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豀

【【趙簡子以襄子為後,董閼於曰:“無卹賤,今以為後,何也?”

簡子曰:“是為人也,能為社稷忍羞。”

異日,知伯與襄子飲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請殺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為社稷忍羞,豈曰能刺人哉!”

處十月,知伯圍襄子於晉十陽十,襄子疏隊而擊之,大敗知伯,破其首以為飲器。

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谿。”】】

故事的主人公趙簡子、趙襄子和智伯我在《孟子他說》裡都有過詳細的介紹:像中山狼、趙氏孤兒這些故事都是和趙傢人有關的;智伯有個著名的門客叫做豫讓,他為智伯復仇的故事是《史記·刺客列傳》裡非常璀璨的一筆。

在現在這個故事裡,趙簡子想立趙無恤作自己的繼承人,傢臣很不理解,問道:“無恤這孩子出身低賤,隻是您老人傢的一個庶子,怎麼能立他作繼承人呢?”

趙簡子說:“我看這孩子老成持重,是個能為社稷忍辱負重的好材料。”

就這樣,趙無恤接班作瞭趙傢的新老大,這就是趙襄子。

時光流轉,有一次,國內的第一號政治人物智伯和趙襄子一起喝酒,智伯這傢夥飛揚跋扈慣瞭,這一次竟然無故去打趙襄子的腦袋,實在太欺負人瞭!

趙襄子的手下人忍無可忍,請求殺掉智伯,可趙襄子卻說:“當初我爸立我作繼承人,就是看重我能夠忍辱負重,難道我現在就這麼沉不住氣麼?”

這場小風波就這樣很快地平息瞭下來,而僅僅在十個月之後,趙襄子便在晉十陽十大敗智伯,還拿智伯的頭蓋骨作瞭酒具。

《淮南子》說:這個小故事為我們闡釋瞭《老子》的這句名言:“知道什麼是雄強,卻謹守於柔十弱,甘心處於卑下的地位。”(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豀。)

先要說明一點的是,兩千年前的這種“小故事,大道理”和如今的counterparts都有同樣一個本質上的缺陷:把復雜的社會給過分簡單化瞭,豈不知道,一隻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美國德州的一場颶風。把“蝴蝶效應”用在社會生活上並不過分,而趙襄子的這個故事其實根本就不足以證明《老子》的那句大道理。——趙襄子殺智伯是歷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由此引發而來的“三傢分晉”被司馬光列為《資治通鑒》敘事的開端,開啟瞭一整個戰國時代,而從細節紛呈的史料上來看,趙襄子的得手似乎完全是一次險勝,也許一些細小事件上的誤差就足以使整個局面完全顛倒過來。但成功人士的成功歷程無論再怎麼充滿偶然,也總能被人們解讀出無限的人生哲理。——這可能要歸咎於我們心理上一個普遍的特質瞭,設想一下這個場景:我們看到一張紙上畫瞭三根直線的時候,這三根直線形成瞭一個近似的、並沒有完全閉合三角形,雖然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一個三角形而隻是三根直線罷瞭,但絕大多數人都會把它看作一個三角形。三角形沒有封閉的部分是我們在自己的心裡給它封閉完成的,是我們的大腦把這三根直線主觀組合成一個完成的三角形——這就是格式塔心理學所謂的“閉合律”。我們真得留心一下,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是否經常會不由自主地受到“閉合律”的影響呢?那些在信息傳媒如此落後的時代裡書寫歷史的人,他們筆下五光十色的歷史故事真是那麼可信嗎?趙襄子之前在飯局上的表現和之後的斬殺智伯,這兩件事情之間的因果關系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存在的,又在多大程度上是被人為串連起來的呢?

催眠術也曾經暴露過一個近似的問題:心理學傢在把受試者成功催眠之後,命令他去打開房間的窗子,受試者完全服從瞭這個命令,當試驗結束以後,受試者醒轉過來,心理學傢問他剛才為什麼要打開窗子?受試者疑惑瞭一會兒,很快回答說:“因為覺得房間裡太熱。”

“房間裡太熱”,嗯,這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在邏輯上是完全講得通的,惟一的遺憾是:它是錯的。

類似的研究已經很多瞭。帕累托研究人的行為,用瞭很大的篇幅論述人類是多麼樂於給自己毫無邏輯的行為賦予合乎邏輯的外表。這讓我覺得,我們在讀《左傳》乃至二十四史之前很有必要先把帕累托的《普通社會學》學十習十一遍,也好讓我們對史書中那些完滿地合乎邏輯的故事——幾乎所有的正史都是這樣——有一些適度的懷疑和免疫力。很有可能的是:歷史事件本身的邏輯十性十遠不如史書上的記載,而當後人再以輜珠必較的態度去十精十心分析某某歷史事件的時候,所能獲得的“感悟”可能並不比對一本小說的讀後感更有質地。在我們把歷史描述得越來越真的時候,我們很可能正在離歷史越來越遠。

