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貍-第八章

  日墜西天,暮色漸合。金華縣正衙大門懸掛起瞭四球大紅燈籠,飛簷翹角上都垂下瞭五彩纓帶。衙門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狄公長長舒瞭一口氣,他回首望瞭望那座宮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種如雀投林,如魚入水的感覺。他隨著人馬車橋在繁華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發現瞭一傢樂器店,便掙脫出人流來,進瞭這店門。

  樂器店內鐘鼓鐃鈸、笙管琴瑟、秦箏楚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時值中秋前夜,買樂器的人兀自不少,竹聲絲音亂作一片。

  掌櫃見狄公甚有官勢氣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問:“相公要買什麼?吹的還是撥弄的?”

  狄公看瞭掌櫃一眼,將《玉笛譜》遞上給他,說:“不知掌櫃的可認識這長笛曲譜?”

  掌櫃接過認真翻瞭幾頁,尷尬地堆起笑,說道:“相公,這端的是本古譜,不是時興流傳的,鄙人不能識得。相公不妨去請教那神笛劉,任憑古今華夷的笛譜,包管識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遠,這神笛劉兀的隻是貪杯,時常酩酊大醉,賺的錢都扔到那酒壇裡瞭。”

  狄公去衣袖裡取出一串銅錢放在櫃臺上。

  “掌櫃的,相煩委派個夥計引路則個。”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隨這小夥計去吧,鄙人失陪瞭。”

  狄公隨小夥計出店門上瞭街,那夥計指著街對面一傢酒館笑著說道:“要請神笛劉,無少三斤酒。——相公不買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還來理你?豈不誤瞭相公大事。”

  狄公點頭稱是,便去那酒館裡買瞭一瓶上好的“葫蘆春”。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便到瞭神笛劉傢的門首。狄公給瞭小夥計幾個賞錢,小夥計稱謝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門便“吱呀”一聲,搖搖晃晃地開瞭。

  屋子又暗又小,點著一盞冒著煙的油燈,一股劣質酒酸味彌漫瞭整個屋子。屋裡除瞭墻上掛著一排長笛短笛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

  神笛劉由於剛喝瞭酒,圓呼呼的臉上噴噴紅。他穿一條深棕色寬松的燈籠褲,上衫散瞭扣敞著胸肚。身邊卻站著那藍寶石坊的小鳳凰。

  “你是什麼人?兀自闖到我的傢裡?”神笛劉粗聲粗氣地開瞭口。

  狄公裝著沒看見小鳳凰,慢慢就一張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將那瓶“葫蘆春”擱在桌上。

  神笛劉的眼睛睜得如金魚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蘆春’,二十年沒喝過瞭。先生,看你一臉大黑胡子,莫不是閻王爺來請我不成?快快把瓶蓋打開?”

  狄公將手放在瓶蓋上,說:“不忙。”隨手將那《玉笛譜》遞給他,“央煩先生告訴我這是些什麼曲譜,再喝不遲。”

  “什麼?”神笛劉接過曲譜,翻瞭幾翻,“這個好說,讓我先去凈瞭面再來。”說著搖搖晃晃向裡屋走去。

  小鳳凰見神笛劉進瞭裡屋,才戰戰兢兢地說:“老爺,我正欲請劉師父今晚去縣衙裡酒宴上為我伴奏,他的笛子與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蹣跚著步子又搖擺地出瞭裡屋,順手從墻上取下一支笛子來。

  狄公驚奇地問小鳳凰說:“你不是說要跳《紫雲鳳凰》麼?怎麼又改……”

  “回老爺,奴傢見縣衙畫廳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張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還有如意法師。我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可坐失。老爺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藝的解數,步子尖,旋轉急,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黑狐曲》是一隻鬼曲,吹奏不得。黑狐貍一纏上你,管教你一命歸陰!”神笛劉認瞭真,他將《玉笛譜》放在膝頭上,說道:“這第一支曲《雲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曉,毋需多講。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瞭幾段,節奏輕快,旋律十分動人。“噢,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師最是流行。”

