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魏強他們朝新安村跑來的時候,槍聲由劇烈變稀疏,而後停瞭下來;唔呀吶喊聲也由大變小,漸漸地消逝瞭。

魏強領著人們來到新安村的東北角。村裡除瞭傳出幾聲狗叫,任什麼動靜也沒有瞭。他一手提著駁殼槍,一手撥拉著沾滿露水的莊稼葉子,又輕輕地朝村東面繞去。

“做好準備!”魏強左腳跐在一條小土埝上,眼睛望著新安村的村東口;常景春輕輕拉開歪把子的拉火桿;別人都將步槍口瞄向村裡。

嗖!一個人從街南的胡同口裡躥出來。這人手裡恍惚還拿著武器。常景春眼珠瞪圓,把歪把子的托底板朝自己的肩頭上一扣,魏強低聲叮囑他:“別急!”

躥出胡同的人,並沒有朝街上走去,他像個夜裡活動的能手,背貼著南墻山呆住不動瞭。魏強知道他在觀察東西兩頭的情況,心裡暗自思摸:“這傢夥可是個打夜仗的老手!”劉文彬腦子一轉:“是個夜間活動有經驗的人!”那人貼墻根呆瞭不久,忙朝胡同口裡發出:“呱,呱——”的一短一長的蛤蟆叫聲。

聲音傳到魏強的耳朵裡,他的心情馬上松瞭下來。他趕忙用信號取上聯絡,跟著跳出土埝,快步朝街裡走去。隱蔽在胡同裡的人們也都擁瞭出來:一共三個組。

“你們到這裡發現瞭什麼?”魏強張嘴就問。

“我們到這,槍不響瞭,搜索一回什麼也沒見到!”趙慶田回答。

“我們在楚莊,聽到槍聲就趕緊朝這兒跑,跑來見到的是他們!”李東山湊上來,手指趙慶田報告。

“我們比他們兩組都來得晚!”辛鳳鳴代表他們的戰鬥宣傳小組向魏強說。

“村子的周圍都看瞭?搜索瞭?”魏強又追問兩句。“都看瞭,搜索瞭,什麼也沒有。”趙慶田繼續回答。

魏強挨個地掃瞭人們一眼,人們都緊握手裡的槍,板著面孔等待魏強的新決定。魏強朝街兩邊一望,好多面墻上都是劉太生用麻刷蘸石灰漿寫的抗戰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必勝,日本必敗!”劉太生、賈正他們這一組今天和敵人碰上,到底受到瞭損失沒有?這隻有回到規定的集合點才知分曉。

賈正、劉太生和隊員老邊三人所組成的戰鬥宣傳小組,在新安村向群眾做完宣傳工作,等群眾走散以後,忙舀水合灰漿,在沉靜的街上寫起標語來。

劉太生雖說隻上瞭四年小學,大字寫得蠻棒。事變前,在他們張莊村裡就有個寫一手好字的小名氣。黑夜,灰墻寫上白字,非常清晰醒目。他們三個人一個提灰漿桶子,一個寫,另一個胳肢窩夾槍,眼睛尋視著東西街口,耳朵聽著周圍動靜。

賈正等劉太生將“一切為瞭抗日”的最末一個字兒寫完,說:“來,換換!”抓過麻刷,朝桶子裡的灰漿潤瞭潤,先寫瞭幾條號召偽軍反正的標語,又掏出個小本本,眼睛湊近,借著星光仔細看著,按葫蘆畫瓢地寫起教育日本士兵反戰投誠的日文標語來。

劉太生見賈正寫日本字像小孩初學寫大仿那樣吃力,憋不住噗哧樂瞭:“你寫的這一串串日本字夾中國字的標語,能認得下來?”

“要說認,我可真不認得,要說念,不用瞅著,我也能念下來。不信,你聽我念念這條。”賈正將手裡的麻刷朝劉太生提的灰漿桶裡一扔,咚的一聲,濺瞭劉太生一胳膊灰漿。他背沖墻,張開缺少門牙的大嘴小聲地念:“窪裡窪裡窪,森搔尼寒獃斯路!”

“呦!這不是我們優待俘虜的那句日本口號!要這樣,我還能念呢!”

他們邊寫著標語,邊朝西移動,待所有的墻壁寫完時,他們也來到瞭新安村的街西口。

“你看,道那邊還有三間房子!”劉太生左手指著西北角上那一排黑糊糊的房舍說。

“有房子就有墻,過去給他寫上兩條!”賈正兩眼順劉太生的手兒朝西北方向望過去。

三個人,像三個淘氣的孩子,躥躥跳跳像陣風般地越過南北大道,來到西北角的房跟前。

“我當是人住的房子呢,鬧半天是神住的廟宇!”劉太生手提駁殼槍從廟裡搜索一下走出來說道,“這地方後有窗戶前有門,颼颼的小風吹著,真是個歇涼的好地方!”

