來。”還安慰他稍安毋躁。
“好。我多派幾個弟兄跟著你。此去朔州,路途遙遠,小心為上。我這就先派人去打點官府衙門。”善手立刻吩咐下人帶瞭銀兩快馬加鞭往朔州奔去。
隻是一個上好的樟木大箱子,用黃銅鑲邊。裡面東西的重量不像是黃金白銀等貴重東西,她輕輕叩瞭叩,有輕微回音。招招手,兩個手下立刻把箱子抬上瞭馬車。她讓一個功夫好的鏢師騎上自己的鐵腿棗騮駒,自己彎腰鉆進瞭馬車。
“各位精神點!速度不要太快!小心行事!”她喝瞭一聲。眾人立刻哄聲響應。普通的傢用馬車,零零散散的傢丁丫鬟老媽子圍在周圍。從外表看起來這不過是尋常婦人傢出門,不寒酸也決不是富貴人傢。一路歇息趕路,總算是平平安安到瞭隤州的城門處。
“弟兄們!上頭傳話瞭!給我眼睛尖著點!密切註意鏢車或者是像鏢車的馬隊!”老遠就聽見守衛頭兒在發話。恪青冷笑,看來善手的“打點”過頭瞭。果然不妙。倘若鏢沒有在規定的時辰到達,流雲鏢局必定賠死。這個時候也不能回去瞭。
“幹什麼的!”一個囂張跋扈的守衛舉著刀惡狠狠的吼道。老媽子嚇到瞭似的顫巍巍的回道:“官爺,是我傢夫人回娘傢。”
另一個人毫不客氣地走到馬車前掀開瞭簾子。眾人倒吸瞭一口涼氣,誰也不敢聲張。一個怯生生的身體探瞭出來:“官爺。是我回娘傢。”
竟然是略施粉黛的恪青。嬌滴滴的聲音赫然是一個新婚不久的婦人。那人往馬車裡望望,巴掌大的地方坐瞭個女子已經顯得擁擠瞭。
“娘傢在哪?”
“回官爺。朔州。”恪青說得一口流利朔州話。那人本就是例行公事隨便問問,便說笑起來:“是不是婆傢對你不好,才委屈地回娘傢啊?啊?哈哈哈……”
幾個守衛肆無忌憚的笑瞭起來。
“是娘親病危,我千裡迢迢就是回去看她老人傢最後一面的。”說罷,她嗚咽起來。
“走吧走吧!怎麼說著說著就哭起來瞭呢。”之前調笑的守衛自討沒趣趕緊把簾子放下。大傢都輕輕的松瞭口氣。恪青在馬車裡懶懶的掀開座墊,馬車早已改造好,樟木箱子就放在下面。看來一切才剛開始。她的右手輕輕敲擊在窗欞上,閉上瞭眼睛,青玉面具重新覆蓋瞭左臉頰。
“不要住城中的客棧,我們出瞭城再休息。”她低聲吩咐下去。出瞭隤州再走兩裡路穿過一片樹林便有一傢客棧。隻要加快速度,一定可以在天黑透之前投宿。眾人一出隤州便快馬加鞭趕路。
這片樹林在地圖上被人用朱筆圈瞭起來。此林名叫相思林,附近常有農人牲畜失蹤在這裡。一路走來,隨處可見白骨稀稀拉拉地散在地上。恪青重新騎上瞭自己的馬匹,戒備地看著四周。一股詭異的氣氛氤氳在空氣裡。
“大傢打起精神!”她大聲吆喝道。眾人紛紛拔出長刀警惕萬分。
還未到深秋,為何地上落葉這樣多?一位鏢師下馬小解,提著褲子小聲嘀咕。忽然覺得腳底一癢,抬腳看瞭看,並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刺破鞋底。可是分明感到那陣癢順著小腿在迅速的往上面竄去。
“啊~好癢!好癢!”他瘋狂的撕碎衣服撓著身體,胸膛處更是癢得難以忍受。大傢疑惑不解的看著他。
忽然,他的身體發出瞭奇怪的響聲——喀嚓!喀嚓!一道像刀砍過的裂縫慢慢從胸膛處裂到瞭肚子。眾人驚得退瞭好幾步,呆呆的望著不住慘叫的鏢師不知所措。
呲——一根觸須一樣的東西帶著粘稠的液體從縫隙裡探瞭出來。恪青躍下馬來,飛快接過旁人的刀斬瞭下去。一股綠色的液體順著殘斷的傷口濺瞭出來。但是第二條,第三條觸須以更快的速度探瞭出來。她足下一點,飛快躲開瞭。鏢師的身體已經被撐得巨大,隻聽砰的一聲悶響,他的整個身體像被炸瞭一般碎得四分五裂。眾人這才看清楚,原來那些觸須來自於這隻巨大的蛾子。那隻足有人高的蛾子居然長著一張妖嬈的美女面容,她嘻嘻笑著張開巨大的翅膀停在半空中。
“是寄生妖蛾!大傢快上馬!不要踩著樹葉!”她從背後抽出一隻箭對著鋪滿樹葉的地面狠狠射瞭出去。一股強大的箭氣夾著白光掃開瞭道路。果然,厚實的樹葉下密密麻麻佈滿瞭米粒大的白色蛾卵。
“快跑!”眾人慌亂的往前奔去!剛掃出來的道路又在緩緩地靠攏。那些卵會移動!
