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懷私怨狠仆告主

第二十九卷 懷私怨狠仆告主

詩曰: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辨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麼?所以古人說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瞭。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裡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瞭!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則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沖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卻生出機會來瞭此公案。所以說道:“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實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彀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拋卻東洋大海。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將來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被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凌遲碎剮的罪,急忙裡隻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傢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傢瞭。隻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苦,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裡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麼?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隻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瞭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慌,急往床下躲避。隻見一個長須大面的把李乙頭發揪住,一刀砍死,不搶東西,登時散瞭。蔣氏卻躲在床下,認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瞭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瞭,各各悲傷,勸慰瞭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須大面,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兇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瞭,蔣氏關瞭房門,又哽咽瞭一會,那裡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紙寫瞭,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知縣看瞭狀子,問瞭來歷,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準。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瞭應捕擒捉兇身。

卻說那王甲自從殺瞭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傢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瞭,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你如何殺瞭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強盜殺瞭,與小人何幹?”知縣問蔣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真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隻殺瞭便散瞭,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道:“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隻殺瞭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傢出身,忍不得痛苦,隻得招道:“與李乙有仇,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瞭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時招承,心裡還想辨脫,思量無計,自忖道:“這裡有個訟師,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兒子王小二送飯來瞭。王甲說知備細,又分付道:“倘有使用處, 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應諾,徑投鄒老人傢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裡告辨,出不得縣間初案,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如何設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隻交銀子與我瞭,日後便見手段,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當下湊瞭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傢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有瞭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你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

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說有個漸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瞭一封先容的薦書,備瞭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徐公接見瞭,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自此頻頻去見,漸廝熟來。正無個機會處,忽一日, 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計在此瞭。”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閑話。飲至更深時分,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獻與徐公。徐公吃瞭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今有舍親王甲被陷在本縣獄中,優乞周旋。”徐公道:“茍可效力,敢不從命?隻是事在彼處,難以為謀。”老人道:“不難,不難。王某隻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兇身,故此曹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未嘗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瞭。”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裡面。喚進從人,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傢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瞭。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傢殺李乙。徐公寫瞭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瞭文案,別瞭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瞭。知縣折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瞭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釋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訴冤,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隻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瞭,隻得罷手。卻說王甲得放歸傢,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才到得門首,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不好瞭!李乙哥在這裡瞭!”驀然倒地,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

胡臉閻王本認真,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堪笑多謀鄒老人!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瞭,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隻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福善禍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傷自己。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漸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傢中隻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傢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尚不曾入泮,隻在傢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傢,甚是賢惠,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二三友人扯瞭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但見:

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蜂浪蝶,夭桃隊裡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艷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瞭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傢裡來。隻見兩個傢僮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隻為傢僮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王生問瞭緣故,便對那客人道:“如此價錢也好賣瞭,如何隻管在我傢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我們小本經紀,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傢子相!”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那裡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沖撞我!”走近前來,連打瞭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裡,一交跌去,悶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買賣,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傢強梁僮仆每每借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傢主失瞭體面。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隻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

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瞭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瞭。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瞭,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蘇醒轉來。王生對客人謝瞭個不是,討些酒飯與他吃瞭,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瞭。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慌忙向前攔腰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傢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隻因這一去,有分教:

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裡與妻子說瞭,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幸!僥幸!”此時天已晚瞭,劉氏便叫丫環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隻聞得外邊叩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掌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傢周四手中拿瞭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瞭。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面如土色,隻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麼?”王生看瞭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薑客人到我傢來,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薑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瞭,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瞭,他就把白絹、竹籃交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報他傢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瞭。如今屍骸尚在船。船已撐在門首河頭瞭,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憑相公如何區處!” 