“廟裡供的是什麼神?”

“我看像三義廟,裡頭有三個泥胎,距離相等地並排坐在一起。”

“管它三義廟、二郎神呢!現在抗日高於一切,他敢阻擋就以漢奸論。”賈正槍口朝上地將駁殼槍插到腰間,撈出扔在灰漿桶裡的麻刷,遞給劉太生,“來,先在東墻上鬧上它一條‘中國共產黨萬歲!’”

劉太生潤好麻刷,馬上飛快地寫起來。轉眼之間,柳公權體的七個秀氣的大字,很勻實地趴在瞭墻上。

“咱們再在西面墻山上寫一條‘驅逐日寇出中國!’”賈正說出下一副標語,忙扯劉太生朝三義廟西墻山跟前走去。“正沖大道的北墻,咱該寫個什麼呢?”劉太生在西墻山上寫完,伴同賈正來到北墻的跟前,手拿麻刷,下巴頦揚著,眼望那鑲滿銀星、萬裡無雲的天空,止不住地想。賈正背靠墻,雙目瞅著野草地,也在想個絕妙的詞句來充當北墻的標語。

“哎,看用這兩句怎麼樣?”賈正像猜中謎語似的招喚劉太生,“‘鬼子成立瞭夜襲隊,要隨時提防多註意!’看行不?”“蠻好!來,寫上它。”劉太生潤潤手裡的麻刷,三筆五畫,從東到西把一條長長的標語寫出來。然後,倒退十幾步遠,端詳著寫在墻上的字,沖賈正說:“人們都說:‘人怕上床[1],字怕上墻。’我這字拿上去,也還蠻順眼的哩!”“绱鞋不使錐子,針(真)好;狗趕鴨子,呱呱叫。比我強一百倍。抗戰勝利瞭,你可以當個教寫字的先生。”賈正開著玩笑地誇贊瞭一番。

“寫字的先生我倒不想當,等把鬼子趕出去,蔣介石要不搗蛋,戰爭沒有瞭,我倒真樂意當個拖拉機手,種地去!”劉太生甩甩濕漉漉的麻刷子。

“開拖拉機種地,那可是好事,不過我不想幹那一行。”賈正把桶子裡剩下的一點灰底磕倒在地上,慢吞吞地說。西面,平漢線上傳來嘁咔嘁咔的火車開動聲,跟著哞——的一聲長鳴,火車進瞭保定車站。賈正直起腰板,羨慕地望著火車響動的方向:“將來隻要消滅瞭戰爭,我就請求上級批準我到鐵路上學開火車去。到那時,在火車頭上一坐,機器一擰,拖拉一列車抗戰有功的軍民,哞——的一聲到瞭北平,哞——的一聲到瞭南京、上海。要是建設得快,鐵軌鋪到瞭延安,我還要開火車見咱毛主席去。到那時,可就再也不像今天這樣駕駛‘十一號’騎路瞭。”

賈正海闊天空、煞有其事地沖著劉太生一閑聊,逗得劉太生想笑,又怕笑出聲,捂著嘴光“噗哧”。末瞭,用肩膀抗撞下賈正:“還瞎吹呢!看你老憨到什麼樣!”

“怎麼老憨?我說的都是實情。”

“是實情。不過抗戰勝利瞭,咱毛主席就不在延安瞭!”“可不是。大城市都屬瞭我們瞭!你看我……”

“算啦,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眼下還是開辟地區,教育群眾,攢足勁地打夜襲隊!”劉太生將手裡的濕麻刷投到沾滿石灰漿的空桶子裡。“咱到廟裡抽袋煙去!”

