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一天中午,“牛怕事”正在傢睡午覺,忽然被一陣鼓聲驚醒瞭。細細一聽,那鼓聲非常怪異,像是有人在敲“喪鼓”。在他傢鄉,“喪鼓”是一種民間喪樂,隻有傢裡死瞭人,給亡人守夜時才敲這種鼓。鼓點的節奏兩輕一重,編的鼓詞大多是亡人的身世,曲調淒愴,催人淚下。
“牛怕事”的神經立馬繃緊瞭,他天生膽小,活到四十老幾瞭,最怕出事,所以混瞭個“牛怕事”的外號。他坐在床上尋思,這兩天村裡沒死人啊,大白天的,咋有人敲“喪鼓”呢?他再也睡不著瞭,爬起床想到外面去瞧個明白。
在門前不遠處的一棵大槐樹下,一個年齡約六十開外的老漢前面支著一面小蹦,手裡兩支小棒熟練地上下揮舞著,搖頭晃腦敲一陣唱一陣。“牛怕事”走近一瞧,敲鼓的老漢是個瞎子,嘴唱的是“喪鼓”調兒,但編的鼓詞卻跟亡人無關。
“想起假秤砣,眼淚流成河。三個豬販黑良心,換砣來害我。想起那一天,豬販來見我,花言巧語把我騙,輕信他的言……”
“牛怕事”蹲在旁邊聽瞭會兒,基本搞清瞎子所唱鼓詞的內容:瞎子賣豬,被豬販子給坑瞭,用假秤砣訛瞭他。
這事兒奇瞭。瞎子被豬販子給訛詐瞭,冤有頭債有主,去找豬販子論理不就得瞭,為啥跑到這裡來敲嚇人的“喪鼓”?
“老哥,歇會兒,莫亂敲亂唱的,別惹出事來。”“牛怕事”對瞎子說。瞎子敲瞭半天,聽見有人搭話瞭,就停瞭下來。這時陸陸續續圍過來幾個人,大夥也奇怪,圍著瞎子想探個究竟。
瞎子是清水灣人,傢中三口人。老伴兒也有殘疾,不瞎,就是一隻手不利落,不能抓握東西。所以,很多復雜的農活幹不瞭,隻能種點菜賣,再就是每年養兩頭豬。他呢,眼睛看不見,就以敲“喪鼓”為業,他的鼓敲得不錯,特別是鼓詞兒編得好,村裡村外的鄉親,傢裡有白事瞭都請他。每年靠亡人吃飯,勉強能養活自己。也不知兩口子是誰沒有生育能力,活到四十老幾瞭也無兒無女。十幾年前,才抱養瞭一個女兒,現如今都念大學出閣瞭。
那天早晨,老伴兒到鎮上賣菜去瞭,瞎子坐門口想鼓詞兒。這當口,有三個豬販子從門口經過,問瞎子有沒有肥豬賣。瞎子傢圈裡正好有頭豬,肥得拖著屁股吃食。老伴兒這陣子正尋買主,要將肥豬賣瞭,因為尋不著好價錢,所以成批的豬販子來瞧過,但都沒談攏。
豬販子隨口一問,瞎子隨口一答:“肥豬倒是有,不知您收啥價?”
聽說有肥豬,豬販子沒說價錢,想先要看豬。到圈裡瞧過後,豬販子說:“我出一角錢。”這個價錢,讓瞎子喜出望外。最近正鬧豬瘟,豬肉價大跌,一角錢是瞎子聽到的最好的價錢瞭,那一頭二百斤豬就能賣上三十銀元瞭。機會難得,可豬卻沒法賣。咋啦?老伴兒不在傢,他一個瞎子看不見秤,咋賣呢?盡避豬販子賭咒發誓說不會訛他,瞎子也聽得心裡發癢,但還是急得搖頭說:“現在賣不成,你們下午來吧。放心,我老伴兒回來,一定把豬賣給你們。”
豬販子說,他們這次收豬是要販到外地的,一車豬收齊瞭就不走回路瞭。
瞎子正急得不行時,鄰居傢媳婦過來借東西。豬販子馬上出主意說:“大爺,您可以讓鄰居幫您看秤啊。”瞎子一尋思在理,鄰居傢跟自己相鄰十幾年,知根知底,兩傢關系一直不錯。於是就喚鄰居傢媳婦幫個忙,過秤時盯著點。
不到十分鐘,瞎子傢的豬就被從欄裡揪出來秤過並裝上瞭車。一百八十二斤,二十六個大銀元。鄰居媳婦盡職盡責看秤驗錢,等瞎子把銀元牢牢揣懷裡瞭才走人。
一頭豬,賣瞭個好價錢,瞎子心裡高興得像吃瞭蜜,隻盼老伴兒早些回來,分享喜悅。
不一會兒,老伴兒回來瞭。瞎子聽到腳步聲,老遠就直嚷嚷:“豬賣瞭。”
老伴兒嚇瞭一跳,問咋賣的?瞎子笑瞇瞇地說:“好價錢,一斤一角錢,請鄰居傢媳婦盯的秤。”
老伴兒坐屋床上喘勻瞭氣兒後,問瞎子要豬錢。一數錢,掐指頭一算,不對呀,這頭肥豬被村裡一個豬販子秤過瞭,二百一十二斤,因價錢沒談攏,才沒成交。於是忙問賣豬時秤多重,瞎子告訴瞭重量。老伴兒一尋思,就從椅子上跳瞭起來:“你個瞎子喲,是真瞎啊,人傢黑你三十多斤秤呢……我的娘啊,你不喂豬,不知道心裡疼啊……我每天半夜都睡不踏實,生怕咱傢豬患感冒死瞭……操瞭多少心啊!”
