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哈叭狗像隻老狡兔,趁獵人稍一疏忽,便從槍口下滾爬到大冉村村南蹲襠深的麥子地裡逃跑瞭。可是,右腿掛瞭彩。回到大冉村,倒在自己的床上,怎麼想也覺得這條平坦筆直的張保公路,成瞭個危險的境地:一撮毛帶領的十一個日本人都沒有回來,由田各莊、張登乘車去保定的一中隊日本人,也都叫八路軍一口吞瞭下去……在這塊“明朗化”的地方,出現瞭這麼厲害的八路軍,他們隱蔽得那麼詭秘,打起來又是那麼神妙。特別想到自己在那座大墳地前面讓八路軍的兩條槍蓋上打下的情景,心裡後怕得還咚咚地亂跳,額頭上的汗水剛擦掉,立刻又滾淌下來。他坐起來,按按自己腿上的傷口,雖說有點疼,並不那麼厲害。他知道這是個串皮傷,過不瞭三五日就會好。但是,他眼望著纏上繃帶的傷口,又不禁高興得樂起來。他指著傷口小聲地嘟念:“這真是個天賜的寶貝啊!”他打定主意:要利用腿上的這塊痛楚不太大的傷口,來達到他的欲望,到保定好好活動一番。他決定回保定瞭!在舊社會裡,人們常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子娶仙女。別看哈叭狗身板長得像個醃咸菜的大粗甕,臉子像塊桔子皮,卻娶瞭一個年輕貌美的媳婦。她二十四五歲,個不高,體不胖,腰兒挺細,黑黲黲的一張小圓臉上,安著兩個讓人喜愛的小圓眼。兩片子小嘴唇,說起話來呱呱的,像爆竹似的那麼清脆,哄得人,特別一些年輕的男人,都願隨她的手指的轉動來轉動。據知道她根底的人說,她是一個破落地主傢的女兒。因為她排行第二,人們都叫她二姑娘。

二姑娘的年歲不大,風流艷事並不少。據說,事變的那年冬天,她跟上一個相好的跑到土匪孟克臣的隊伍上混過一個時期;孟克臣的隊伍被八路軍解決的時候,她又跟上現在的丈夫哈叭狗——茍潤田,溜到瞭保定城。

二姑娘不論在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一吃飽肚子,就擦胭脂抹粉、描眉點唇地打扮自己。魚找魚,蝦找蝦,茍潤田不在傢時,有一夥子偽軍和特務常找她來往。在這班偽軍和特務裡面,有一個和她最要好的,那就是日本憲兵隊長的大紅人,鐵桿漢奸劉魁勝。

哈叭狗駐南鄉大冉村的時候,劉魁勝就來哈叭狗傢頂哈叭狗的那個坑。這個事哈叭狗並不是沒有耳聞,因為自己的權勢小,職位低,也就睜個眼閉個眼地裝作不知道;有時候他就用另一種人生哲學來安慰自己:“你搞我老婆,我再搞別人的。女人可算個什麼?”

這次哈叭狗回到保定,天天都拐著腿子串大街、走衙門,到處指著傷口吹拍賣弄:“大冉村村南那一仗,要不是我一桿槍頂著打,警察們要想都回來,那是妄想!”“八路軍槍法準,難得我會武術,三滾兩滾我就滾出來瞭!”“不是我茍潤田拿槍頂著幹,八路軍真有拿大冉村據點的可能。”他在縣公署、警察局胡謅亂咧地一吹噓,還真吹住好些個人。有的背後議論:“茍潤田本事就是不小!”有的當面奉承他:“潤田兄堪稱文武雙全的警長!”比他高兩三級的偽官員們,也常拍拍他的肩頭誇獎說:“你是咱們清苑縣出色的警長啊!”“有前途的好幹傢!碰到這種場合,他總是先將帽子摘下,點著那禿腦袋“哪裡,哪裡,蒙你抬愛”地謙恭一番,然後就察顏觀色、轉彎抹角地來賣弄。他賣弄的內容不外是:一,請調離開張保公路;二,給個比警長權勢更大些的差事幹。他的心頭話,曾和幾個上司暗示過幾次。但是,真正解決問題的,卻不是這些捧場、喝采,給他擦俊藥戴高帽的人。多日的鉆營吹拍,不但沒能達到目的,甚至連一點希望也沒有讓他看見。