清代辨偽大傢崔述曾有專文議論,感嘆世人難免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也是問題的另一側面,不可不慎。i

好啦,繼續趙襄子的故事,我們再來作一個假設:如果趙襄子在後來和智伯的戰爭中失敗瞭,歷史書又會怎麼寫呢?——就拿這個《淮南子》為例吧,難道所有的敘述還是一成不變,還是寫趙襄子如何忍辱負重,隻是到瞭最後關頭才終於不敵智伯瞭嗎?當然瞭,故事當真這樣進展的話,也就論證不出《老子》的那句名言瞭。

但是,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一個嶄新結局,敘述也多半會是完全嶄新的腔調,最有可能的寫法是:趙襄子在酒桌上的示弱導致瞭自己陣營的人心渙散,所以趙襄子最後才敗給瞭智伯。而且,這個新版本的故事雖然論證不瞭《老子》的那一句名言,卻一樣可以論證出其他名言,雖然意思是和《老子》相反的——那就拿這個新版故事來論證馬基雅維裡的名言好瞭,馬前輩在這裡告訴我們:“那些以為謙卑可以戰勝傲慢的人,純粹是在自欺。”ii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馬基雅維裡這句話可不是出自大傢熟知的《君主論》,而是出自《論李維前十書》,所以,他不是站在專制君主的幫兇的立場,而是以一位受人尊敬的共和主義者的口吻給我們講瞭這句名言,並且作出瞭足夠有力的論證。所以,他此刻的出發點和主張小國寡民的老子也就並沒有什麼天淵之別瞭。

書寫歷史也許就是這樣:任你千變萬化,我總能說出理來。

好瞭,再來捉摸一下趙襄子的所作所為和《老子》理論的聯系,咦,又有一番耐人尋味之處哦——這個故事和《老子》的這句名言如果單擺浮擱地分別放著,我想大傢也不會有什麼特殊的感受,但是,把它們放在一起,卻很能夠看出一些問題來瞭:《老子》在這裡所講的分明是一種權謀機詐的手段!

這位老先生可太能使壞瞭,前邊剛說過要“絕巧棄利”,現在怎麼又玩起權謀來瞭?這樣看來,《百傢講壇》最應該請來給大傢品讀《老子》的專傢當非九千歲魏忠賢他老人傢莫屬瞭?過後再出版一本《魏忠賢品〈老子〉》,副標題可以叫“官十場、職場枕邊書”,或者叫“跟魏忠賢學做人”,一定大紅大紫,至少公務員們得人手一冊。^_^

這不是我誇大其詞,老子這話不但權謀,而且權謀得還比較庸俗,他用文言文一說咱們覺得很深邃,其實換成俗話就是那句“扮豬吃老虎”。——聯系一下趙襄子的故事,不就是這個理麼?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我前邊講瞭,現在展示出來的,是漢朝人眼中的《老子》,是《淮南子》編輯部的黃老思想,原本的老子當真說的是這個“扮豬吃老虎”的意思麼?

——這還真是難說。簡本《老子》裡沒有這句話,所以,有可能老子本來是沒這個歪心思的。帛書《老子》裡倒是有這一段,寫作: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豀。為天下豀,恒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恒德乃足,復歸於樸。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恒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夫大制無割。】】

通行本的字句和帛書本稍有出入: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

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既然這兩個版本差別不大,看來應該還算可靠吧?

但是,遺憾的是,這兩篇都不可靠,而且證據確鑿。

歷來有不少專傢都質疑過這一章內容的可靠十性十,認為是脫胎於《莊子·天下篇》的。《莊子》的原文是: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

這是《莊子》引述老子的話,老子的原話應該隻有這麼兩句,帛書和通行本那麼多的文字都是後人給添補上去的。《莊子》裡的句子,雄和雌構成一組意思相對的詞,白和辱也是一樣。大傢可能不理解瞭:這個“辱”字怎麼能和“白”構成對仗呢,應該是榮對辱、黑對白呀?

