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才可拜不可召

賢才可拜不可召

【原文】

孟子將朝王①,王使人來曰:“寡人如②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③,不識④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⑤朝。”

明日,出吊於東郭氏(6)。公孫醜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問疾,醫來。

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8),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

使數人要(9)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不得已而之景醜氏(10)宿焉。

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醜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雲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11);君命召不俟駕(12)。’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13)與夫禮若不相似然。”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14)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15)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註釋】

①王:指齊王。②如:宜,當,應當。③朝,將視朝:第一個“朝”讀zhao,即“清晨”的意思:第二個“朝”讀Chao,意即“朝廷”,視朝即在朝廷處理政務。④不識:不知。⑤造;到,上。(6)東郭氏:齊國的大夫。(7)孟仲子:孟瞭的堂兄弟,跟隨孟子學習。(8)采薪之憂:本意是說有病不能去打柴,引申為自稱生病的代詞。薪,柴草.(9)要(yao):攔截。(10)景醜氏:齊國的大夫。(11)父召無諾《禮記·曲禮》:“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唯”和“諾”都是表示應答,急時用“唯”,緩時用“諾”。父召無諾的意思是說,聽到父親叫,不等說“諾”就要起身。(12)不俟駕:不等到車馬備好就起身。(13)宜:義同“殆”,大概,恐怕。(14)慊(qian):憾,少。(15)醜(Chou):類似,相近,同。

【譯文】

孟子準備去朝見齊王,恰巧齊王派瞭個人來轉達說:“我本應該來看您,但是感冒瞭,吹不得風。明早我將上朝處理政務,不知您能否來朝廷上,讓我見到您?”

孟子回答說:“不幸得很,我也有病,不能上朝廷去。”

第二天,孟子要到東郭大夫傢裡去吊喪。公孫醜說:“昨天您托辭生病謝絕瞭齊王的召見,今天卻又去東郭大夫傢裡吊喪,這或許不太好吧?”

孟子說:“昨天生病,今天好瞭,為什麼不可以去吊喪呢?”

齊王打發人來問候孟子的病,並且帶來瞭醫生。孟仲子應付說:“昨天大王命令來時,他正生著病,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剛好瞭一點,已經上朝廷去瞭,但我不知道他能否到達。”

孟仲子又立即派人到路上去攔孟子,轉告孟子說:“請您無論如何不要回傢,而趕快上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而到景醜的傢裡去住宿。景醜說:“在傢庭裡有父子,在傢庭外有君臣,這是人與人出問最重要的倫理關系。父子之間以慈恩為主,君臣之間以恭敬為主。我隻看見齊王尊敬您,卻沒看見您尊敬齊王。”

孟子說:“哎!這是什麼話!在齊國人中,沒有一個與齊王談論仁義的。難道是他們覺得仁義不好嗎?不是。他們心裡想的是:‘這樣的王哪裡配和他談論仁義呢?,這才是他們對齊王最大的不恭敬.至於我,不是堯舜之道就不敢拿來向齊王陳述。所以,齊國人沒有誰比我更對齊王恭敬瞭。”

景醜說:“不,我不是說的這個方面。禮經上說過,父親召喚,不等到應‘諾’,‘唯’一聲就起身;君王召喚,不等到車馬備好就起身,可您呢,本來就誰備朝見齊王,聽到齊王的召見卻反而不去瞭,這似乎和禮經上所說的不大相合吧。”