老伴兒一鬧,瞎子也慌瞭,忙喚鄰居傢媳婦來問,人傢說把秤看得真真切切,的確是沒問題啊。
為這事,婆娘將瞎子罵瞭三天三夜,哭鬧瞭幾個晚上。那天黃昏,一時想不開,還差點跳瞭傢門口的塘子尋短見。
瞎子呢,也內疚得幾天沒吃沒喝。雖說隻賠瞭六七個銀元,但對這個貧困傢庭來說,已算是巨大損失瞭。
瞎子在痛苦中四處投訴,人傢一聽屁大點事,又提供不出任何證據,都愛莫能助。
那天,瞎子起瞭個大早,背著“喪鼓”出門瞭。他根據鄰居傢媳婦提供的豬販子的外貌特征,找人畫瞭像,又結合豬販子的口音特點,鎖定瞭豬販子所在的鄉鎮。然後,將自己的遭遇編成“喪鼓”詞,踏上瞭尋找奸商的道路。
從清水灣出發,瞎子邊走邊唱,尋瞭十幾個村子。路上,熱心的鄉親們聽瞭他的遭遇,根據他提供的相關細節和畫像,不斷幫他修正著尋找方向。瞎子奔波瞭二十幾裡山路,來到瞭牛傢村。
“牛怕事”聽完瞎子的訴說,熱血沖頂。自己活四十老幾瞭,被人坑被人騙被人訛詐也不是一回兩回瞭,對此他總是打落牙往肚子裡吞,心裡忍出個血包,也不敢找別人麻煩。沒別的,他怕鬧出事。為啥怕呢?鬧出點事,自己又沒後臺,也沒錢擺平。可這個老瞎子為三十多斤豬,勞苦奔波尋奸商,太瞭不起瞭,活得有血性!
“老哥,你做得對。這事兒,我幫你。”“牛怕事”拍著排骨胸說。低頭瞧瞧瞎子壓在鼓架下的畫像,這狠話剛出口,臉又嚇白瞭。咋啦?這畫像瞧著眼熟,像是村裡的豬販子牛二火。這牛二火性子火爆,兩句話不對茬就愛動拳頭,是個惹不起的刺兒頭。
“牛怕事”連忙扔下瞎子,溜瞭。走半道上,聽瞎子又唱上瞭:瞎子真倒黴,吃瞭豬販虧,千瓢萬瓢成瞭灰,頓足把胸捶……
“牛怕事”聽得字字鉆心,覺得這瞎子實在太可憐瞭。自己怕事,不敢明著幫,但是可以暗中幫啊。他又折瞭回來,走到瞎子身邊,四處瞧瞧,湊到瞎子耳邊說:“老哥,我尋思你要找的人,可能在村西頭。你到那裡的一間爛牛棚前去敲鼓……記住,千萬別對人說,是我讓你去的啊。”
瞎子一聽,千恩萬謝,收起鼓架,摸到瞭村西頭,一個半大孩子幫他找到瞭那間爛牛棚。瞎子重新支起“喪鼓”,又開唱瞭。
牛棚對面,就是牛二火傢。這天正好有一群販豬的朋友在傢裡打牌,正賭得興起,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鼓聲。牛二火伸頭向窗外一看,原來是個瞎子對著他傢敲喪鼓。他忙喚媳婦,讓她出去瞧瞧是咋回事。媳婦出去後,牛二火又摸瞭倆牌,連放瞭兩炮。不一會兒,媳婦慌慌張張回來瞭,說那瞎子賣豬被人訛瞭秤,尋仇來瞭,還將訛他的豬販畫瞭像。
