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八年芒種那日,安州千佛茶莊老板張安和往常一樣早起,沏好一壺千佛雪芽,正欲清心靜氣好好享受一番,突然聽得門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過瞭一會兒,仆人來報,說京城陳大老板傢的大管傢送銀子來瞭。張安聽瞭,不由心中暗自贊嘆,這陳大老板果真是個守信之人,也是個心急之人,原本說的夏至過後來付餘款,卻不想小滿節就來瞭。忙起身去迎,仆人回話說大管傢放下銀子已經走瞭。
“這怎麼成,趕緊留住,讓我好好款待。”張安急忙追出去。隻見大管傢在前面邊走邊流淚,張安心中詫異,一邊喊叫,一邊急追。大管傢也不理他,到瞭安州河堤上,突然縱身而起,躍入河中,一個漩渦,就沒瞭蹤影。張安驚呼一聲,癱軟在地上。
被仆人們扶回傢中,整整一日,張安都枯坐在那裡,呆若木雞。
這陳大老板是京城開有最大的茶葉行,是天下有名的茶葉商人,生意都做到瞭乾隆皇帝那裡。陳大老板與張安的生意往來,可以上溯到兩人的祖父那輩。每年立夏,陳大老板都要和他的大管傢帶著馬隊,不遠千裡趕到安州,從張安的千佛茶莊采購千佛雪芽和那叫做千佛吼茶的茶中極品。對於陳大老板來說,專程前來安州,其實隻為千佛吼茶,那千佛雪芽,隻是捎帶的生意。因為有瞭那千佛吼茶,他才可能做成皇帝的生意,也就是說,那千佛吼茶,是專供皇帝品嘗的。
“吼茶一盞,白銀十萬”,說的是千佛吼茶的名貴。所謂物以稀為貴,這千佛吼茶,貴就貴在它的稀少,難以獲得。在安州,唯獨張安能依照祖傳秘法制出此茶,但是產量極少,每年多不過一斤,少則二三兩。
千佛山多崇山峻嶺,那些用以制作千佛吼茶的茶葉,出自千佛山特有的一種茶樹,名叫崖茶樹。此樹都是生長在懸崖絕壁之上,隻靠雨露存活,所以樹齡千年,樹幹也不過酒杯粗細。
每年春分過後,萬物復蘇,花草樹木,都開始綻放嫩芽,那崖茶樹也不例外。此時,張安就背著一大口袋上好的蜜酥果子進山瞭,到清明才下來,懷中揣著的,就是那鮮嫩的崖茶。張安是怎麼采得崖茶的,一直是個秘密。因為那懸崖峭壁,人根本無法靠近,曾經有人在身上捆瞭繩索,要垂下山崖去采那茶葉,結果粉身碎骨。
谷雨時節,陳大老板就來瞭。這年同樣,依照慣例,先交易瞭千佛吼茶,再交易千佛雪芽。較之往年,這一年的千佛雪芽在成色上要好許多,陳大老板看得歡喜,就多要瞭十幾擔,但是囊中銀子不夠,於是約定等回瞭京城,在夏至過後,叫大管傢過來將餘款付清……
現在大管傢將餘款送來瞭,一句話沒說,就投河自盡瞭。這是為何?張安思忖再三,決定立即起身趕赴京城,要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安趕到京城,聽說瞭一個驚人的消息,陳大老板的茶葉行已經關門。張安找到陳大老板的府邸,通報瞭姓名,求見陳大老板,誰知道竟然被下人轟瞭出來,而且還受到一頓責罵,說他是“奸詐之輩”。受瞭罵,張安感到十分窩囊,自己世代生意人傢,將那“童叟無欺”、“貨真價實”、“誠實守信”當作金子打的顏面,更將那“信用”二字當作生存的性命。如今竟然被人這般辱罵,心中憤恨難平,於是高聲喊叫,求見陳大老板,要他給個說法。
門開瞭,一老仆出來,回話說陳大老爺已經不在瞭,見不著瞭,請他回去。
“不在瞭?”張安驚愕地問。
“陳大老爺已經被你的那千佛吼茶害死瞭!”老仆說著,淚如雨下。
張安驚得差點跌倒在地。老仆人告訴他,陳大老爺將千佛吼茶帶回京城後,趕緊送往皇宮。乾隆皇帝得知千佛吼茶到瞭,欣喜得很,叫趕緊沏上來品嘗,誰知道才一入口,乾隆皇帝就將茶盞摔瞭,一屋子太監宮女嚇得魂飛魄散。乾隆皇帝陰沉著臉,叫宣陳大老板覲見。
見瞭陳大老板,乾隆皇帝叫將茶葉退還給他,怒斥道,“我也算是你們傢的大買傢、老主顧瞭,給你萬兩白銀,你竟用這等草茶野茶來欺瞞!咳,隻可惜你祖輩的金子招牌,被你毀瞭!”