孟子說:“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呀!曾子說過:‘晉國和楚國的財富,沒有人趕得上。不過,他有他的財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義。我有什麼不如他的呢?’曾子說這些話難道沒有道理嗎?應該是有道理的罷。天下有三樣最尊貴的東西:一樣是爵位,一樣是年齡,一樣是德行。在朝廷上最尊貴的是爵位;在鄉裡最尊貴的是年齡;至於輔助君王治理百姓,最尊貴的是德行.他怎麼能夠憑爵位就來怠慢我的年齡和德行呢?所以,大有作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能召喚的大臣,如果他有什麼事情需要出謀劃策,就親自去拜訪他們。這就叫尊重德行喜愛仁道,不這樣,就不能夠做到大有作為。因此,商湯對於伊尹,先向伊尹學習,然後才以他為臣,於是不費大力氣就統一瞭天下;桓公對於管仲,也是先向他學習,然後才以他為臣,於是不費大力氣就稱霸於諸侯。現在,天下各國的土地都差不多,君主的德行也都不相上下,相互之間誰也不能高出一籌,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君王們隻喜歡用聽他們的話的人為臣,而不喜歡用能夠教導他們的人為臣。商湯對於伊尹,桓公對於管仲就不敢召喚。管仲尚且不可以被召喚,更何況連管仲都不屑於做的人呢?”

【讀解】

這個連管仲都不屑於做的人就是孟子自己。因為在《公孫醜上》裡,當公孫王提出管仲來和孟子相比時,孟子已經說過,自已根本不屑於與管仲相比。(參見3·1)比都不願意比,當然就更不願意做瞭。

可見孟子的自視是很高的。

自視既然這樣高,當然就不願意被呼來喚去的瞭。自己主動要去朝見是一回事,被召喚去朝見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孟子才有為景醜等人所不理解的行為。這種行為,不僅孟子有,就是孔子也是有的。我們讀本章,有些地方就與《論語·陽貨》記錄孔子虛與委蛇對付陽貨的情況相似。說穿瞭,是因為凡是自視甚高的人都很註意自己的立身“出處”。這種做法,在民間的看法可就不一樣瞭,說得好聽一點是“清高”,說得不好聽一點是“拿架子”,再說得難聽一點那可就是“迂腐”而“酸溜溜”的瞭。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因為他們的“清高”(或“迂腐”)而不肯茍且,所以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周遊列國都不被重用,空有滿腹經綸和濟世良方。相反,像蘇秦、張儀那樣的縱橫傢卻完全沒有孔、孟的“清高”(或“迂腐”),“展開談天說地口,來說名利是非人”,隻管遊說得君王高興,不擇一切手段,結果卻大行其道,甚至能夠“掛六國相穎。

撇開對孔、孟與蘇秦、張儀的比較不論,回到對用人一方面的要求來看,孟子在這裡的意思是很明確的,就是要求當政治目的君王“尊賢使能”,“尊德樂道”,禮賢下士,主動放下自己尊貴的架子而啟用賢才,甚至拜賢才為老師,就像商湯王對待伊尹,齊桓公對待管仲那樣。其實,這也是儒學在用人問題上的基本觀點。雖然孔、孟本人一生宣揚這種觀點而自身並沒有受到過這種待遇,但他們的思想卻對後世的用人之道產生瞭極其深遠的影響。劉玄德“三顧茅廬”請諸葛亮的故事,不就是這種影響最為典型的例證嗎?

當然,有這種典型的例證並不意味著後世都在實施著孔、孟的觀點。而是恰恰相反,人們越是津津樂道於“三顧茅廬”的故事,就越是說明現實中缺乏這,種“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作風。事實上,孔、孟的思想永遠都給我們以理想主義的感覺,他們所提出的一些思想觀點,就是在兩千多年後的今天,也仍然使人感到有很多理想的成分。或許,也正是因為有這種理想的成分吧,才使他們的理論歷久而常新,給人以啟迪而不過時,這已經是題外的話瞭。回到用人和被用的問題上來,既然當政者多半“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既然任人唯賢、禮賢下士是如此困難,如此難遇,作為被用的人,有一點“不可召”的清高和骨氣,不也是應該的嗎?正如曾子所說:你有你的官位,我有我的正義,我又輸與你什麼呢?

所以,我們還不能簡單地認為孟子“不能造朝”是故作姿態,是迂腐,而應該肯定他的清高和骨氣。不然的話,“亞聖”之名從何得來呢?

《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