“那畫像,好像是你……”媳婦說。
牛二火一聽那個氣啊,他一拍桌子,對哥幾個說:“走,看我把那瞎子扔河裡去。”
一夥人摩拳擦掌出瞭門,牛二火將瞎子一打量,覺得眼熟,這才想起,不久前是到瞎子傢收過豬。不過,那次不是自己收豬,是給一個叫大劉的豬販打下手。跑到鼓架前一看,地上果然鋪著自己的畫像。他愣愣地站在那兒,本來生那瞎子的氣,一尋思又恨上瞭大劉。大劉用磁鐵放秤砣下搞鬼,也不是一回兩回瞭,搞得太順利就搞上瞭癮。這次倒好,瞎子沒記住大劉,倒記住自己瞭。
“我說,瞎爺,你搞清楚,訛你秤的不是我,我那天是幫工的。”牛二火對瞎子說。
瞎子一聽這聲音耳熟,便停下鼓:“好啊,我尋瞭十幾個村子,總算尋到你瞭。”
牛二火一聽差點暈倒,這麼說,自己的醜樣在十幾個村子都展覽過瞭。這麼一尋思,牛二火跳起來嚷嚷道:“瞎子,你連訛你的人都沒搞清楚,就找我麻煩……我要去告你。”
幾個豬販子見牛二火氣糊塗瞭,忙將他拉開,問瞎子損失多少錢。瞎子說被訛瞭三十多斤豬,七塊銀元。豬販子們一聽,肚子都笑疼瞭,對瞎子說:“沒事瞭沒事瞭,大爺,你繼續唱,唱好聽點,我們打完牌,給你錢就是瞭。”
豬販子們急著打牌,把牛二火扯進瞭屋,都想,多虧沒動手,如果把瞎子打壞瞭,訛的那點錢連給瞎子看病都不夠。
瞎子見尋到瞭主兒,也不急著敲鼓瞭,從懷裡掏出一個冷饅頭啃瞭幾下,覺得累得慌,一倒頭就歪鼓邊睡著瞭。
牛二火一夥人進屋後又搓瞭幾圈,其中有個豬販子口袋裡的錢輸光瞭,便不玩瞭。幾個豬販子一盤賬,所有的錢都被牛二火贏瞭。牛二火到門外瞧瞭瞧,見瞎子在啃冷饅頭,便走上前去說:“得,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來,給你七塊銀元,回傢去吧。你這是何苦喲,一把年紀,為這點錢跑十裡八村的……”
瞎子沒接錢,冷冷地說:“你剛才說,不是你訛瞭我,是哪個?”
牛二火笑道:“管他哪個,賠你錢不就得瞭,你還打聽個球?就是打聽到,你能把人傢怎麼樣?”
瞎子認真地說:“我這次來,不隻是為瞭錢,是我心中一口氣不順。你的錢我不要,你告訴我,訛我秤的是哪個?”
牛二火愣瞭,心想,這人不光眼睛瞎瞭,腦子還有點傻。想瞭想說:“行。明早,你去尋大劉吧。往西走三裡地有個岔道口,大劉在那兒賣豬肉。”
瞎子歪著頭說:“你不蒙我?”
牛二火不耐煩地說:“我蒙你幹啥?你一個瞎子,就是找到大劉,還能把他殺啦?”
