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聽讒言公庭參嶽丈 走捷徑私室說椒房
詞曰:
香影處,風弄小池波不卷。繡簾看燕子,滿盤珠露落新荷,無奈睡情多。
右調《望江南》
話說聞生聽瞭胡同的話,不肯與方公幹休,便道:“他如此可惡,竟使暗毒。我偏明做。為瞭這個官誤瞭妹子,我如今就把這個官拼著他。”左思右想,說:“我不如參他一本,方出我之氣。”就連夜草起疏稿,其大概道:
翰林院侍讀聞友,為真陳諫臣不職、賄賂夤緣、比常不法事:山東道禦史方正性原剛愎,學復詭異,廣佈爪牙,大作威福,視正直為仇敵,置奸邪而不問。與禮科給事中錢宸交通不法,比黨作奸,既賄賂以置之巍科,復夤緣而援這同列,假朝廷之大法,報一己之私仇。此二臣者,皆不當列之納言、置之要地者也。伏氣皇上著法司提問,如果臣參不實,乞加臣罪雲雲。
聞生寫完瞭本,竟往通政司去上,宰相看瞭本道:“聞友新進翰林,怎麼就參起言官來?”欲待批壞他的本,又見皇上十分殊遇,隻得將本閣著,不發下來。
聞生上本之後,雖然出瞭氣,又不見旨意下來,心中思量胡小姐,悲悲切切,就上本告病,一連兩疏不準。起初假病,後來竟成真病起來。自胡公審後,就來見沈刑部。沈刑部道:“前日胡朋口中一語不涉及令母舅。隻是他說不唯沒有詩,且並不叫做胡朋。我因老錢面上不好意思,將他夾瞭兩夾,他抵死不招。後來到國子監去查他名字,果然是胡同。我如今就復本上去。”因拿出書稿與聞生看,寫道:
刑部一本,為交通逆藩、意圖不軌事:前準刑科抄出禮科錢一本參濟南知府胡宗堯與侄胡朋交通齊王,奉旨著刑部勘問。等情到部,臣部審得胡宗堯系直隸上元人,並無子侄。胡朋系徽州歙縣人,現有國子監籍貫可查。姓字偶爾相同,叔侄更屬子虛。雖胡朋作奸不軌,胡宗堯似不知情;況胡明今已改名入監,科臣所參胡朋贈答之詩,臣部嚴刑重究,抵死不認,似難懸坐。胡宗堯並不知情。合行仍〔復〕原職。胡朋亦應釋放。臣部未敢擅便放宥,伏候聖裁雲雲。
聞生看瞭,謝瞭沈刑部,回報胡公。〔胡公〕大喜。過瞭幾日,旨意下來:“胡宗堯既不知情,著原官起用。錢宸指參不實,本當重處,姑念諫職,著降調外任用。餘依議。胡公看瞭旨意,不勝大喜,立刻出獄。
隻有聞生的病一日重一日,茶飯不餐,懨懨待斃。醫生說道:“此系七情所傷,非藥石解愈。”胡公見此光景,十分感激他,又十分著忙,隻得泥佛兒勸土佛兒,說道:“賢甥,事已至此,你也要自己宥解。我自己親生女兒,況且止得一個,難道我心中不苦?隻是無可奈何。”說著又哽咽起來,不指望勸人,自己已先哭起來,引得聞生愈發悲慟。胡公沒法處置,與花引賢商量,叫他設法解勸他。花引賢道:“心病還須心病醫,令甥老爺為令愛的情真,叫晚生也設法處置。他素與醉雅雅相好,如今做瞭官,一向不曾去走動。不如勸他去走走,或者好瞭也不可知。”胡公道:“隨你怎樣,隻要勸解得他便好。”花引賢千方百計,說瞭許多鬼語,勸他到醉雅雅傢去。聞生道:“我向來不過無事,偶然遊戲,如今方寸已亂,哪有心想花酒。”花引賢見他不肯去,又對胡公說道:“令甥老爺連去都不肯,如今我去請雅雅來罷。”胡公應允,便把雅雅請來。
