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傢之寶

樹大招風

清朝宣統年間,河南彰德有一傢有道古玩鋪,老掌櫃王老爺子已年近古稀,便把生意全都交給瞭兒子王啟順打點,他自己則在傢中習字作畫,過起瞭清閑日子。

王傢的生意做得童叟無欺,在當地很有聲望。不過,比他傢聲望更出名的,還要數他們傢的傳傢之寶,南宋山水大師夏圭的名作——絹本《西湖煙雨圖》。時逢亂世,據說王啟順更是謹小慎微,生怕因這傳世之寶惹禍上身。

誰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王啟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瞭。這要從彰德知府上門那天說起。

這知府姓羅,是個媚上欺下的主。這天,他親自上門宣令,說是袁世凱袁老爺已經辭官回鄉,過些天袁傢夫人生辰,點名想要看看王傢這幅絹本《西湖煙雨圖》。

王啟順接到消息後,愁眉緊鎖,連連哀嘆。這畫要是送去袁府,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要是不送,彰德府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羅知府發起橫來不擇手段,殺人連眼都不眨一下。

百般無奈,王啟順隻得向父親說明緣由,表明利害,到最後,他跪倒在地,哭道:“父親,東西再寶貝也隻是身外之物,可王傢上上下下幾十口,那都是人命啊!”

王老爺子面色凝重,幹枯的手指捻瞭捻胡須,道:“羅知府的狠毒手段,我素有耳聞,可是,這幅畫是王傢的傢傳之物,若在你我手上失瞭,那我們爺兒倆哪還有臉見祖宗啊!”

王啟順見父親這麼說,心裡已經冷瞭一大半,剛要再勸,忽聽老爺子話鋒一轉:“但既然這姓羅的看上瞭《西湖煙雨圖》,那我們就給他一幅《西湖煙雨圖》吧!”

說完,王老爺子一個人悠悠地回瞭書房,發話說不讓任何人打擾。直到第三天掌燈時,老爺子才打開門,把兒子叫瞭過來。

王啟順進屋一看,隻見老父親面色憔悴,神色困頓,再看書桌上,擺著一幅筆墨蒼勁的山水圖,正是夏圭的《西湖煙雨圖》。

老爺子又指瞭指畫,道:“你仔細瞧瞧。”王啟順微微一怔,走近瞭,拿著燈湊在畫前細細瞧瞭起來,看完後,他心頭越發不解:“此畫用墨靈動,又喜用禿筆,下筆較重,畫風老蒼雄放,確似夏圭的真跡,可是……這墨色似乎過於新鮮,又絕不是南宋之物,難道……”王啟順說到這裡頓住瞭,抬頭看向父親,目光復雜。

王老爺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幾年,你的眼力也算大有長進,沒錯,這幅畫是我照著原畫,用瞭一天一夜臨摹出來的。雖然難比夏公的原作,但糊弄羅知府這類蠅營狗茍之輩,足矣。”王老爺子說完,垂眉不語,神色淒淒。

王啟順明白,做古玩這一行講的是良心和信譽,隻要有那麼一次把事情辦糟瞭,就有可能砸瞭自己苦心經營數十年的招牌。王老爺子一輩子都是在和“假”作鬥爭,這次為瞭保全古畫以及王傢人的性命,他才不得不出此“造假”的下策。

王老爺子山水畫造詣本就頗深,再加上對真本熟悉無比,因此臨摹出來的這幅畫幾可亂真。但想讓羅知府等人中計,還需要一個重要的環節——做舊。

這時,王老爺子拿紙筆開瞭一個清單,道:“你去幫我買些東西。”

王啟順一看字條:一兩梔子、三錢紅茶、十個橡子。他很是不解,但還是趕緊去街市上買回這三件東西。隨後,他又按照王老爺子的指點,把三樣東西分別放入三個碗中煮好,端到瞭王老爺子的跟前。

王老爺子這才慢騰騰地解釋起來:“古畫造假,絹黃的上色至關重要。如果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不僅顏色深淺不一,而且這種黃浮於表面,一蹭就掉。”