王生聽瞭,驚得目睜口呆,手麻腳軟,心頭恰像有個小鹿兒撞來撞去的,口裡還隻得硬著膽道:“那有此話?”背地教人走到船裡看時,果然有一個死屍骸。王生是虛心病的,慌瞭手腳,跑進房中與劉氏說知。劉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頭來,說不得瞭。隻是買求船傢,要他乘此暮夜將屍首設法過瞭,方可無事。”王生便將碎銀一包約有二十多兩袖在手中,出來對船傢說道:“傢長不要聲張,我與你從長計議。事體是我自做得不是瞭,卻是出於無心的。你我同是溫州人,也須有些鄉裡之情,何苦倒為著別處人報仇!況且報得仇來與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謝禮與你,求你把此屍載到別處拋棄瞭,黑夜裡誰人知道?”船傢道:“拋棄在那裡?倘若明日有認出來,追究根原,連我也不得幹凈。”王生道:“離此不數裡,就是我先父的墳塋,極是僻靜,你也是認得的。乘此暮夜無人,就煩你船載到那裡,悄悄地埋瞭,人不知,鬼不覺。”周四道:“相公的說話甚是有理,卻怎麼樣謝我?”王生將手中之物出來與他,船傢嫌少道:“一條人命,難道隻值得這些些銀子?今日湊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與我的一場小富貴。一百兩銀子是少不得的。”王生隻要完事,不敢違拗,點點頭,進去瞭一會,將那些現銀及衣裳首飾之類,取出來遞與周四道:“這些東西,約莫有六十金瞭。傢下貧寒,望你將就包容罷瞭。”周四見有許多東西,便自口軟瞭,道:“罷瞭,罷瞭。相公是讀書之人,隻要時常看覷我就是,不敢計較。”王生此時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心中已自放下幾分,又擺出酒與船傢吃瞭。隨即叫過兩個傢人,分付他尋瞭鋤頭、鐵耙之類。內中一個傢人姓胡,因他為人兇狠,有些力氣,都稱他做胡阿虎。當下一一都完備瞭,一同下船到墳上來,揀一塊空地,掘開泥土,將屍首埋藏已畢,又一同上船回傢裡來。整整弄瞭一夜,漸漸東方已發白瞭,隨即又請船傢吃瞭早飯,作別而去。王生教傢人關瞭大門,各自散訖。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傢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裡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幸瞭!辛苦瞭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瞭,各各安息不題。過瞭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瞭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沖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瞭,賣瞭渡船,開著一個店鋪。自此無話。

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傢,將屍首載到船上,隻該聚起幹柴,一把火焚瞭,無影無蹤,卻不幹凈?隻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瞭一年光景,真個濃霜隻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王生隻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舍,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裡路,何不接他來看覷春覷?”王生道:“領命。”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瞭晚飯,自別去瞭。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分付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我傢裡一面擺著午飯,立等,立等。”胡阿虎應諾去瞭,當夜無話。次日,王生果然整備瞭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瞭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隻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傢裡去瞭。正是:

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瞭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就焚化瞭。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隻見胡阿虎轉來回復道:“馮先生不在傢裡,又守瞭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傢女兒命該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說瞭。”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瞭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話,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傢僮址將下去,一氣打瞭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進去瞭。

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瞭。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絕送瞭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瞭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瞭,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裡,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瞭準備。”正是: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奸計,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親眷朋友每每備瞭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瞭。忽一日,正在廳前閑步,隻見一班應捕擁將進來,帶瞭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瞭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傢子弟,怎把我這樣凌辱!卻是為何?”應捕呸瞭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傢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面前去講。”當時劉氏與傢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麼事頭發瞭,隻發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傢人胡阿虎,已曉得他懷恨在心出首的瞭。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這怎麼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不要聽他人,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打死人?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傢人,隻為前日有過,將傢法痛治一番,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望爺臺洞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面之詞。傢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隻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瞭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抬個屍首到縣裡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有屍是真,再有何說?”正要將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爺聽我分訴,那屍骸已是腐爛的瞭,須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時,何不當時就來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阿虎那裡尋這屍首,霹空誣陷小人的。”知縣道:“也說得是。” 

