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貍-第七章

  狄公走出內衙耳門時,見一個圓圓光頭的和尚迎上前來。

  “哈哈,狄縣令,我去舍下拜望過你瞭,你的房門緊鎖著。”

  狄公登時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師瞭,忙拱手回禮答道:“莫非如意大師父?久仰。羅相公幾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許不知羅縣令為何要邀貧僧赴席吧?慚愧,貧僧也潛瞭一個詩人的名號。貧僧專做兩行詩,或對或不對,遣詞不多,意盡而已。狄大人的興味卻在公文上。”他用指頭點瞭點狄公腋下夾著的一札案卷。

  “師父,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禮貌地邀請。

  “不必瞭,不必瞭。貧僧還有點俗務纏身,想乘夜宴前都去辦瞭。大人不嫌,得個閑兒不妨來我歇宿處敘敘,我就住在那狐貍神殿後的凈室裡。狄大人,你屬虎吧?”

  狄公點瞭點頭,不解地望著如意法師突如其來的問話。

  如意法師那張醜陋的臉上漾開瞭神秘的笑容,兩隻蛤蟆眼間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隻狐貍,一隻老虎——妙極,妙極。狄大人,留個心。昨天夜裡這裡殺瞭人,眼看還有人要被殺。我看見你身後有許多鬼魂尾隨,虧你陽氣剛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瞭個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會幫助你。三千世界,沒有盡頭,妙語之門,一無窒礙。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禪燈,照路捫摸瞭。”說著,便拖著麻鞋自顧搖擺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細問,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館舍,狄公展開案卷細讀起來。

  開卷二十頁是羅應元撰寫的玉蘭生平記傳。言辭含蓄,筆墨精細。有關玉蘭白鷺觀一節更褒貶臧否,寓意遙深。

  玉蘭原是長安一爿藥鋪掌櫃的女兒,五歲上便能識字念書。十五歲那年,父親因傢業敗瞭,將她賣到瞭長安一傢著名的行院。她在行院裡呆瞭四年,結識瞭長安許多風流名士,騷人墨客。日就月將,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穎悟,便自做得一筆好詩,顯示瞭她驚人的文學才華。十九歲那年,正當她韶華豐韻之際,突然適跡失蹤瞭。老鴇龜孫四下打聽,尋覓瞭半年,並不見個蹤影,也隻得作罷。兩年後她風塵淪落在一傢煙花窯子裡,貧病交加,處境艱危。一個名叫溫東陽的少年公子贖瞭她出來,而後又回到長安。於是兩人成瞭形影不分的伴侶。那溫公子少年英俊,風流倜儻,傢財萬貫,揮金如土。且同玉蘭一般詩才橫溢,麗章迥句好似吐珠瀉玉;動輒百韻千言,琳瑯滿目。

  他倆成瞭長安公卿王爺、名流顯宦的座上賓,他們間的酬唱集風行海內,閨閣、寺院、行旅、驛亭都有人吟唱不絕。他們周遊名山大川,一路做來的詩章不脛而走,學士文人都沖口能吟。然而好景不長,樂極悲生。四年後溫公子拋棄瞭玉蘭,跟著一個闖江湖的女俠不知所終瞭。

  玉蘭離開京師流寓四川,在那裡她又交結瞭當地的著名文土清流,還成立瞭一個詩社。大官豪富來求詩的不少.由於她的清高和驕矜,得罪瞭當地的一個刺史.迫使她又離開四川,浪跡萍寄於湖湘洞庭一帶。最後她在新安縣買下瞭一個小小道教聖祠——白鷺觀。她自稱道站,頌黃經、伴青燈,身邊隻用一個侍婢,嚴絕男子進觀。從此修身養性。與塵世斷瞭緣。

  兩個月前的一天,四個衙役突然闖進瞭寧靜的白鷺觀,動手用鋤子鐵鍬在庭前一株馬櫻下挖掘,竟挖出瞭玉蘭的那個十七歲侍婢的屍體。仵作斷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滿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瞭玉蘭,指控她蓄意殺人。

