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疑問之三:等社會發展瞭,國王的權力更大瞭,國傢機器更厲害瞭(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後的時代),國王(或皇帝)如果也面臨商湯當時一樣的巨大災異,並且祭祀無效的話,那會面臨怎樣的結果呢?反正肯定不會真被扔到柴堆上燒死的吧?
——簡單來說,這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事情當真如此,誰還敢當皇帝呢!
如果深究個中原委,卻也值得多費一些口舌。
先別說“等社會發展瞭”雲雲,隻說商湯其人,他老人傢當真那麼窩囊嗎?
《尚書》裡邊有一篇《湯誓》,是商湯準備討伐夏桀時對手下人發佈的總動員令,這可是真正的“重要講話”: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臺?’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
“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従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翻譯過來就是:大王說:“大傢都過來,聽我講話。不是我膽敢發難,實在是夏朝作惡太多,上帝命令我去消滅它。你們當中有人會說:‘我們的大王不體恤人,為什麼要我們荒廢農活兒去打夏朝呢?’你們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可這不是我想打仗,是上帝派我去打仗,我不敢違背他老人傢的命令啊!
“你們當中還會有人不理解,說:‘夏朝犯什麼罪啦?’我來告訴你們吧,他們的領導夏桀驅使民力為自己建設都城,他們的人全都怨聲載道,氣憤地賭咒說:‘你這個日頭呀,趕緊完蛋吧,我們寧可跟你同歸於盡!’啊,你們看看,夏桀夠不夠壞,所以我們非出兵不可!我們要解救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夏朝人民!
“你們都得幫我才行,執行上帝的命令去討伐夏朝。你們不會白辛苦,大王我是不會吝惜賞賜的。你們也別不相信我,我這人說話算話。當然,醜話也得說在前邊,如果你們不守誓言,嘿嘿,我會讓你們去當十奴十隸,我還會大開殺戒!你們掂量著吧,我是不會手軟的!”
——嗯,大傢看出疑點瞭沒有?
在這篇《湯誓》裡,商湯不但公然謊稱上帝的命令,對手下人還有著相當大的生殺予奪大權,如果這篇“重要講話”屬實,湯禱一事就顯得可疑瞭。反正,這兩者實在難以並存。
而事實上,湯禱的傳說和這篇《湯誓》其實都很可疑,張飛和李逵誰也別說誰黑。鄭振鐸對湯禱傳說的結論是:“雖然‘旱’未必是‘七年’,時代未必便是殷商的初期,活劇裡主人公也許未必便真的是湯,然而中國古代之曾有這幕活劇的出現,卻是無可置疑的事。——也許不止十次百次!”
至於《湯誓》,專傢們從文字的風格上覺得,這東西不大可能是商朝的貨色,尤其不可能是商朝初期的,而且,從周代文獻裡看,《國語》引述《湯誓》,引的句子是“餘一人有罪,無以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i正是湯禱傳說裡商湯的禱詞,卻不載於《尚書·湯誓》,而見於《尚書·湯誥》;《墨子》裡引述《湯誓》,引的句子是“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ii也是《尚書·湯誓》所無,卻和《尚書·湯誥》裡的“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很是相像。
這時候卻看出鄭振鐸的“不厚道”瞭,他考釋湯禱傳說,連《十十屍十十子》這樣的冷門書都檢索到瞭,卻放著《尚書·湯誥》這等醒目的文獻不予理會,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我們查一下《尚書》,會發現“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這句話在這裡根本就不是商湯求雨的禱詞,而且和求雨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整篇“重要講話”,是商湯滅掉夏朝之後返回首都,向同盟諸侯作的總結,說:“凡是歸順我商朝的諸侯,不能無法無天,要以遵紀守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如果你們做得好瞭,我不會隱瞞;如果我有瞭過錯,我也不會原諒自己,上帝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呢。”緊接著的話就是那句“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聯系上下文,這句話應該翻譯成:“如果你們四方諸侯有瞭罪過,這是我的罪過;如果我有罪過,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會連累大傢。”
唉,先秦文獻可真是一十十團十十亂麻呀。
亂子還沒完,繼續深究一下,又會發現《湯誥》似乎也不大可信,因為這篇文章僅見於“古文《尚書》”,卻不見於“今文《尚書》”,八成屬於偽作。
這筆糊塗賬咱們暫且放過不論,反正專傢們的基本意見是:《尚書》裡的《湯誓》絕非原文,至於真假成分各占多少,那就真不好說瞭。“古文《尚書》”和“今文《尚書》”之別,背後是古文經系統和今文經系統之爭,可謂是從漢到清兩千年學術史上的第一大案,這裡先放個話頭,容後再講。
話說回來,我們眼下的疑問是,商湯他們到底隻是個大的氏族部落呢,還是已經有瞭比較成型的文明國傢,這也不大好說。有一句流傳極廣、膾炙人口的格言,在現在的小學課本裡我還見過,叫做“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話是“四書”中的《大學》引述的商湯一件器皿上的銘文。如果商湯時代能有如此深刻的道德箴言,想來文明程度已經相當之高瞭。可郭沫若對此起過疑心,他是金文專傢,覺得商周兩代金文多多,可拿道德箴言來作銘文的卻絕無僅有。遺憾的是,這件器皿早已失傳,沒法拿實物來作驗證瞭。郭沫若想來想去,終於發現,《大學》作者看到的那件青銅器應該是件殘缺的東西,缺瞭頂上的一小部分,所以文字也就跟著殘缺瞭,如果補上頂端的話,這句箴言就變成瞭“父日辛,祖日辛,兄日辛”,這就順理成章瞭。iii另一位專傢徐宗元則認為這三句話是歷代大儒讀瞭錯別字,應當是“考日辛,且日辛,兄日新”。總之,無論郭說還是徐說,這句古話讀出來都是商王的世系,而絕非道德箴言。——呵呵,這可不怪我們見識淺,要知道,從東漢頂尖大儒鄭玄到唐代頂尖大儒孔穎達,再到宋代頂尖大儒朱熹,對這句話全是按照道德箴言來解讀的。還有一點要說的是,這件青銅器(如果當真存在的話)隻能推斷出是屬於商代的,卻不一定就是商湯本人或商湯時代的。
把時間再往後推,商周兩代之中,高宗雉雊、帝乙慢神、宋景守心,這幾個著名的故事我在《孟子他說》裡都已講過。再往後看,滑過十四年的短暫的秦朝,就到瞭漢朝瞭。現在我們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十陰十陽十五行學說,在當時並非全新的東西,並非突然間橫空出世,而是早有瞭至少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鋪墊,隻有如此,董氏理論才能夠水到渠成——這正是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而在我們的傳統當中,總是把發明權歸到少數名人的身上,比如周公制禮作樂,而像禮樂這樣的復雜的社會行為規范和政治框架,如果當真是全新的東西,恐怕一經使用就會全盤砸鍋呢。
註釋:
i 《國語·周語上》
ii 《墨子·尚賢》
iii 詳見郭沫若:《金文叢考·湯盤孔鼎之揚榷》(收錄於《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郭沫若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