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至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佈隆維斯特進入魯洛克監獄服刑兩個月後,於五月十六日星期五出獄。入獄當天他曾提出假釋申請,但並不抱太大希望。至於法律上基於什麼原因釋放他,他一直不甚明白,也許和他沒有用掉任何休假日,以及獄中關瞭四十二人,卻隻有三十一個床位等事實有關。總之,和佈隆維斯特相處愉快的典獄長彼得·沙洛斯基——一個四十一歲的波蘭流亡者——也建議縮減他的刑期。

他在魯洛克的日子相當逍遙自在。照沙洛斯基的說法,這座監獄是針對地痞流氓和酒醉駕駛設計的,而不是針對重大罪犯,每天的例行工作讓他覺得像是住在青年旅館。他的獄友大多是第二代移民,多少將他視為稀有動物。他是唯一在電視上露過臉的受刑人,因而獲得相當的地位。

入獄第一天他就被叫去談話,並讓他選擇接受治療、接受成人教育學校的訓練,或是其他成人教育與職業咨詢。但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作重返社會工作的準備,他心想,他都已經完成學業而且有工作瞭。不過,他倒是要求在囚室可以繼續使用筆記本電腦,以便繼續寫受托的書。他的請求簡簡單單便獲準,沙洛斯基還替他準備瞭一個可以上鎖的櫃子,讓他能將筆記本電腦留在囚室內,不過倒也不是擔心其他受刑人偷走或破壞之類的。他們其實都相當保護他。

因此這兩個月內,佈隆維斯特每天大約花六個小時撰寫范耶爾傢族史,其間隻中斷幾小時作清理或消遣。他和另外兩人被指派每天打掃監獄體育館,其中有一人來自舍夫德,但祖籍是智利。至於消遣則包括看電視、打牌或重量訓練。佈隆維斯特發現自己的撲克牌牌技還過得去,但每天仍得輸掉幾個五十歐爾的硬幣。根據獄所規定,隻要賭註總金額不超過五克朗,是可以賭錢的。

他直到前一天才被告知出獄的消息。沙洛斯基把他叫到辦公室,兩人幹瞭一杯烈酒。

佈隆維斯特直接回海澤比的小屋,走上前門階梯時聽到“喵嗚”一聲,發現那隻紅棕色的貓陪在一旁。

“好吧,讓你進來。”他說:“不過我還沒有牛奶。”

他將行李袋清空,就像剛剛度假回來,卻發覺自己其實挺想念沙洛斯基和獄友們。或許聽來荒謬,但他在魯洛克過得很愉快,隻是出獄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任何人。

此時剛過傍晚六點。他急忙趕往昆薩姆超市,趁關門前買點東西。回傢後,他打電話給愛莉卡,收到“暫時無法接聽”的訊息,便留言請她第二天回電。

隨後他走到雇主住處,發現范耶爾在一樓。老人見到他時,驚訝地揚起眉毛。

“你逃獄嗎?”

“提早釋放。”

“真是意外。”

“我也覺得。我昨晚才知道。”

他們互望瞭幾秒後,老人忽然意外地張開雙臂,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正要吃飯,一塊來吧。”

安娜做瞭很多熏肉煎餅配著越橘吃。他們坐在飯廳,聊瞭將近兩小時。佈隆維斯特大約說瞭一下傢族史的進度,以及一些需填補的欠缺與空白處。他們完全沒有提到海莉,倒是范耶爾說瞭不少《千禧年》的情況。

“我們開瞭董事會。愛莉卡小姐和你們的合夥人克裡斯特很體貼地將兩次會議地點改到這兒來,另一次在斯德哥爾摩則由弗洛德代我參加。我真希望自己年輕幾歲,跑那麼遠對我來說實在太累。夏天時,我會試著跑一趟。”

“沒有道理不來這裡開會。”佈隆維斯特說:“身為雜志社的所有人之一,感覺如何?”