“你們先走!在客棧會合!”恪青大吼,她提起真氣,穩穩地站在瞭馬背上。三隻箭同時搭在瞭長弓上。咬破舌頭,血水噴在箭頭——射殺妖物定要見血。
“破!”她對準妖蛾大吼一聲,箭如三條長龍撲向嚯嚯冷笑的蛾子。幾乎同時它的觸手帶著粘稠的毒液對著她射瞭過來。剎那間,長龍和觸角糾纏在瞭一起發出瞭裂帛似的聲音。妖蛾的面孔瘋狂的扭曲著,咚的一聲巨響墜瞭下來。地上的蛾卵忽然迅速退到瞭樹林深處。
她心有餘悸地騎上馬背,弓箭半刻不敢離手的註視著四周。果然一切都是沖著自己來的,這接二連三的事情不會這麼巧合。
“為什麼不說話!”他提著劍緩緩走來,眼中竟然有淚水。終於可以為房傢雪恥瞭,堆積瞭幾代的仇恨終於可以解脫瞭。為什麼心裡卻像塞瞭團棉花怎麼也喘不過來氣。
她淚流滿面地看著他,依舊一言不發。
“你說!說你對不起我們房傢!你欠我們這麼多,你要怎麼才能償還!你告訴我!”他嘶吼著,望著墻上掛著的歷代房傢死去的男子一劍紮進瞭她的肩。
“公子。不把她交給朝廷嗎?”胡姬一看氣氛不對,急忙走過來問道。
“不用瞭。”他擺擺手,目光卻沒有離開過地上的人。這是哪門子的老黃歷瞭。皇帝都換瞭好幾個瞭,誰還會關心冷清的房傢。再說瞭,他對當官也不感興趣……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我從小看著她的畫像長大,隻是覺得一定要把這個女人找到,仿佛我的人生就是為瞭尋找她一樣。他曾經一度認為是強烈的恨,可是現在卻動搖瞭。真的是恨嗎?
她靜靜地看著他,嘴輕微地張合著說著無聲的話語。可是他分明聽見瞭很多年前,這個女子騎在馬背上越過他的時候。她說——若離,我要你永遠記得我。不管你未來變成什麼模樣,都不要忘記我。
這個可怕的咒語靈驗瞭。他的靈魂隻能困在房傢,世世輪回為房傢男子履行著這個尋找她的任務。因為當年他欠她。
“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扔下劍,捂著耳朵大吼起來,“放她走!放她走!讓她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到她!”
胡姬恨恨地看瞭她一眼,收回瞭白絲,低低吼瞭一句:“滾!”女人的敏感強烈地證明瞭這個女子和公子的關系不一般。
她捂著肩頭的傷,笑著站瞭起來。她一邊笑,一邊落淚。真是夠荒唐!真是夠荒唐!
我們,再也不要相遇瞭。這是她給他最後的贈言。
(八)
“和尚。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瞭?”圍觀的人喋喋不休,似乎還意猶未盡。
“是啊……結束瞭。”講故事的和尚慢悠悠的扇著大蒲扇。
“咱們一人花瞭三串銅錢,難道就隻能聽兩個時辰的神話故事?”
呵。和尚輕笑,帶著些許無奈:“神話多瞭就不值錢瞭。葛巾……其實是一朵註定瞭要孤獨一生的牡丹。這樣無關痛癢的輪回,不過是換瞭不同的名字做垂死的掙紮。要聽老衲的故事,改明兒準備好銅錢吧。”
這個和尚十年前姓房,名良昭。他出瞭傢,鐵瞭心要房傢再無後代。而今法號遺空。他不敢再輪回與她相遇。三百年前他背叛瞭他們的愛情,所以現在他把它們販賣瞭,在寺院後院養瞭大片牡丹花。它們的品種都是葛巾,可是卻沒有一朵有他深愛女子的神韻。它暗喻永生的孤獨和無助的輪回。它嘲笑過,反抗過,痛哭過,可惜都沒有用。
命運總會出其不意的給人驚喜。但大多數情況下是有驚無喜。
我要你永遠記得我。她的話猶在耳邊,這個咒語誰也無法破解。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