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人間世:天下二大戒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孔子說,天底下有兩條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這兩條大戒律,不管出傢在傢都要遵守。第一條大戒,“其一,命也”,解釋這個“命”字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含算八字那個命。人生的價值就是這樣,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條大戒,“其一義也”,義所當為的這個義,包括兩個意思,隻要合於真理,即使頭掉下來,都義無反顧。所以像文天祥,嶽飛,該掉頭的時候就掉,毫不客氣。第二個意思,就是人與人之間道義的義。中國這個義字的寫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這個羊代表什麼?吉祥,大吉利。義,我的吉祥,我雖然把生命賣瞭,但心裡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國講仁義,這個仁字,人旁邊一個二,就是人與人之間。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麼,你也需要什麼,這是仁。義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處,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孔子說,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爸爸媽媽把我們這一堆又細又嫩的臭豆腐生下來,連屎帶尿一起養大。像我最愛幹凈的人,當抱著孩子玩時,孩子大便、尿“嘩”一下淋下來,這時也不講究幹凈瞭,也不罵,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經驗都是如此。反過來,父母到瞭老年,你也如此回轉來愛他們,這就是孝。孝的內涵就是愛,愛隻是很簡單的解釋。所以很多同學說自己孝不起來,反正你是愛不起來嘛。中國古人講“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註意,大傢天天叫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一個人對父母傢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傢獻身,就一定有責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一句話講,忠是什麼呢?就是孝的發揮,就是擴充瞭愛父母的心情,愛別人,愛國傢,愛天下。佛傢也一樣,佛經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佛也講孝道,並不是學佛的不講孝道。“子之愛親,命也,”兒女愛父母,這是天性,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假如這個兒女對父母不覺得愛,而覺得很討厭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稟賦是壞根器的人,那簡直不可救藥瞭。

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父母將他生出來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現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錢,就煩得很。當時我都聽得快掉眼淚瞭,我心裡頭有一句評論:你父母就不是一對好父母。但是我不能當著學生的面講這個話哦,要註意,這有分寸的,父母再壞也是父母啊,我隻好“唉,唉”嘆瞭兩句,隻告訴這個學生一句話:“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憐埃”這個可憐包含的意思就很多瞭。他聽瞭一聲不響。一二年後,我問這個學生:“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還找埃”“那你現在對爸爸怎麼樣?”他回答:“那次跟老師談過話以後,老師的話影響瞭我。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還是對爸爸好瞭,爸爸總歸是爸爸嘛。”這就對瞭。孔子講過的,“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這就是人性,沒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時代,所謂中國的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什麼古代臣對於君要盡忠呢?因為君主在中國文化是民族國傢的一個代表,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傢愛民族。所以孔子講:“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自己國傢的土地上,“無適”,哪一個地方都是我的國傢,“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啊!你逃避不瞭,你就是出國去瞭,你說我不愛我的國傢,看不慣,我逃到別的國傢,老實講,你的心裡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交瞭很多朋友,有許多是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的沙漠有什麼快樂,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好,山靈水秀,魚米之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水底下有幾條魚在遊,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裡面的蒙古朋友,講瞭半天,一想起傢鄉的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一臉的灰沙進來,那個味道真好啊,還是愛自己的傢鄉。你要知道,每個國傢的人都一樣,自己生長在哪裡,還是愛哪裡。“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就是把自己身體逃到別的地方,這個鄉土的感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謂大戒。

孔子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等時間,不等空間,不等環境,盡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隻能買得起一根油條,我想吃,爸爸媽媽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給爸爸媽媽吃。我隻有這個力量,就盡到這個力量,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說,哎喲,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臺北賺瞭錢,蓋瞭三十層洋樓的時候,我再來孝敬你們。那已經等不及瞭,他們已經入土瞭。

既然是為國傢就要盡忠,什麼叫盡忠呢?上面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瞭,不管是什麼艱難的任務,沒有選擇的餘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守。等於說你做人傢的夥計,做人傢的職員,老板交待瞭一個任務,那你就要規規矩矩辦事。你為什麼要做他的職員?做他的職員就要聽令。既不聽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當老板,光在那裡理想,這種人是廢人,沒有用。所以大傢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麼一個人生。

孔子對葉公子高說,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見性。你瞭解瞭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的心性之道懂瞭,也沒有什麼叫悲哀痛苦,也沒有什麼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去做瞭,不因環境的好壞,任務的輕重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換句話說,現在派給你這個任務,沒有別的話講,隻有一個字打發,去!沒有什麼理由的,你去就是瞭。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瞭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腦袋就提在皮箱裡上飛機瞭,毫不客氣。明知無可奈何而必須這樣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過來,還是一生去救;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眾生,明知道眾生度不盡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這就是道德埃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個為國傢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有時候的任務是自己並不願意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瞭,這是為國傢為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應當如此的。所以在這個真理之下,沒有時間,沒有工夫給你想著貪生怕死。這就是把生死看空瞭,在行為上的瞭生死,這是大乘的瞭生死。不是說你靠打坐,然後瞭瞭生死,死的時候沒有痛苦,打一個盤腿,人傢給你拜一拜,阿彌陀佛,我走瞭。那還是小乘的瞭生死。禪宗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個是理入,就是參證,打坐用功;一個是行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在這裡所講的,也就是從行門而入,真正做到瞭,這也是瞭生死,因為他對生死已經不在乎,把這命佈施出去瞭,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講的奉獻。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瞭,對學生客氣一番,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考慮的,你就趕快給我走吧。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