老爺子說著,指瞭指那三個碗,又說:“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把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出理想的舊色瞭。畫染色後,還需放到日頭下曬上三日,使絹佈脆化。”

王啟順聽得不住點頭,接著又不解地問:“父親,這些做舊的手法,您是從哪兒學來的?”隻聽王老爺子微微一笑:“識得贗品假之所在,才能明辨真品真在何處。”

數日之後,王啟順取出那畫再看,隻見絹黃分佈均勻,枯透紋理,一幅幾可亂真的《西湖煙雨圖》大功告成瞭。

以假亂真

到瞭袁夫人生日這天,急於討好的羅知府領著王啟順早早地來到袁府。袁世凱對夏圭的《西湖煙雨圖》也早有耳聞,一見到他們,就道:“先別忙著開席,不如先請王掌櫃把畫拿出來讓大傢瞧瞧,聽說有南宋四大傢的作品,我今天還特意請來瞭京城的丁老板幫忙掌掌眼。”

說著,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瘦老頭子從椅子上站瞭起來,拱手道:“托袁大人的福,夏圭的真跡,老夫迫不及待想要一飽眼福。”

王啟順原本以為隻需糊弄過不學無術的羅知府和袁世凱,誰知又來瞭一個行傢丁老板,他的手心頓時冒起瞭冷汗。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隻得硬著頭皮,將畫小心地從匣中取出,讓羅知府拿著一邊的畫軸,自己則把畫卷慢慢展開。眾人紛紛圍攏過來,湊在畫前仔細端詳,一邊看一邊點頭稱贊:“不愧是大師手筆,果然氣度非凡。”

隻有那位丁老板瞇著眼睛看瞭半晌,忽然伸出兩個手指在畫上輕輕抹瞭一下。抹完後,他看看手指,確認絹黃沒有掉色,便沖袁世凱微微點瞭點頭。

王啟順見狀,一顆心剛要放下,忽聽丁老板又冷冷地道:“畫風與絹黃雖似真跡,但還有個大破綻。”

王啟順一驚,忙不動聲色地問:“丁老板有何高見?”其他幾個人也一齊朝丁老板看去。

“這幅畫也算是贗品中的上品瞭,可惜假的始終真不瞭,破綻就在畫絹上!”丁老板端著雙手,向眾人解釋道,“宋人作畫用絹,質地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絲絹,一種是雙絲絹。雙絲絹更致密緊湊,能夠歷久不壞不散。但在當時隻有禦用畫院才用得起,所以也叫院絹。夏圭在宋寧宗時任畫院待詔,他作畫所用自然該是院絹,但你們看這幅畫,經緯各是一根,明顯就是單絲絹。”丁老板說完,喝瞭一口茶,面上難掩得意之色。

袁世凱一聽,立刻緊皺著眉頭,羅知府見瞭,臉都變瞭色,不停地看著王啟順。誰知王啟順卻毫不驚慌,微微一笑,道:“丁老板果然對古畫深有瞭解,隻可惜您還是漏瞭一點。”

丁老板一怔,道:“願聞其詳。”

王啟順道:“夏圭雖屬院派,但他初入禦畫院時地位並不高,隻能分得普通的筆墨紙硯。”說著,他指著畫上落款處“慶元元年”四個字,道,“寧宗繼位後第二年改年號慶元,其時夏圭剛入畫院,並未被重用。各位,就連張擇端這樣的大傢,在畫《清明上河圖》時,都不夠格用院絹,所以這幅畫用的是單絲絹也就不足為奇瞭。”

眾人聽後紛紛認同,再看那袁世凱,瞇著眼睛思量瞭片刻,也微微一笑,點瞭點頭。就這樣,老爺子的這招險棋,終於幫著王傢人渡過瞭這道難關。

有驚無險

從袁府出來,涼風一吹,王啟順隻覺得背後一陣陰冷,原來自己早已汗透衣衫。是啊,今天關於絹佈的這一番應對,要不是王老爺子有備在先,這場戲可就全砸瞭。

回到傢中,他把鑒畫的經過跟父親原原本本說瞭一遍,王老爺子緩緩地捻須道:“希望此事到此為止,王傢能平安度過此劫。”