范耶爾露出苦笑。

“其實這是這些年來讓我覺得最有趣的事。我看過財務狀況瞭,相當不錯。要投進去的錢沒有我預想得多,收支差距愈來愈小瞭。”

“這星期我和愛莉卡談過,她說廣告收入已經回升。”

“沒錯,情況是開始好轉瞭,但得花一段時間。首先是范耶爾集團旗下的公司買瞭許多全頁廣告,不過另外兩傢昔日的廣告商——一傢手機廠商與一傢旅行社——也回籠瞭。”他笑得燦爛。“我們還一個一個去拉攏溫納斯壯的敵人。相信我,這名單長得很。”

“有直接來自溫納斯壯的消息嗎?”

“不算有。不過我們放出消息說,溫納斯壯正準備抵制《千禧年》,肯定讓他顯得心胸狹窄。聽說《每日新聞》有個記者訪問到他,卻挨瞭一頓轟。”

“你玩得很高興吧?”

“不能說是玩。幾年前我早該動手瞭。”

“你和溫納斯壯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你就別問瞭。等你一年的期限一到自然就會知道。”

佈隆維斯特在九點左右離開范耶爾傢,空氣中已有明顯的春天氣息。外頭很暗,他略一遲疑,隨後循著熟悉的路徑去敲西西莉亞的門。

他不太知道自己期待什麼。西西莉亞一開門便睜大眼睛,請他進屋時立刻顯得不自在。他們倆就這麼站著,忽然對彼此有點陌生。她也問他是否逃獄,他又解釋一遍。

“我隻是過來打個招呼,沒打擾你吧?”

她避開他的目光。麥可隨即感覺到她見到他並不特別高興。

“沒……沒有,請進吧。要不要喝點咖啡?”

“好啊。”

他隨她進入廚房。她拿咖啡壺裝水時背對著他。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身軀忽然變得僵硬。

“西西莉亞,你看起來不像想請我喝咖啡。”

“我以為你還要一個月才會回來。”她說:“你嚇瞭我一跳。”

他把她轉過來,看著她的臉。兩人默默站瞭一會,她仍回避他的目光。

“西西莉亞,先別管咖啡瞭。怎麼回事?”

她搖搖頭,深吸一口氣。

“麥可,我希望你離開。別問,離開就是瞭。”

佈隆維斯特先是走回小屋,但在大門前停下,猶豫不定。結果他沒進去,而是走到橋下水邊找瞭塊石頭坐下。他邊抽煙邊整理思緒,不明白為何西西莉亞對他的態度起瞭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這時忽然傳來引擎聲,他看見一艘大白船滑進橋下的海灣。船經過時,佈隆維斯特發現駕駛人是馬丁,他正聚精會神地閃避水中暗礁。那是一艘十二米長的機動遊艇,馬力驚人。他起身沿著海灘小徑走,發現已經有船停泊在幾個船塢,有汽艇也有帆船。其中有幾艘彼得松遊艇,還有一個船塢裡有艘國際競技聯盟等級的遊艇正隨波起伏。其他則都是較大、較昂貴的船隻,甚至有一艘哈爾伯格拉辛遊艇。這些船也展現出海澤比遊艇碼頭的階級分佈——放眼望去最大、最豪華的,無疑就是馬丁的船瞭。

他來到西西莉亞傢下方時停下腳步,偷偷瞄向頂樓亮燈的窗。接著他便回傢,自己煮瞭咖啡,趁著等候的時間走進工作室。

他到監獄報到前,已將大部分關於海莉的數據還給范耶爾。沒把數據留在空屋裡,似乎是明智的做法。如今,書架看起來空蕩蕩的。他手邊的調查資料隻剩五本范耶爾自己作的筆記,當初一起帶到魯洛克去,現在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他發現自己將一本相簿遺留在書架最上層。

他把相簿放到廚房餐桌上,倒瞭杯咖啡,開始翻閱。

裡頭全是海莉失蹤當天拍的相片。第一張是海莉的最後一張相片,在赫德史塔的兒童節遊行上拍的。另外有大約一百八十張相片,清清楚楚地拍下橋上事故場景。先前他已經用放大鏡將相片一張張檢視瞭好幾次,此時幾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因為他知道不會有新的發現。事實上,海莉失蹤的謎團忽然讓他覺得受夠瞭,於是他用力合上相簿。

他心浮氣躁地走到廚房窗邊,凝視黑漆漆的窗外。

接著他又回頭瞪著相簿。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但腦中驀然有個念頭飛掠,似乎是剛剛看到瞭什麼所引發的反應。好像有個無形的東西在他耳邊輕聲低語,不禁讓他頸背的寒毛直豎。