胡阿虎道:“這屍首實是一年前打死的,因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況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發。如今不想傢主行兇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來,以致受累,隻得重將前情首告。老爺若不信時,隻須喚那四鄰八舍到來,問去年某月日間,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偽瞭。”知縣又依言,不多時,鄰舍喚到。知縣逐一動問,果然說去年某月日間,有個薑客被王傢打死,暫時救醒,以後不知何如,王生此時被眾人指實,顏色都變瞭,把言語來左支右吾。知縣道:“情真罪當,再有何言?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簽來,喝一聲:“打!”兩邊皂隸吆喝一聲,將王生拖翻,著力打瞭二十板。可憐瘦弱書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過,隻得一一招成。知縣錄瞭口詞,說道:“這人雖是他打死的,隻是沒有屍親執命,未可成獄。且一面收監,待有瞭認屍的,定罪發落。”隨即將王生監禁獄中,屍首依舊抬出埋藏,不得輕易燒毀,聽候檢償。發放眾人散訖,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傢見主母,自搬在別處住瞭。

卻說王傢傢僮們在縣裡打聽消息,得知傢主已在監中,唬得兩耳雪白,奔回來報與主母。劉氏一聞此言,便如失去瞭三魂,大叫一聲,望後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丫環們慌瞭手腳,急急叫喚。那劉氏漸漸醒將轉來,叫聲:“官人!”放聲大哭,足有兩個時辰,方才歇瞭,疾忙收拾些零碎銀子,帶在身邊,換瞭一身青衣,教一個丫環隨瞭,分付傢僮在前引路,徑投永嘉縣獄門首來。夫妻相見瞭,痛哭失聲。王生又哭道:“卻是阿虎這奴才,害得我至此!”劉氏咬牙切齒,恨恨的罵瞭一番,便在身邊取出碎銀,付與王生道:“可將此散與牢頭獄卒,教他好好看覷,免致受苦。”王生接瞭。天色昏黑,劉氏隻得相別,一頭啼哭,取路回傢。胡亂用些晚飯,悶悶上床。思量:“昨夜與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禍事,兩地分離。”不覺又哭一場,淒淒慘慘睡瞭,不題。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瞭錢財,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饑寒之苦,身體日漸羸瘠瞭。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隻得在獄中耐守。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瞭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藥,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傢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分付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瞭;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瞭!”傢僮回傢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瞭一乘轎,飛也似抬到縣前來。離瞭數步,下瞭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瞭,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人命,以致身陷螺紲,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瞭,得見賢妻一面,死也甘心。但隻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傢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瞭。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尉瞭一番,哭別回傢,坐在房中納悶。僮仆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隻見一個半老的人挑瞭兩個盆子,竟進王傢裡來。放下扁擔,對傢僮問道:“相公在這傢麼?”隻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鏡;行兇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

那些傢僮見瞭那人,仔細看瞭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傢僮,問道:“我來拜你傢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瞭個喏,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別後到瞭湖州,這一年半裡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傢相公。不知你傢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傢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瞭,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瞭。你害得我傢丈夫好苦!”呂客人吃瞭一驚道:“你傢相公在那裡?怎的是我害瞭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傢,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瞭一遍。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傢見我的白絹,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瞭一番。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即時賣瞭。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瞭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瞭。”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瞭。這死屍卻是那裡來的?”呂客人想瞭半回道:“是瞭,是瞭。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隻見水面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我見他註目而視,也隻道出於無心,誰知因屍就生奸計瞭。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請大娘收進瞭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瞭呂客人。他本是儒傢子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瞭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縣來。

等瞭一會,知縣升晚堂瞭。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傢撐屍得財,傢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一說瞭。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裡,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傢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傢?這也還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瞭。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後,反是王傢傢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臺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提筆記瞭。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瞭。不逾時,兩夥人齊喚瞭來。隻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裡?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瞭!這分明是被王傢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瞭,還是面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裡已有幾分明白瞭,即便批準訴狀,叫起這一幹人,分付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責。”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分付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傢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傢,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知縣又發付劉氏、呂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侯。二人叩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瞭王生,把上項事情盡說瞭。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瞭。說道:“我初時隻怪阿虎,卻不知船傢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劉氏別瞭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仆隨瞭,一同徑到傢中。劉氏自進房裡,教傢僮們陪客人吃瞭晚食,自在廳上歇宿。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裡來,知縣已升堂瞭。不多時,隻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瞭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佈店。應捕得瞭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佈。”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抬頭見瞭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傢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麼?”周四頓口無言,面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瞭。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傢主人命事已有苦主瞭,隻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瞭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