瞎子見牛二火說得懇切,不像是在蒙自己,就收瞭鼓,決定第二天一早去尋那個叫大劉的人。
第二天天剛放亮,瞎子就從一個草垛空裡爬出來,到岔道口去尋人瞭。走半道上,碰上瞭“牛怕事”。“牛怕事”昨天一直暗中跟著瞎子,瞎子在牛二火門前一敲鼓,他就緊張得尿急。他一個勁念叨:“出事瞭出事瞭,這回真出事瞭!”他認定,牛二火一聽到喪鼓,一定會怒火中燒,跑出來將瞎子揍一頓。如果真是這樣,自己不但沒幫到瞎子不說,還害瞭人傢。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樣子。牛二火不僅認栽,還低聲下氣供出瞭同夥。
一夜醒來,“牛怕事”長膽瞭,這世道也許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自己忍著掖著活瞭這麼多年,真是太窩囊瞭。於是,他決定跟瞎子同行,去找那個大劉,自己跟這個豬販也有一筆賬要算。那是一年前,大劉收瞭他四頭豬,訛他二十塊銀元,可事後自己連屁都不敢放,心想吃虧是福,這惡人遲早會碰上更惡的人來治。
這次,“牛怕事”盼來瞭一個比自己厲害的老瞎子,出氣的日子終於來瞭。
來到岔道口,大劉果然在那裡賣豬肉。這廝今天高興,一場豬瘟讓他發瞭筆小財。豬價猛跌,上案的豬肉價卻堅挺,一分也不讓。低價收豬,高價賣肉,一頭豬一進一出,利潤勝過一畝地的好收成。
大劉一邊賣肉,一邊哼小曲兒。正哼著,隔壁涼棚裡忽然一陣喪鼓聲:
一勸豬販子,不要把民坑,公平交易講良心,大傢都歡迎;
二勸豬販子,少動歪腦筋,價是價來秤是秤,手腳要幹凈;
三勸豬販子,收豬講良心,農戶養豬利潤輕,好比沙淘金;
……
大劉聽著聽著,臉就成瞭豬肝色。瞧明白敲鼓人後,臉又變得白刷刷的。這時,涼棚裡走出“牛怕事”,戳著大劉的鼻子說:“姓劉的,認得這瞎子不?你今天不認錯賠錢,就唱垮你的肉攤子。”
大劉看一眼“牛不怕”,冷笑起來。販豬十幾年,訛別人的秤成千上萬斤,都已成瞭習慣,盡避人們背後戳他脊梁骨,罵他八輩祖宗,但還沒哪個敢跟他面對面叫過板。經商這麼多年,鼓瞭錢包,也厚瞭臉皮,別說一個瞎子敲鼓,就是當他面挖他傢祖墳,他也不會臉紅。
“再瞎嚷嚷,影響瞭老子生意,別怪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劉惡狠狠瞪著“牛不怕”,將一把剔骨刀砍在肉案上,刀把兒直晃悠。
“牛怕事”一聽,臉上立馬嚇得沒瞭血色,說話都開始打結巴:“你認不認錯不關……關我的事,我是跟瞎子打……打伴的。”回頭看瞎子,瞎子鼓點不亂,唱腔不改:
四勸豬販子,掙錢要本分,半夜敲門心不驚,睡覺也安穩;
五勸豬販子,不起害人心,離地三尺有神靈,遲早要報應;
……
幾個買肉的聽瞎子一唱,馬上警惕起來。有的翻肉驗看肉質,有的拿過賣肉的秤反復檢查,有的連大劉找的零錢也要反復驗驗怕有假……有幾個顧客狐疑地瞧瞧賣肉的,幹脆不買,轉身走瞭。不一會兒,肉攤前冷冷清清,而瞎子的“喪鼓”前,倒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眼看到瞭下午,大劉肉案上的豬肉還有半扇沒動刀子,豬肉在高溫下開始變瞭顏色,蒼蠅亂飛。而瞎子越敲越來勁,越唱越精神。
“瞎大爺,祖爺爺,你別敲啦。”大劉氣急敗壞地喊道,“給個明白話,你想咋樣?”
“牛怕事”再一次站出來,拍著排骨胸說:“認錯賠錢!你去年訛我那二十塊銀元也賠我。”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指責大劉缺德,連瞎子的錢也敢訛,以後養的兒孫都沒屁眼。大劉頭痛欲裂,徹底崩潰,扔下幾張票子,腳底抹油般溜瞭。
當天夜裡,瞎子被“牛怕事”請到傢裡留宿。剛要睡,就被人請到瞭大劉傢。原來,大劉回傢時,在道上挨瞭黑磚頭,這會兒正在傢裡養著呢。剛開始,劉傢懷疑這事跟瞎子和“牛怕事”有關。後來,發現不是大劉仇傢幹的,當然也不是瞎子和“牛怕事”幹的,原來是大劉的“親密戰友”——一群豬販子幹的。
幾個兇手交代說,大劉這次在道上把禍闖大瞭,一粒屎壞瞭一鍋湯。瞎子十裡八鄉一唱,鄉親們從此對豬販恨之入骨。這陣子,豬販子走到哪兒,人傢都像防賊似的防著。現在鄉下本來豬就少,收豬困難,大劉一壞事,豬肉生意更不好做瞭。因此,豬販子沒錢賺,便將所有怒火發泄到大劉身上。
後來,瞎子編的《十勸豬販子》成瞭當地廣為流傳的一段“喪鼓”,從此,再也沒有人坑百姓的錢,低價收豬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