他再次翻開相簿,一頁一頁地看著所有橋上的相片。他看到全身滿是油污的更年輕的亨利和同樣年輕些的哈洛德——他們至今尚未碰面。破損的護欄、建築物、照片上可見的窗戶與車輛。他一眼便從圍觀群眾中認出二十歲的西西莉亞。穿著淺色洋裝和深色外套的她,至少出現在二十張照片當中。

佈隆維斯特頓時興奮起來,這些年來他已學會相信直覺。這些直覺對相簿裡某樣東西起瞭反應,但他還不知道是什麼。

十一點瞭,他還坐在餐桌旁一張張地重看相片,忽然聽到有人開門。

“我能進來嗎?”是西西莉亞。沒有等他回答,她便坐到他對面。佈隆維斯特有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她穿著一件薄而寬松的淡色洋裝,外搭灰藍色上衣,幾乎和一九六六年相片中的穿著一模一樣。

“問題就出在你身上。”她說。

佈隆維斯特詫異地揚起眉毛。

“對不起,但今晚你來敲門真的嚇瞭我一跳。現在我好不快樂,睡不著。”

“為什麼不快樂?”

“你不知道嗎?”

他搖搖頭。

“我如果說出來,你要答應我不能笑。”

“我答應。”

“去年冬天我引誘你,純粹是出於愚蠢的沖動。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如此而已。第一晚我喝得很醉,當時並無意和你發展長期關系。後來情況變瞭。我希望你知道,你當我備用情人的那幾個星期,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也覺得很美好。”

“麥可,我一直在騙你也在騙我自己。我對性愛並沒有特別開放。我這輩子有過五個性伴侶,一次是在我二十一歲,那是我的第一次。接著是和我丈夫,我在二十五歲認識他,沒想到他是個混賬。再接下來又和三個男人做過幾次,這期間各分隔瞭幾年。但是我心裡好像有什麼被你挑動瞭,怎麼樣都覺得不夠。也許是因為你毫不苛求吧!”

“西西莉亞,你不必……”

“噓……別插嘴,否則我怕我再也說不出口。”

佈隆維斯特隻得默默坐著。

“你入獄那天我好淒慘。你走瞭,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賓館這裡一片漆黑,我的床上又冷又空。而我,又再次變成五十六歲的老女人。”

她靜默片刻,然後註視著佈隆維斯特的雙眼又說:

“去年冬天我愛上你瞭。我並不想,但就是發生瞭。後來我忽然想到你隻是暫時來到這裡,總有一天會永遠離開,而我卻會在這裡度過下半輩子。感覺實在太痛瞭,所以我決定在你出獄後不再讓你上我那兒去。”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今晚你走瞭以後,我坐在那邊哭,好希望人生能重來一遍。後來我決定瞭一件事。”

“什麼事?”

她低頭看著桌子。

“除非我真的瘋瞭,否則不會隻因為你總有一天要走就不再和你見面。麥可,我們從頭開始好嗎?你能不能忘記今天晚上的事?”

“我已經忘瞭。”他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她依然低著頭。

“如果你還想要我的話,就來吧。”

她再次抬頭看他,然後起身朝臥室的門走去。她把外套丟在地上,一面走一面將洋裝往上脫。

佈隆維斯特和西西莉亞被開門聲吵醒,聽到有人走過廚房,接著砰一聲將某重物放在火爐旁邊。隨後愛莉卡便出現在臥室門口,原本微笑的臉很快轉為震驚。

“天哪!”她倒退瞭一步。

“嗨,愛莉卡。”佈隆維斯特招呼道。

“嗨,對不起。我這樣隨便闖進來,真是千萬個抱歉,我應該先敲門的。”

“我們應該把前門鎖上的,愛莉卡——這位是西西莉亞·范耶爾。西西莉亞——愛莉卡·貝葉是《千禧年》總編輯。”

“你好。”西西莉亞說。

“你好。”愛莉卡回答,一時似乎無法決定該上前禮貌地握手,或直接離開。“呃……我可以出去走走……”