  玉蘭辯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鄉裡探望雙親,離觀前還為玉蘭準備好瞭夜膳。玉蘭吃罷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觀已近午夜瞭,她發現道觀後門已被撬開,觀中一對銀燭臺不見瞭。她第二天便上衙報瞭官。她說她猜想那侍婢準是忘瞭什麼又跑回觀中取拿,遇上瞭盜賊,盜賊用鞭子抽她要她講出玉蘭藏錢的地方,侍婢委實不知,結果被鞭答至死。但有幾位證人向縣令證實玉蘭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經常可聽到侍婢淒慘的尖叫聲——盡管白鷺觀座落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山凹裡。又有一個小販證實,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過白鷺觀,並不見有盜賊和流浪漢的蹤跡。

  縣令駁斥瞭玉蘭的辯詞,指控她殺瞭侍婢。並說她自己撬開瞭道觀的後門,又將銀燭臺扔到一口水井裡。縣令備文剛申報州府,恰恰一夥盜賊搶劫瞭離白鷺觀不遠的一傢農莊殺瞭農夫一傢。為此縣令又不敢擅專,一面派人追緝那夥盜賊,一面推遲瞭對玉蘭的判決,移案上呈歙州刺史。

  (歙:讀‘射’,中國安徽省南部的縣。徽墨、翕硯為其特產。——華生工作室註)

  歙州刺史十分欣賞玉蘭的詩、有意想開脫玉蘭。他作瞭一番深入的調查,得知新安縣令曾想娶玉蘭為妻,遭到玉蘭的嚴詞回絕。縣令承認確有其事,但這與他處斷玉蘭殺婢之案無涉。他吐露他隻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鷺觀挖掘死屍的——本案並無原告。其次巡卒前幾日捕獲瞭一個盜賊,他參與瞭搶劫那農莊,但不承認有搶劫白鷺觀之事。不過他招供說,他的頭目曾說起玉蘭在觀中的地窖裡藏有不少金銀財物。這個招供與玉蘭的辯詞合拍瞭。刺史也不敢專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案本上點明宜擬玉蘭無罪。

  (黜:讀‘處’,罷免;陟:讀‘志’,晉升。——華生工作室註)

  海內不少詩人名流紛紛寫信給黜陟大使,替玉蘭說情。黜陟大使正待判玉蘭無罪,偏巧有一個喊冤的人自稱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說侍婢常與他訴說道站如何打罵她,鞭笞至死當是實情,要官府替他作主。又,鑒於驗屍的結果證實侍婢仍系處女,黜陟大使又起瞭疑。他認為侍婢若系盜賊所殺,毫無疑問她同時會被強奸。再說盜賊似又不必仔細將死屍埋於馬櫻樹下。目下那夥盜賊又無蹤影,再又那寫匿名信告玉蘭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決不下,便又移文呈報長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遊廊上,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滿院的竹篁瑟瑟亂響。桂香隱隱,蟲聲喓喓。天上纖雲如絲,一輪銀月剛剛升上東山。

  狄公想:一點不錯,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頭疼的疑案。羅應元既然將他引見瞭玉蘭,又給他看瞭這一堆案卷的抄本,這意思是相當明白的,要他狄仁傑在很短的時間裡作出判斷:玉蘭究竟有罪抑是無罪。

  狄公感到有一種不安的予兆。他又想到如意法師剛才的警告,他的心縮緊瞭。他明白他不能抱住這些材料作判斷,他想無論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設法同玉蘭小姐聊聊,順便也想聽聽邵、張兩大人對此案的看法。但無疑這會大大減損瞭詩人們聚會的雅興。

  不知怎麼,他的思緒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來瞭。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蹺。他自已雖作瞭現場偵查,但可依憑的幾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冊《玉笛譜》。除瞭秀才那六片筆錄之外,這冊《玉笛譜》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遺物瞭。想來它與宋秀才之死或許有著密切的關系。他取出那笛譜又翻瞭一翻,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註音符號,他的臉上突然露出瞭笑容。他要嘗試一下,這正是一個最有成功可能的嘗試!

  離夜宴開始尚有一個時辰,狄公迅速換上瞭一件海藍佈袍,戴瞭一頂黑弁帽,腋下夾起那冊《玉笛譜》,便朝縣衙大門走去。

《大唐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