  神笛劉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講出曲調的名目。這樂譜花樣狄公大多不懂,心裡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為這冊《玉笛譜》既無曲牌又無歌詞,根本就不是樂譜而是宋秀才用樂譜的樣式記錄下來的一份秘錄。這秘錄無疑會解開他來金華之謎。然而這真是一冊笛曲的古譜——這根線索又斷瞭。

  “該死!”一聲粗俗的罵聲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這最後一支曲好生面善,卻識不得瞭。”

  神笛劉說罷,又把笛子送到嘴邊,低沉的笛聲響起來,其節奏很緩慢,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充滿瞭哀傷。小鳳凰一聽不禁愣瞭,兩隻木然無光的眼睛閃出瞭欣喜的種色。接著節奏快瞭起來,高而尖的音調配著古怪而陰鬱的旋律。

  〈註①:《雲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傳說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調》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辭.在狄仁傑時代之後。——譯者註〉“這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輕輕詛咒瞭一聲。

  小鳳凰激動地說:“老爺,請將這冊曲譜借給我,我能找到會吹奏的人。”

  狄公道:“這個不難。但是,小鳳凰,你必須將這《黑狐曲》的故事講點與我聽聽。我也是個對樂曲很感興趣的人。”

  小鳳凰道:“老爺不知,這《黑狐曲》是這裡一帶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譜裡都失瞭記載。我有個好友朱紅,。她住在城南黑狐祠裡,卻經常唱這支曲。我曾要她將曲子記下來,可她不識字也不識譜。但老爺,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瞭。”

  狄公將曲譜給瞭小鳳凰,說:“你可得在今晚宴會上還給我。”

  “好,老爺。我此刻就去請個伴奏的行傢翻成今譜。老爺千萬別告訴客人們我要跳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讓他們大吃一驚。”

  狄公點點頭,轉臉對神笛劉說:“來,拿兩個大碗。”

  神笛劉端來瞭兩個藍粗瓷碗,狄公打開酒瓶蓋給他滿滿斟瞭一碗。

  “好酒,好酒。你聞這香味!”神笛劉咂咂嘴,高興得大聲叫道。隻一口氣便將那一大碗酒灌下瞭肚。

  狄公又替他斟瞭一碗,一面問道,“劉先生是如何知道這《黑狐曲》的?”

  “我曾聽黑狐祠那小女巫唱過,很是動聽。可惜是鬼迷心竅的人唱的,墮瞭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問:“那小女巫是誰?”

  “唉,那是一條黑狐貍精。沒爹沒娘,不知從哪裡來到陽間的。一個揀破爛的老婆子揀到瞭她,卻是早潛伏瞭妖根。十五歲頭上才開口說話。還時常犯邪。發起病來眼睛骨碌碌亂轉。中說著人人聽不明白的怪話。那老婆子發慌不敢收留,便將她賣到瞭一傢妓院。誰知第一天接客便將那客官的舌頭咬斷瞭下來,當即逃身到南門外那個荒僻的黑狐祠裡去瞭。直至現在還住在那裡。那黑狐祠一帶經常鬧鬼,就是清風明月之夜也可聽到啾啾喁喁的鬼哭聲。祠裡祠外狐貍成群。聽說是當年九太子謀反事敗,跟隨的人全在那裡砍的頭,故陰魂不散,時時作祟。那附近的人傢早挪遷瞭,膽小的人還時常供奉些鮮果酒肉的,但絕不見人去求神禳災。那小巫與狐貍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這金華城亦隻有她一人敢呆在那裡,那裡的狐貍與她極是親昵,她不是條狐貍精又是什麼?”

  (禳:祭名。祈禱消除災殃、去邪除惡之祭。——華生工作室註)

  狄公站起來告辭:“劉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權且先一步走瞭。”

  狄公從街上一個小販那裡打聽實瞭走城南門的路,便在瞭一頂轎直趨敏悟寺——從敏悟寺後去黑狐祠便沒有多少路瞭。

《大唐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