——不錯,看看帛書本和通行本,大體都給改過來瞭,是榮和辱、黑和白的對仗瞭。

但是,這一改就露瞭餡瞭。按照易順鼎的說法,因為“辱”字原本就有“黑”的意思,有《儀禮》舊註可以為證,自然可以和“白”相對,所以老子的原話並沒有錯。後人看著這兩句話,不知道“辱”的這層意思,覺得應該給理順一下,就給改成榮辱黑白瞭。不但改瞭字,還加瞭字:本來老子說瞭句“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就算完瞭,可後人覺得意思不夠完善,還得補充說明一下,於是就加上瞭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後邊兩句的修改體例也是一樣的。iii

郭沫若也分析過這一章的篡改痕跡,結論和易順鼎基本一樣,但他是認為“白”的意思是“潔”,“辱”的意思是“污”,所以構成對仗——在這個細節上,八成易順鼎是對的,不過這麼瑣碎的問題我們大可不去十操十心,留待專傢去考證好瞭。郭沫若還從文字的押韻入手來作分析,說“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這句韻文暴露瞭篡改者的時代,因為“離”和“兒”能夠押韻是在戰國中葉以後的事,“離”字以前是讀“羅”的,所以,這位篡改者必定生活在戰國中葉以後。iv

從音韻角度來分析古文確實是個有益的方法,大傢可以想想我在《周易十江十湖》裡是怎麼從押韻的角度來分析卦辭的,很能看出一些東西。但這一招也不是那麼保險,你怎知作者沒有地方口音呢?而且,聲音的轉變經常不著痕跡,就拿這個“離”和“兒”來說吧,現在也不押韻瞭,我們隻是在古典詩詞裡還能讀到“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但是,至少明清時候的人寫詩押韻已經不得不去硬背韻譜瞭——他們在日常生活裡的發音已經和唐詩宋詞時代大不一樣瞭。我們讀明清詩詞,看它們和唐詩宋詞一樣的押韻,可別以為漢語發音這麼多年都一直沒變呀。

識別真假還可以從文風來看,正如《孟子他說》裡介紹過的:其實平心而論,古人造假比現代人有良心多瞭,雖然假冒,卻絕不偽劣。比如說,分辨《尚書》的真假有一個雖然粗糙卻很簡便的法子,那就是看它的行文風格,但凡文筆漂亮的就有可能是假的。比如上本書介紹過的那個出自《尚書》的宋儒經典座右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十精十惟一,允執厥中”,這麼漂亮的句子,嘿嘿,假的。前邊還介紹過一句“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也很漂亮,也是假的。

再來看看《老子》這幾句話,行文流暢,斐然成章,怎麼看怎麼都像假的。^_^

真與假的意義在於:告訴瞭我們那些篡改經典的後人(很可能是秦、漢時期的人)是如何對《老子》思想作瞭發揮的,而這些人的思想正好反映出來他們時代裡的一些思潮,正如我們現代人如果單單從《資本論》入手是解讀不瞭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

那麼,我們現在是否可以粗略地得出這個印象:漢朝初年的《老子》被羼雜進瞭一些權謀思想,並在這個意義上得到瞭權威的認可和解讀呢?

註釋:

i [清]崔述《考信錄提要》“以己度人”條:“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聖賢。至於貧富貴賤,南北水陸,通都僻壤,亦莫不互相度。往往徑庭懸隔,而其人終不自知也。漢疏廣為太子太傅,以老辭位而去,此乃士君子常事;而後世論者謂廣見趙、蓋、韓、楊之死故去。無論蓋、韓、楊之死在此後,藉使遇寬大之主,遂終已不去乎!何其視古人太淺也!昭烈帝臨終托孤於諸葛武侯,曰:‘嗣子可輔,輔之;若不可輔,君可自取,毋令他人得之。’此乃肺腑之言,有何詐偽,而後世論者謂昭烈故為此言以堅武侯之心。然則將使昭烈為袁本初、劉景升而後可乎!此無他,彼之心固如是,故料古人之亦必如是耳。……”

ii 詳見[意]馬基雅維裡:《論李維》(馮克利/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244-245頁)

iii易順鼎《讀老札記》:按此章有後人竄入之語,非盡老子原文。莊子天下篇引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此老子原文也。蓋本以“雌”對“雄”,以“辱”對“白”。辱有黑義,儀禮註:“以白造緇曰辱。”此古義之可證者。後人不知“辱”與“白”對,以為必“黑”始可對“白”,必“榮”始可對“辱”,如是,加“守其黑”一句於“知其白”之下,加“知其榮”一句於“守其辱”之上;又加“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四句,以協“黑”韻,而竄改之跡顯然矣。以“辱”對“白”,此自周至漢古義,而彼竟不知,其顯然者,一也。“為天下溪”,“為天下谷”,“溪”“谷”同意,皆水所歸,“為天下式”,則與“溪”“谷”不倫,協合成韻,其顯然者,二也。王弼已為“式”字等句作註,則竄改即在魏、晉之初,幸賴莊子所引,可以考見原文,亟當訂正,以存真面。(轉引自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第1版,第178-179頁)

iv 詳見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外一種)》下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766-768頁) 

《春秋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