聞生見雅雅進來,就在臥房中坐下。雅雅道:“老一向不會,為何有些貴恙?”聞生嘆瞭一口氣道:“不要說起,這是我前生之事。”雅雅道“適才老花對我說,老爺因胡小姐點瞭去,所以如此。夫妻之情,難道老爺不苦?但事已至此,苦也無益。況且老爺又未曾成親的,老爺如此人才,又是玉堂貴客,別尋親事,自然也有與胡小姐一樣才貌的。”聞生道:“說哪裡話!晉人說得好: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表妹選去,我有誓在先,情願終身不娶。隨他甚麼人,我也總不娶瞭。”雅雅道:“不是我離間你骨肉,你如今如此為他,小姐明日進瞭宮,皇帝寵幸起來,隻怕也未必如此為你。”聞生道:“他也斷不負我。縱使他負瞭我,我也斷不負他!我生來多情,與曹孟德相反,寧使天下人負我,無使我負天下人。如今男子薄倖的多,不要使人說我也是薄倖之輩。”雅雅點頭嘆惜道:“難得,難得!聽老爺這一番話,使天下女子都要感泣。前面的話,是我唐突瞭。”仆人恰好送粥來,雅雅勸他吃粥,聞生道:“我胸中塞著一團,一粒也吃不下。”雅雅見聞生如此光景,大是不忍,想瞭一會,忽然道:“老爺,我倒有一計在此,未知何如?如今戚娘娘最承寵幸,我思想讓我去說他一說。明說茜蕓小姐十分才貌,天下無雙,若一入宮,恐怕要奪瞭娘娘之寵。他是聞翰林原配,若得內中降一道旨意出來,還瞭他,他又十分感激,豈不是好!此計如何?”聞生聽瞭便道:“雅老若果如此,則聞友舉首加額,終身不敢忘大德瞭。”雅雅道:“老爺好說。明日是戚太太生日,就去對他說,再來回你的話。”別過瞭聞生。
回到傢中,打點瞭禮物,次日絕早,就到戚皇親府裡來拜壽。隻見車馬填門,拜壽的人挨擠不開。雅雅素常在他宅裡來往,逕到裡面來,見瞭戚夫人,叩下頭去,說道:“太太千秋大壽,沒甚麼孝敬,幾件粗點心與太太賞人。”戚夫人道:“你來就是瞭,怎麼還要你拿東西來?”雅雅道:“有甚麼好東西,隻好談個壽詞兒孝順太太罷瞭。”因問道:“今日娘娘裡面可曾賜出甚麼來?”戚夫人道:“還不曾。”又過瞭一會,隻見傢人進來說道:“娘娘差出孔公公來瞭,要進來與太太拜壽哩。”就把禦賜的物件搬將進來,〔有〕元寶十錠、彩緞二十匹、禦酒等許多物件。到瞭午後,外面一班戲子唱起《長生記》來,戚皇親陪著許多公侯駙馬並眾官員們喝酒。裡面又是一班女戲並雜耍跳對子,戚夫人陪著許多夫人小姐。那個富貴熱鬧,真個無比。正是:
東閣邀賓,西園載酒。鸞笙鳳管,歌如流水行雲;玉鈿金鋪,宴盡山珍海措。公侯陪侍,相向稱觴。真是天子之下一人,果然萬民之上無比。
那日飲酒直到半夜才散,雅雅就在戚皇親傢歇瞭。到瞭次日,雅雅就拿起琵琶來唱瞭一套。夫人不住的贊好,因對雅雅道:“前日做琵琶詞的那個舉人,聖上到俺們傢裡來,聽瞭他的詞,說他做得好,問瞭他姓名,就與他一個官兒做瞭。前日來拜謝俺們老爺,我在屏風後瞧他,原來小小年紀,好個人品兒。”雅雅就乘機道:“如今害病在傢裡,隻是早晚要死瞭。”戚夫人道:“三五日前還在俺們傢裡吃酒。害甚麼病,就要死起來?”雅雅道:“他害的病盧醫、扁鵲也是難醫的,隻好死罷瞭。卻也怪他不得。”戚夫人道:“這怎麼說?”雅雅道:“他有一個表妹,是胡知府的女兒,名字喚做茜蕓,今年十七瞭,真真十二分標致,隨你什麼人見瞭他,都是愛的。我前年在蘇州時見瞭一面,連我也直想到如今。琴棋書畫不消說起,詩詞歌賦件件皆精。自小許與他的,因母舅緣事同在這裡,不曾做親。前日聽見點選淑女,就趕回去做親,不想朝廷授瞭他官,不得回去,被何太監強選瞭,他聞瞭這個信,所以害起病來,如今隻願自己早死。”戚夫人道:“世間有這樣有情的男子。他如今做瞭官人兒,又生得好,另娶一個怕沒有似胡小姐的?”雅雅道:“聞爺雖然有情,胡小姐的才貌果然天下無雙。天下男子隻愛的是標致,我們走得人傢多,從不曾見有如得胡小姐的,他如何肯要別人?