“你幫我煮點咖啡怎麼樣?”佈隆維斯特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中午剛過。

愛莉卡點點頭,順手帶上房門。床上的兩人彼此對望,西西莉亞有點尷尬。他們做愛後又聊天直到清晨四點。然後西西莉亞說她想留下來過夜,還說以後就算有人知道她和佈隆維斯特上床她也不在乎。她睡的時候背對著他,他的手臂則圍繞在她胸前。

“沒關系的。”他說:“愛莉卡已經結婚,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們偶爾會約會,可是她絕對不會在乎你和我有什麼……她自己現在恐怕也尷尬得很。”

他們過瞭一會兒進到廚房時,愛莉卡已經端出咖啡、果汁、橘子醬、乳酪和烤面包片。味道好香。西西莉亞迎面走上前去與她握手。

“剛才在裡面有點突然。你好。”

“親愛的西西莉亞,實在很抱歉我像頭大象似的闖進去。”愛莉卡十分難為情地說。

“拜托你就別再提瞭。我們吃早餐吧。”

早餐過後,愛莉卡借口要去和范耶爾打個招呼便出門,留下他們倆獨處。西西莉亞背對著佈隆維斯特整理餐桌,他走上去雙手環抱住她。

“現在怎麼辦?”西西莉亞問道。

“不會怎樣。事情就是這樣——愛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已經陸陸續續在一起二十年,將來很可能還會再陸陸續續在一起二十年。希望如此。可是我們從來不是一對,也從未幹涉過對方的戀愛。”

“我們是在戀愛嗎?”

“我不知道這叫什麼,但我們似乎很合得來。”

“她今晚睡哪裡?”

“總能替她找到房間。亨利那裡隨便都有空房間。反正她不會睡我的床。”

西西莉亞思索瞭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適應。你和她也許可以這樣相處,但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她搖瞭搖頭。“我要回去瞭。我得稍微想想。”

“西西莉亞,你曾經問過我,我也說出瞭我和愛莉卡的關系。她的存在應該不會太令你驚訝。”

“的確如此。但隻要她人在斯德哥爾摩,離得遠遠的,我就能忽略她。”

西西莉亞穿上外套。

“這種情況有點可笑。”她微笑著說:“晚上過來吃飯吧,帶愛莉卡一起來。我想我會喜歡她的。”

愛莉卡已經解決過夜的問題。前幾次來海澤比拜訪范耶爾時,她曾經住過一間空房,因此便直接問他能不能再借住一次。范耶爾難掩喜悅,不斷強調隨時歡迎她來。

完成種種禮數之後,佈隆維斯特和愛莉卡一塊散步過橋,趁關門前坐到蘇珊咖啡館的露天座上。

“我實在很生氣。”愛莉卡說:“我大老遠開車來歡迎你重獲自由,卻發現你和鎮上妖姬上瞭床。”

“我很抱歉。”

“你和波霸小姐已經……多久瞭?”她搖搖食指。

“大概和范耶爾入股同一時間。”

“啊哈!”

“你這‘啊哈’是什麼意思?”

“隻是好奇。”

“西西莉亞是個好女人,我喜歡她。”

“我不是在批評她,我隻是生氣。糖果近在眼前,我卻得節食。監獄生活如何?”

“像個平靜的假期。雜志社的情況呢?”

“好轉瞭。這一年來,廣告收入第一次增加。去年這時候差多瞭,不過終於有瞭轉機。這都得感謝亨利。但奇怪的是,訂戶也增加瞭。”

“訂戶很容易有變動。”

“大概就是幾百的差異吧,可是上一季增加瞭三千。起先我以為隻是運氣好,可是新訂戶不斷進來,這是有史以來訂戶驟增最多的一次。而且舊有的訂戶也十分支持,全面續訂。我們誰也想不通,都還沒有進行任何廣告宣傳呢!克裡斯特花瞭一星期作抽樣,看看都是哪些人。首先,他們全是新訂戶。其次,百分之七十是女性,通常都是相反情形。第三,訂戶可以說是郊區的白領階級,例如教師、中層主管、公務人員。”

“覺得是中產階級起身對抗大資本傢?”