話音未落,夥計來報,說裝裱匠張光門外求見。這張光是彰德一帶有名的裝裱匠,和王傢在生意上也有些交往。王啟順忙讓夥計把他給請進來。

很快,張光走進瞭大廳。他四十來歲,方臉濃眉,不茍言笑。寒暄過後,張光說明來意。原來袁世凱得瞭《西湖煙雨圖》之後非常喜歡,特意讓張光重新裝裱,說日後要去獻給京城的慶親王奕。說到這裡,張光就停住瞭話。

王老爺子意識到瞭什麼,屏退左右,道:“張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張光一拱手道:“在下是個直脾氣,向來不會繞彎子,若有什麼話說得不中聽,還望老爺子您莫見怪。”他頓瞭頓,接著一語驚人,“袁府的那幅《西湖煙雨圖》,八成是贗品。”

一聽這話,王啟順趕緊打斷道:“張光,茲事體大,這話你可不能亂說!”

張光篤定地道:“王掌櫃,古玩我雖是門外漢,但要說到字畫嘛,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方才袁大人派人把《西湖煙雨圖》送到我店裡,讓我重新裝裱,我手一捏,就已經知道不是宋朝舊物瞭。”他說著憨笑一聲,“其實這也算不得多大的本領,就像那個賣油翁說的,‘唯手熟爾’。”

眼見事情露瞭餡,王啟順鐵青著臉問:“既然如此,你想怎樣?”

誰知張光倒也爽快,說:“我早就看不慣羅知府和袁世凱的做派,根本就無意告發。二位也不必擔心我耍那要挾敲詐的勾當。隻是在下實在也是個愛畫之人,久聞王傢收藏著夏公的真跡,今天來,隻想一睹此畫的真容。”

按理說,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可是誰知王老爺子卻嘆瞭口氣,搖頭拒絕瞭。他解釋道:“不是我不願將此畫給張先生過目,隻是,這幅《西湖煙雨圖》,早已經不在我們王傢瞭。”

這話一出,不僅是張光,連王啟順也是大吃一驚,忙問畫去瞭哪裡。王老爺子說:“幾年前,由於機緣巧合,我認識瞭一個人,而且一見如故,那人欲為大事,隻是苦於顛沛流離,資金匱乏,我為瞭助其一臂之力,就將這畫送給瞭他。”

王啟順急得直拍大腿:“那人缺錢,你借他一些銀兩就是瞭,怎麼能把祖傳的畫送人呢?”

王老爺子面色沉靜,一言不發。張光見老爺子如此神態,緩緩頷首,道:“能讓王老爺子讓出祖傳之物的人,一定不簡單,可惜我沒這眼福瞭。”他正欲告辭,念頭一轉,又道,“袁府的那幅《西湖煙雨圖》雖是贗品,但幾可亂真,萬一日後被當成真跡流傳出去,坑瞭人可如何是好?”

“那幅畫上其實有一個細微的破綻,”王老爺子微微一笑,說,“夏公畫的是西湖的雨景,畫面中,有幾個人在西湖邊的茶寮裡躲雨,茶桌上擺著一個茶壺。真跡中的茶壺嘴是朝南面的,而我畫的那幅,茶壺嘴卻是朝北的。”張光聽瞭,大笑不止,拱手而去。

三年後,滿清垮臺,在中華大地統治瞭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壽終正寢。這天,看著大街上一番熱熱鬧鬧的新氣象,王老爺子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她捻須自語道:“天地一新,百姓安樂,也不枉我當初所贈瞭。”

王啟順聽此,揣摩再三,試探著問:“父親,那幅畫,您到底送給誰瞭?”

王老爺子微微一笑,依舊守口如瓶,後來實在被兒子追問不過瞭,才透露瞭他贈畫的對象,是位姓孫的先生。接著,他又教訓道:“你年紀輕輕還沒看透,傳傢立本不能光靠一幅畫,要是時局動蕩、世道不公,就算有萬貫傢財、千車寶物,又傳得瞭幾代呢?”

《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