譬如聖上,如今因娘娘美貌尊寵起來,連六宮粉黛都不要瞭,你看明日胡小姐進宮,聖上也要寵幸他。”說到此處,就住瞭口。戚夫人道:“寵幸得怎樣?怎說一句、留半句?”雅雅也不出聲。戚夫人道:“有話便說。”雅雅道:“太太不要怪我多嘴,如今娘娘的寵幸,六宮第一,無有出娘娘之右者。萬一胡小姐入宮,聖上一時看中意瞭他,不要說寵幸得與娘娘一般,隻分瞭娘的寵卻也不好。皇帝的性格有甚準繩,又不好與他爭、又不好與他鬧。太太是博通古今的,古來多少寵冠六宮的,後來被新進奪瞭寵去,冷落長門。如令世上男子不好,隻是不要把標致的與他看見,才不生心。如今娘娘在深宮不知,太太在外面曉得瞭,也該與娘娘慮個萬全才是。”這一番話,說得個戚夫人目瞪口呆,正是:
莫說蘇張辯,閨中亦有然,
好憑三寸舌,說就百年緣。
戚夫人被雅雅說得如夢方覺,說道:“你的話句句有理,隻是如今如何是好?”雅雅道:“這有何難!隻消娘娘裡面分咐太監,說胡茜蕓原有元配,系大臣之婦,著給還瞭他,不要使他進宮便瞭。聞翰林又終身感激太太與娘娘之恩,豈不為人為己,一舉兩便!”戚夫人道:“有理,有理!我就寄信進去,與娘娘說知。”雅雅要等他回報,就住在他傢。得到傍晚,宮中秘密傳出一個信來,說:“此事十分要緊,但裡面不便無因降旨。教他丈夫自上一個疏來,我叫司禮監批還與他便是。”雅雅得瞭這個信,連忙來見聞生。
聞生自雅雅去後,病就好瞭些,因兩日不見回信,正在那裡著急。聽見雅雅來,連忙跑出來迎著,問道:“事體怎樣瞭?”雅雅欲待急他一下,因見他著急得可憐,便笑出瞭聲。聞生見他笑,便道:“雅老,妥當瞭麼?”雅雅就把這些話細細說瞭一遍。聞生快活得手舞足蹈,說道:“雅老妙法,真是當今陳平、陸賈,何異我前世的親娘!”雅雅道:“今日聽見瞭這些話就如此快活,昨日將人傢理也不理。我們也曾有情在你身上,可見著鬼?”聞生道:“是我不是,過會兒請罪罷!”雅雅道:“你心裡哪有我們,不要假惺惺。”聞生笑道:“你如今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忘你?”就來與胡公說瞭,彼此大喜,連夜草成一書,次日上去。到第二日,就有旨意,聞生抄出來一看,旨意道:“胡氏系聞友元聘,著司禮監傳旨給還成親,該衙門知道。”聞生與胡公看瞭旨意,十分欣喜,單等何太監來。
過瞭幾日,何太監到京,聞生連忙來拜何太監,就將旨意與他看瞭。何大監不敢有違,就叫小內侍傳與胡小姐。聞生別瞭回來,登時要打轎去迎。聞生之意就要成親,又不好說,在花引賢面前微露其意。花引賢就對胡公道:“老爺此番之喜非同小可,令愛選瞭去,又欽賜回來;聞老爺害瞭這場大病又好瞭。死而復生,離而復合,真是老爺之福!如今奉旨成親,不可待慢聖旨,今日日子甚好,就成瞭親罷。”胡公道:“成親也使得,隻是他母親不在,如今也罷瞭。”就對聞生道:“今日既奉瞭聖旨,你就成瞭親罷,若再耽閣,恐怕有變。雖然不告父母,也可以從權。”聞生大喜,當時備瞭花轎、鼓吹,自己穿瞭公服,胡公也穿瞭吉服,在傢裡等候。許多同年、同寅聽瞭此信,都來賀喜。
少頃,轎子到瞭,聞生就象拾得異寶一般。一同拜瞭花燭,送到房中。聞生自揭方巾,一面揭,一面說道:“妹妹,這幾時愁壞瞭我。為瞭賢妹,我也幾乎不起。”小姐一言不答。聞生仔細一看,吃瞭一驚道:“你不是胡小姐!何太監這廝可惡,如何換瞭!”正是:
合浦珠還日,延津劍合時。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