“不知道。但若繼續下去,表示訂戶結構起瞭重大轉變。兩星期前我們開瞭編輯會議,決定開始在雜志裡加入新形態的題材。我希望有更多關於TCO(1)的文章,以及更多關於女性議題之類的調查報道。”

“轉變不要太大。”佈隆維斯特說:“如果有新訂戶,就表示他們喜歡我們原本的風格。”

西西莉亞也請瞭范耶爾去吃飯,也許是為瞭降低出現麻煩話題的風險。她煮瞭燉鹿肉。愛莉卡和范耶爾大部分時間都在討論《千禧年》的發展與新訂戶,但後來話題慢慢轉移。忽然,愛莉卡轉向佈隆維斯特問他工作進行得如何。

“我打算在一個月內完成傢族史的草稿,讓亨利過目。”

“具有阿達一族精神的傢族史。”西西莉亞說道。

“裡頭確實有某些真實面。”佈隆維斯特承認。

西西莉亞瞥瞭范耶爾一眼。

“麥可,亨利真正感興趣的不是傢族史。他希望你能解開海莉失蹤之謎。”

佈隆維斯特未置可否。自從他和西西莉亞發生關系後,一直都很公開地與她談論海莉的事,盡管他從未明說,西西莉亞卻已經猜到這才是他的真實任務。他當然沒有告訴亨利他和西西莉亞討論過這事,因此范耶爾的濃眉略略皺瞭一下。愛莉卡也保持沉默。

“親愛的亨利,”西西莉亞說:“我並不笨,我不知道你和麥可之間有什麼協議,不過他之所以留在海澤比是為瞭海莉,對不對?”

范耶爾點點頭,瞄向佈隆維斯特。

“我說過她很機靈。”接著轉向愛莉卡說:“我想麥可應該向你解釋過他來海澤比做什麼。”

她點點頭。

“我想你應該認為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工作。不,你不用回答。這確實是一件荒唐又毫無意義的事,但我就是得找出答案。”

“我不予置評。”愛莉卡打官腔地說。

“你肯定有意見。”他說著轉向佈隆維斯特。“告訴我,你有沒有找到任何進一步的線索?”

佈隆維斯特回避范耶爾的目光之際,立刻想到前一晚那種莫名的確定感。今天一整天這感覺都還在,但還沒有時間再去翻看相簿。最後他抬頭看著范耶爾搖搖頭。

“什麼都還沒發現。”

老人以銳利的目光打量他,忍住不作評論。

“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怎麼樣,”他說道:“可是我該上床瞭。謝謝你的晚餐,西西莉亞。晚安瞭,愛莉卡,明天你走以前記得來跟我見一面。”

范耶爾關上前門後,他們便被沉默所籠罩。最後是西西莉亞先開口。

“麥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表示亨利對於人的反應像地震儀一樣靈敏。昨晚你到小屋來的時候,我正在看一本相簿。”

“所以呢?”

“我看到瞭一點什麼,但現在還不確定。差點就能變成一個想法,我卻錯過瞭。”

“你當時想到什麼?”

“我真的說不上來。然後你就來瞭。”

西西莉亞羞紅瞭臉,連忙避開愛莉卡的註視,離座去煮咖啡。

陽光普照又溫暖的一天。綠色嫩芽開始冒出頭來,佈隆維斯特不知不覺哼起一首描寫春天的老歌《花季來瞭》。今天是星期一,愛莉卡一早就走瞭。

他三月中旬入獄時,土地上還覆蓋著積雪,如今樺樹逐漸轉綠,他小屋周圍的草地也綠意盎然。他第一次有機會好好看看海澤比島。八點,他去向安娜借一個保溫瓶,順便和剛起床的范耶爾說上幾句話,並借用他的島上地圖。他想更仔細地看看戈弗裡的小屋。范耶爾說小屋現在屬馬丁所有,但多年來大多空著,偶爾會有一兩個親戚借用。

佈隆維斯特趕在馬丁出門上班前攔下他,問他能否借小屋的鑰匙。馬丁露出頗感玩味的笑容。

“我想傢族史現在已經寫到海莉這一章瞭吧?”

“我隻是想瞧瞧……”

一分鐘後,馬丁帶著鑰匙回來瞭。

“那麼就是可以囉?”