三個人邁步走進漆黑的廟堂。他仨這一進來,倒把倒掛在屋簷下的蝙蝠驚起,個個都撲啦撲啦爭先恐後飛離開。他仨閉上眼,稍停一會兒,再睜開就望到神座上一排坐瞭三個姿勢不同的泥胎。三個泥胎隻能看清中間的臉膛是白的;兩側站立的四個泥胎,都頂盔披甲,托印舉刀地相互對視著。他仨,就地坐下,各自裹瞭一支紙煙,隨著火鐮磕碰火石,火石濺出瞭火花,火花落在火絨上,三支煙先後吸著瞭。

賈正狠勁地吸瞭兩口,煙火旺瞭兩旺。“累瞭抽袋煙,賽過活神仙!”他說著,一頭躺在磚漫的地上,四肢用力地一伸展,真是舒服極瞭。

嘭噔嘭噔,從廟後面隱隱地傳過一陣時輕時重的聲音。“聽,有動靜!”賈正耳朵貼在地上聽瞭聽。劉太生和老邊也都身子趴下,頭挨地地聽著。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賈正他仨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賈正見老邊端起馬步槍,掩在廟門後面,監視廟門外,就忙和劉太生縱身跳到神桌上,分左右繞過當中的泥胎,接近瞭六角形的後窗戶。

通過後窗戶,朝遠處望去,心裡都不由的一驚。星光下,隻見廟後面的一片高粱地裡,像鬼魂似的先後躥出三個穿便衣、箍白手巾的人:兩個端馬槍,一個大背馬槍,手裡提架盒子。三人來到廟的後墻,腳步還沒站穩,高粱地裡又鉆出二十來個穿便衣,手拿武器的人。個個腳步輕得像鞋底粘瞭海綿,一點聲音都沒有。一個中等身材的傢夥,見到劉太生寫的標語,小聲地罵道:“他媽的,真快,咱們才剛成立這幾天,就把提防咱的標語寫出來瞭……”

另一個說:“呆會兒給他擦抹掉!”

賈正聽到外面的對話,心裡明白他們就是夜襲隊,從腰間飛快地拽出一顆手榴彈;劉太生也將拽出的手榴彈的鐵蓋子揭開。倆人咬下耳朵,一起拉斷手榴彈的弦,從窗戶裡投向外面的人群。他倆從神像後面左右分開地跳下神桌,轟轟兩聲巨響,立刻傳送過來。他仨緊忙躥出廟門。在剛要朝廟前的一片玉米地裡鉆的工夫,背後,敵人扔來的手榴彈,咚咚地爆炸瞭,槍聲也響成一個點。

賈正他仨知道捅瞭馬蜂窩,夜襲隊不會輕易地放過他們,三個人就一面還擊,一面朝南撤。敵人唔呀喊叫著,仨一團,兩一夥,一邊射擊,一邊緊追趕。

劉太生跑著跑著,一個前趴虎摔跌在地上。

“怎麼?”賈正竄上來問。“打著瞭?”

“嗯,打著瞭!”劉太生左手捂住右邊的腰間,牙一咬,身板一挺,重新站立起來。

“老邊,你攙架他,我掩護!”賈正嘴裡吩咐著。

在黑夜的青紗帳裡,他仨左搖右晃地很快將敵人甩脫開,背後的槍聲也漸漸停下來。

在金線河邊一塊方圓十幾畝大的高粱地裡,賈正、劉太生和老邊會合瞭。劉太生渾身發冷,感到傷口疼痛。他實在支撐不住瞭,就躺在潮濕的地上,額頭直冒豆粒大的汗珠。賈正解下自己的救急包,從中取出一粒止痛丸填到劉太生嘴裡,隨後給他綁紮傷口。每當繃帶纏到傷口處,劉太生就疼得渾身打顫,但還狠勁地咬住牙齒囑咐:“你給我纏緊點,纏緊瞭少出血!”

一切收拾停當,賈正將劉太生的馬步槍朝身後一大背,肩頭扛上自己的槍,沖老邊說:“你攙架著他,我在前面開道!”老邊貓腰伸手去攙,劉太生後槽牙一咬,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右手捂住肋下說:“五尺高的漢子,讓跳蚤彈瞭一下,幹什麼還攙著架著地鬧騰?走吧!”

三個人串著莊稼地,慢步朝規定的集合點——西王莊趙河套大伯傢走去……

魏強聽過賈正在新安村和夜襲隊遭遇的匯報,嘴裡雖沒言語,心裡卻老實的不愉快。他吹滅油燈,最末一個躺到炕上,由於思慮過多,好像喝過一大碗釅茶,總是久久不能入睡。他的兩隻眼睛骨碌骨碌轉個不停,一直瞅望那面灰糊糊的窗戶。