回到傢中,陳大老板親自沏瞭一盞千佛吼茶,品嘗瞭一口,就哀嘆不止。隨即叫瞭大管傢,吩咐瞭盡快到安州和張安瞭結餘款的事,然後叫人將茶葉行關門。當日夜裡,陳大老板就自盡瞭。
張安失魂落魄地回到瞭安州,一場大病,半年後方愈。病愈後,張安上瞭千佛山,都以為他是去查看山上的崖茶長勢,做那來年制作千佛吼茶的準備。半月後,張安下瞭山,誰知道一下來,又是一場大病,這場病,直到第二年驚蟄才好。
眼見春分將至,采制千佛吼茶的時節快要到瞭,張安去瞭安州宏盛糖果鋪子,要定制三十斤上好的蜜酥果子,春分那日要。這宏盛糖果鋪子,名號和千佛茶莊一樣老,一樣享有盛譽,而且兩傢也不知道從那輩起,就是生意上的老交道。
春分到瞭,見張安沒有來取蜜酥果子,宏盛大老板就親自送瞭過來。見宏盛老板親自上門,張安叫人擺下酒菜,說要與宏盛老板好好喝幾盅。
連著幾壺酒,宏盛老板見張安還沒有停壺罷盞的意思,心想這張安這人怎麼成瞭貪杯之徒瞭?不禁擔憂起來,“老兄,你明日可還要上千佛山采崖茶的啊,今日喝這麼多,就不怕誤事麼?”
“咳!”張安嘆息一聲,“沒瞭猴子,我還采什麼崖茶啊!”
“你說什麼?”宏盛老板大驚。
張安隻是嘆息。
在安州,隻有宏盛老板知道張安制作千佛吼茶的秘密。千佛吼茶,其實它的真正名字應該叫千佛猴茶,因為這茶葉,都是猴子采摘下來的,因為猴茶不好聽,就叫瞭吼茶的名。宏盛老板之所以知道這個秘密,是因為張安每年都要從他那裡購買很多蜜酥果子,拿上千佛山去喂猴子。也不知道從張安的那一輩祖宗起,他們和猴子做起瞭生意。——從宏盛那裡購得上好的蜜酥果子,拿去喂那些猴子,作為交易,那些猴子在每年春分清明兩個時節裡,冒險為其從懸崖峭壁上采摘崖茶,這世世代代下來,就成瞭鐵打的契約。
“現在這契約悔瞭!”張安嘆息說,不知道那些猴子怎麼瞭,去年春分清明兩個時節給他采摘的茶葉裡面,幾乎沒有崖茶,都是些平常的草茶,野茶。因為他太相信猴子,所以制作出來也沒品嘗,就賣給瞭京城茶商陳大老板。陳大老板因為太相信他,也沒查驗貨色,就送往瞭皇宮。當朝乾隆皇帝是位吃茶的高人,也一直在吃千佛吼茶,所以一吃就吃出來那萬兩白銀購買的千佛吼茶,不過是野茶草茶,以為陳大老板故意欺哄他,當堂一頓訓斥。見自己祖傳的“誠信”招牌悔於自己手中,陳大老板愧疚難當,自殺身亡。而與他同來安州購買茶葉的大管傢,也因為自己疏忽瞭驗貨,失瞭職責,感到萬分愧恨,投河自盡……
張安說,就在他病好之後,去瞭千佛山上,將拿去喂猴子的蜜酥果子搬瞭毒藥,那些猴子搶而食之,結果盡數被毒死。埋葬瞭猴子,他也準備跳下山崖,可就在那一瞬,感覺事情遠不止這麼簡單。
說到這裡,張安看著宏盛老板。宏盛老板坐如針氈,滿頭大汗。張安嘆息一聲,斟滿酒杯,邀宏盛老板共飲,宏盛老板端著酒杯,那手顫抖不已,酒撒瞭一桌子。
“我想那猴子雖為畜生,但是深知交易之公平,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絕無奸詐之心,更不懂短斤缺兩,坑蒙欺騙。它們之所以給我野茶草茶,必定是我什麼地方沒做對……或者是,貨當值價?”張安盯著宏盛老板,不再往下說瞭。
宏盛老板哪裡敢和張安對視,他根本坐不下去瞭。張安站起來,從他送來的蜜酥果子裡抓出一把,放在桌子上,拈起一粒,塞進嘴裡,嘎巴嘎巴地吃起來。吃完,說道,“我父親死的時候,一再囑咐我,和猴子交易的蜜酥果子,一定要在宏盛購買,因為隻有宏盛的蜜酥果子才最為正宗,不會攙假,咱們兩傢多年的生意交道,卻悔在你的手裡啊!”
宏盛老板聽到這裡,長聲悲嘆,潸然淚下。宏盛老板的爹在去世的時候,專門將他叫到跟前,不僅告訴瞭他制作蜜酥果子的秘法,還說瞭做生意的絕技:誠信!說隻有誠信,才可能使宏盛的金子招牌永遠錚亮,使得宏盛的生意,千秋萬代下去。
“制作蜜酥果子的方兒,我也知道一些,必須是上好的蜂蜜,上好的花生仁、核桃仁、芝麻……可是你為什麼……”張安捂著胸口,感覺到心中一陣疼痛,猶如刀攪,這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扶著桌子,隻是喘息。
“我隻道你是拿去喂猴子的,而且當時上好的蜂蜜和花生核桃價格太貴,就換作瞭普通原料,以為那不過是猴子嘛,不會計較。咳,沒想到啊!沒想到啊!”宏盛老板捶胸頓足,悔不當初。正這時,張安從懷中抽出一把刀子,猛地一下刺進胸口,隻見鮮血噴湧如虹。宏盛老板大驚,忙上前將他抱在懷裡,哭泣道,“你這是為何啊?”
“這是為何?”張安慘淡一笑,斷斷續續說道,“隻因你貪圖一時的小便宜,毀瞭猴子、你、我、陳大老板四傢世代相傳下來的鐵打的契約。作為生意人,我已經失信於人,於猴。沒瞭信義又哪裡有生意?生意都沒瞭,我留下條性命又怎麼茍活?”
言畢,張安閉上瞭眼睛。
宏盛老板從張安的胸口抽出刀子,使勁往自傢胸口一捅……
燭火搖曳,一屋子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