“就我個人而言,就算你想搬進去都行。那個地方除瞭遠在島的另一端之外,其實比你現在住的小屋還好。”

佈隆維斯特準備瞭咖啡和三明治,又裝瞭一瓶水,然後將午餐塞進背包,甩上肩膀,便出發瞭。他沿著海澤比島北側海灣沿岸一條部分長滿瞭草的狹窄小徑走。戈弗裡小屋所在的岬角距離村莊約兩公裡半,他悠哉地散步過去,隻花半小時就到瞭。

馬丁說得沒錯。佈隆維斯特一轉過窄徑的彎道,立刻有一片面海的青翠綠意映入眼簾。從這裡可以看到海澤河口,以及左側的赫德史塔遊艇碼頭與右側工業港口的美景。

他很驚訝竟然沒有人想搬到戈弗裡的小屋來。這是間結構質樸的木屋,由染成深色的木材橫向搭建而成,搭配磚瓦屋頂與綠色窗框,前面還有一個小門廊。屋況疏於維護,門窗周圍的漆已經剝落,原本的草坪也成瞭一米高的灌木林。拿鐮刀和鋸子整理的話,恐怕需要辛苦一整天。

佈隆維斯特打開門鎖,從裡面旋開百葉窗。屋子的結構看似一間不到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老舊谷倉,裡頭加裝瞭鑲板,隻有一個隔間,並且在前門兩側各開瞭面海的大窗戶。小屋後側有一道樓梯,通往一個占瞭大半空間的開放式臥室夾層。樓梯底下有一個放置丙烷氣爐的壁龕、梳理臺和水槽。傢具十分簡單;門的左邊有一張嵌在墻上的長凳、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桌子上方的墻上有一面柚木書架。同一側再過去是一個寬闊的衣櫥。門右邊擺瞭一張圓桌加五張木椅;側面墻壁正中央是壁爐所在處。

小屋裡沒有電,倒是有幾盞煤油燈。一扇窗邊放瞭一臺老舊的根德晶體管收音機,天線已經斷瞭。佈隆維斯特按下開關鍵,但電池也沒電瞭。

他走上狹窄樓梯,看瞭看睡覺用的夾層。有一張雙人床,床墊上未鋪床單,還有一個床頭櫃和一個五鬥櫃。

佈隆維斯特在小屋內搜索好一會兒。五鬥櫃幾乎是空的,隻剩一些略帶黴味的餐巾和佈類制品。衣櫥裡有幾件工作服、一件工作褲、橡膠靴、一雙破舊的運動鞋和一個煤油爐。書桌抽屜裡有紙、鉛筆、一本空白的素描簿、一副牌和幾張書簽。廚房碗櫥裡放置瞭盤子、咖啡杯、玻璃杯、蠟燭,以及幾包鹽、茶包等等。餐桌的一個抽屜裡則擺瞭餐具。

書桌上方的書架是唯一流露知性氣息之處。麥可搬來一張椅子站上去,看看架子上有什麼。最下面一層放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目擊》《記錄》《娛樂》與《閱讀》等期刊。還有幾本一九六五年與一九六六年的《攝影雜志》《我的人生故事》和幾本漫畫:《九一》《幽靈》和《羅曼史》。他翻開一本一九六四年的《閱讀》,看見當時純潔無瑕的美女照片不禁面露微笑。

至於書籍,大約有一半是瓦爾斯特倫出版社“曼哈頓”系列的平裝推理小說:如米基·史畢蘭的《致命之吻》等等,經典的封面設計出自貝蒂爾·赫蘭(2)之手。他還看到六本“女孩凱蒂”系列(3)、幾本安妮·佈萊頓(4)的“智仁勇探險小說”系列,和一本西瓦·阿魯德(5)的“雙胞胎偵探”系列之一《地鐵疑雲》。接著他頗有感觸地笑瞭笑。三本林格倫的書:《吵鬧村的孩子們》、《小偵探與拉斯姆》與《長襪皮皮》。最上層架上的書,有一本關於短波無線電、兩本關於天文學、一本鳥類指南、一本關於蘇聯的書《邪惡帝國》、一本關於芬蘭的冬季戰爭的書以及一本路德問答手冊、一本聖詩集和一本《聖經》。

他翻開《聖經》,見到內封上寫著:海莉·范耶爾,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二日。這是她的堅信禮《聖經》。他難過地將書放回架上。