賈正雖說四平八穩地倒在炕上,上下眼皮也沒有合上。夜襲隊的槍彈雖說沒打中他,卻給他上瞭一課。他心裡責備自己:“是藝高人膽大,有瞭輕敵思想?沒有啊!沒有為什麼工作完瞭,劉太生說句到廟裡抽袋煙,自己就跟瞭進去?發現夜襲隊為什麼要打一下?打瞭又該幹什麼?為什麼當時不用腦子,不讓腦子多轉幾個彎?……”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辦瞭件錯事,因此,心裡也越發難過。特別是他想到向魏強匯報完後,魏強光直愣兩眼地望著自己,雖說話語挺溫和,沒有批評一個字,但是,真比狠狠地訓斥一頓還難受。同志們雖說默默不語地瞅望著自己,一對對眼睛就像一雙雙利箭,箭箭都射中自己的心,真比直言批評還疼痛得厲害。“……我的過錯!我的過錯!”平常愛逗愛鬧愛說愛笑的賈正,今天,陷入瞭沉思,靜靜地仰臥在炕上,連個大氣都不願意喘出來。四鄰的公雞,像競賽似的歡叫著,窗紙由灰白逐漸地明亮瞭。人們像吃飯、喝水那樣習慣地迅速從炕上爬起來,抱著槍倚墻坐下。魏強、賈正雖說腦袋都感到脹膨膨的,睡意卻始終沒有來臨,隨著人們的起床,倒更精神瞭。

魏強輕步走到外間屋,隻見河套大娘站在鍋臺跟前,兩手托捧個白胖滾圓的東西在認真地拾掇著,仔細一瞅才看清楚。接著就說:“大娘,我說怎麼蘆花公雞今天不打鳴啦,鬧半天給宰啦!留它啼鳴該多好?”

“可是給有功的人吃瞭肉,那不更好?”五十多歲的老人,別看牙齒掉瞭多一半,笑起來還是那麼爽朗、響亮。魏強很過意不去,說道:“我的好大娘,你怎麼這樣鬧?賈正說,‘昨天黑夜,就麻煩你個手腳不拾閑’,今天怎麼又……”河套大娘見魏強兩手搓搓著,急得那個樣,笑聲更止不住瞭。她手指魏強說:“虧你是個領兵打仗的隊長,怎麼連大娘殺隻雞都經不起?別說殺瞭雞是給受傷的人吃,就是慰勞給你們,也是理應合分啊!”

大娘伸腳蹚起一大股柴禾,熟練地填到灶膛裡,回身走到案板跟前,抄起切菜刀,吭唧吭唧地剁起來,一隻挺大的肥雞,轉眼就變成瞭一堆紅棗大的肉塊塊。

魏強沒有再說什麼,幫助大娘朝灶膛裡添瞭兩把柴,揣著顆不安的心走進瞭房東大娘的住屋,沒聲響地坐在劉太生的身旁。劉太生臉朝房頂,雙眼緊團,鼻翅均勻地扇動著,睡得非常香甜。魏強想抬屁股悄悄溜走,劉太生忽然睜開瞭兩眼,輕叫瞭聲:“小隊長!”左胳膊拄著炕,直胳膊挺胸地想爬起來。魏強急忙上前按住:“躺著吧,還疼不?”

劉太生撩開房東苫在身上的被單,指點右肋下說:“這兒,沒有傷筋動骨,不怎麼樣。過個十天半月就會好!”劉太生話是這麼說,可他的傷口卻在一蹦一蹦的疼。根據眼前的環境,受傷的人是不能隨隊的。不隨隊,就要留在後方。這個所謂“後方”就是“堅壁”在群眾的傢裡。“堅壁”在這種地區,三天兩頭有鬼子、特務、警備隊們來,真不如跟部隊活動好,除瞭這個,更主要的是他從來沒有和集體分開過,尤其長時期的分開,他更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因此,他生怕為傷把他留下,故意將疼說成不太疼,爭取隨隊行動。他說著話,眼睛死死盯住魏強,恨不得一下從魏強的臉上看出自己希望的結果。這點卻讓他有些失望。

魏強根據劉太生的傷,根據夜襲隊的成立,根據這個地區的情況,前後掂量又掂量,也沒掂量出個更好的辦法來,不得不探詢地說:“就根據你這個傷,你認為跟大傢一起行動好,還是找個可靠的房東‘堅壁’起來好?”

“還是跟大傢在一起行動好,‘堅壁’起來我可受不瞭。再說,我這傷,怎麼也比趙慶田那傷輕。別為‘堅壁’我作考慮啦!”劉太生聽到魏強的話兒有點活口,心裡像吃瞭順氣丸那麼痛快,也就大膽提出瞭隨隊行動的請求。

魏強沒有表示可否。他移坐在旁邊的一個杌凳子上,像個雕塑的石膏像,一動不動地在為安排劉太生思摸著。

[1]北方俗語,指人死後停屍在床板上。

《敵後武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