知縣將兩人光景一一看在肚裡瞭。指著胡阿虎大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奴才!傢主有何負你,直得便與船傢同謀,覓這假屍誣陷人命?”胡阿虎道:“其實是傢主打死的,小人並無虛謬。”知縣怒道:“還要口強!呂大既是死瞭,那堂下跪的是什麼人?”喝叫左右夾將起來,“快快招出奸謀便罷!”胡阿虎被夾,大喊道:“爺爺,若說小人不該懷恨在心,首告傢主,小人情願認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謀,便死也不甘的。當時傢主不合打倒瞭呂大,即刻將場救醒,與瞭酒飯,贈瞭白絹,自往渡口去瞭。是夜二更天氣,隻見周四撐屍到門,又有白絹、竹籃為證,合傢人都信瞭。傢主卻將錢財買住瞭船傢,與小人同載至墳塋埋訖;以後因傢主毒打,小人挾瞭私仇,到爺爺臺下首告,委實不知這屍真假。今日不是呂客人來,連小人也不知是傢主冤枉的。那死屍根由,都在船傢身上。” 

知縣錄瞭口語,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來問。初時也將言語支吾,卻被呂大在旁邊面對,知縣又用起刑來,隻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呂大懷著白絹下船。偶然問起緣由,始知被毆詳細。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屍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傢,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就把水裡屍首撈在船上瞭。前到王傢,誰想他一說便信。以後得瞭王生銀子,將來埋在墳頭。隻此是真,並無虛話。”知縣道:“是便是瞭,其中也還有些含糊。那裡水面上恰好有個流屍?又恰好與呂大廝像?畢竟又從別處謀害來詐騙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爺爺,冤枉!小人若要謀害別人,何不就謀害瞭呂大?前日因見流屍,故此生出買絹籃的計策。心中也道:‘面龐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來是虛心病的,二來與呂大隻見得一面,況且當日天色昏瞭,燈光之下,一般的死屍,誰能細辨明白?三來白絹、竹籃又是王生及薑客的東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膽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瞞過,並無一個人認得出真假。那屍首的來歷, 想是失腳落水的。小人委實不知。”呂大跪上前稟道:“小人前日過渡時節,果然有個流屍,這話實是真情瞭。”知縣也錄瞭口語。周四道:“小人本意隻要詐取王生財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爺從輕擬罪。”知縣大喝道:“你這沒天理的狠賊!你自己貪他銀子,便幾乎害得他傢破人亡。似此詭計兇謀,不知陷過多少人瞭?我今日也為永嘉縣中除瞭一害。那胡阿虎身為傢奴,拿著影響之事,背恩賣主,情實可恨!合當重行責罰。”當是喝教把兩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計其數,以氣絕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傷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隻為奴才背主,天理難容,打不上四十,死於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後,方才昏絕。可憐二惡兇殘,今日斃於杖下。知縣見二人死瞭,責令屍親前來領屍,監中取出王生,當堂釋放。又抄取周四店中佈匹,估價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詐之物。例該入官,因王生是個書生,屈陷多時,憐他無端,改“贓物”做瞭“給主”,也是知縣好處。墳旁屍首,掘起驗時,手爪有沙,是個失水的。無有屍親,責令仟作埋之義傢。

王生等三人謝瞭知縣出來。到得傢中,與劉氏相持痛哭瞭一場。又到廳前與呂客人重新見禮。那呂大見王生為他受屈,王生見呂大為他辨誣,俱各致個不安,互相感激,這教做不打不成相識,以後遂不絕往來,王生自此戒瞭好些氣性,就是遇乞兒,也隻是一團和氣。感憤前情,思想榮身雪恥,閉戶讀書,不交賓客,十年之中,遂成進士。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千萬不要草菅人命,視同兒戲。假如王生這一樁公案,惟有船傢心裡明白,不是薑客重到溫州,傢人也不知傢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況公庭之上豈能盡照覆盆?慈祥君子,須當以此為鑒!

囹圄刑措號仁君,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污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

《今古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