小屋後面有一個放置木柴與工具的棚子,裡面有鐮刀、釘耙、鐵錘和一個裝瞭鋸子、刨刀等等的大工具箱。他搬瞭張椅子到門廊上坐,從保溫瓶倒咖啡喝,然後點瞭根煙,透過灌木叢望向赫德史塔海灣。

戈弗裡的小屋比他預期的簡樸許多。五十年代末與伊莎貝拉的婚姻觸礁後,海莉與馬丁的父親便在此隱居。他將這棟小屋當成自己的傢,在這裡酗酒。後來就在下方碼頭附近溺斃瞭。在小屋裡生活,夏季或許很舒適,但當氣溫降到冰點時,肯定是酷寒逼人。據范耶爾說,戈弗裡持續在范耶爾集團工作到一九六四年——其間曾因狂歡作樂而中斷幾次。他可以說是長期住在小屋,卻又能刮瞭胡子、梳洗幹凈後穿西裝、打領帶去上班,可見他仍保有些許自制力。

這裡也是海莉經常來的地方,因此成瞭他們首先搜尋的地點之一。范耶爾告訴他,海莉在最後一年間經常到小屋來,應該是為瞭平靜地度周末或假期。最後一年夏天,她在這裡住瞭三個月,不過還是每天會進村子。西西莉亞的妹妹阿妮塔在這兒陪瞭她六個星期。

她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我的人生故事》和《羅曼史》等雜志,以及一些“女孩凱蒂”系列的書想必是她的,素描簿可能也是,而且還有她的《聖經》。

她想和去世的父親親近些——這是她必須經歷的服喪期嗎?或者與她對宗教的追求有關?小屋有種修行的氛圍——她很想住在修道院嗎?

佈隆維斯特循著海岸線往東南走,但一路上不斷出現深谷,還有濃密得無法穿越的杜松灌木叢。於是他回到小屋,走上回海澤比的路。地圖上有一條小徑,穿越樹林後可通往一處所謂的“要塞”。他花瞭二十分鐘才在蓊鬱的灌木間找到它。要塞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遺留下來的海岸防禦工事:除瞭一些水泥掩體,還有從一處指揮所向四方延伸出來的戰壕。整個地方全長滿瞭高高的雜草和矮樹叢。

他走下一條小徑來到船屋,並在一旁發現一艘彼得松遊艇的殘骸。他又回到要塞,沿小路往上走到一道圍墻邊——他已經從另一邊來到“東園”。

他沿著林間的蜿蜒小路走,大致與“東園”的農地平行而行。這路並不好走,有好幾次還得繞過濕地。最後他來到一處沼澤,後方有座谷倉。看起來這已是小徑的盡頭,距離通往“東園”的道路僅百米之遙。

道路後方便是南山。佈隆維斯特爬上一道陡坡,最後一段還得手腳並用。南山最頂端是一片幾乎垂直的面海懸崖。他順著山脊走回海澤比,來到避暑小屋群上方時停下腳步,欣賞遊艇碼頭、教堂與他自己住的小屋的景致。他坐到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倒出最後一點溫咖啡。

西西莉亞保持著距離,佈隆維斯特不想糾纏不休,因此等瞭一個星期才上她傢去。她讓他進門。

“你一定覺得我很愚蠢,一個五十六歲、受人尊敬的校長,舉止竟像個小女孩。”

“西西莉亞,你是成年人,你有權做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決定不再見你。我無法忍受……”

“沒關系,你不必向我解釋。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我也希望我們仍是朋友。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處理和你的關系。我一向不善於處理人際關系。希望你讓我安靜一段時間。”

【註釋】

(1)“瑞典專業雇員聯盟”的簡稱,是瑞典第二大工會聯盟,有百分之八十五的白領勞工隸屬於此工會聯盟,有別於其他歐洲國傢以藍領勞工為主的工會組織。

(2)貝蒂爾·赫蘭(Bertil Hegland,1925—2002),瑞典知名封面設計傢。

(3)英國作傢貝爾·穆尼(Bel Mooney)以女孩凱蒂為主角的青少年系列小說。

(4)安妮·佈萊頓(Enid Blyton,1897—1968),英國知名童書作傢。

(5)西瓦·阿魯德(Sivar Ahlrud),瑞典推理小說作傢。

《龍文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