他的腿跑腫瞭,心費爛瞭,還是鬧個瞎子點燈——白費蠟。他明白瞭,要憑自己的活動,來滿足升官調任的欲望是不可能瞭,他開始看風轉舵,要在他老婆——二姑娘的身上打打算盤。

於是,對二姑娘就格外殷勤起來:天天陪伴她逛馬號[1],遛市場,進時裝店,吃迎賓樓。二姑娘要什麼,他給什麼;說什麼,他答應什麼,哪怕借債拉虧空,他也是百依百隨。弄得這位風月場中的女人,不由得在腦子裡畫瞭個問號:“他這是怎麼啦?”

一個燥熱的夜晚,躺在床上偎依在哈叭狗胳膊上的二姑娘,伸手捏瞭捏他身上的厚肉撒嬌說:“怎麼這幾天你像瘦瞭一些?”

“瘦?是瘦瞭。什麼人也架不住犯愁啊!伍子胥過昭關,為什麼一宿白瞭頭發?就是愁的!”哈叭狗說完,像憋著好多委屈事似的長出瞭一大口氣。

“你吃不愁,穿不愁,票子大把進,媳婦懷裡躺,你可愁的哪傢哪業?”二姑娘一時難解地問。

“唉!別看咱倆是夫婦,我肚裡有本難念的經,你也是不知道。”哈叭狗說著順手替二姑娘攏瞭攏披到眼前的頭發。“是啊!我不是你肚裡的蛔蟲,當然是不知道啦!”二姑娘把哈叭狗那隻替她攏弄頭發的像五個小紅蘿卜的手指攥住,拉到自己的胸前。“你能不能把你那犯愁的事兒,給我念叨念叨?”

“我那犯愁的事?”哈叭狗想說又不願意說地斜望著二姑娘;二姑娘的兩眼也睨視著他,等待他繼續開口。

停瞭一會兒,哈叭狗才把話吐瞭出來:

“我那犯愁的事,前後思摸瞭好幾天,怎麼思摸也覺得非你辦不可!”

“我!?”

“你,就是你!”哈叭狗翻個身,趴在床上繼續說下去。“你和劉魁勝好,這個我知道。”二姑娘雖說不在乎,猛地說到這件事,心頭也不由得跳動幾下,黑黲黲的臉立刻變成醬紫色。她望瞭望哈叭狗,哈叭狗的臉色照舊是那麼平和,她的心才漸漸平靜下去。她微微地媚人地一笑,像不好意思地說:“這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事,當然你知道瞭。”

“我知道,我不怪罪你。”哈叭狗像很體諒二姑娘似的接著說,“年輕的女人,結瞭婚啦,男人不在傢,短不瞭走個歪道。可是,我問你,你既和劉魁勝相好,劉魁勝他能聽你的話嗎?”

“按說,你不在傢,人傢照管得我就算周到。聽話嗎?也算聽,像他那路人,隻要喜愛上自己心上的一個女人,怎能會不聽話呢?不過他還不像你。”二姑娘說著將頭紮在哈叭狗的胳膊彎裡面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讓人渾身發噤。

“好,他隻要聽你的話,那我就托你明天到石橋找他,讓他辦那麼兩宗事。你就好好施展本事賴著他,逼著他,讓他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哈叭狗又朝二姑娘跟前挪瞭挪,手搭在她溜光的脊背上,就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把自己的欲望一股腦地說出來。

二姑娘聽完,伸出一個手指頭,撥拉著哈叭狗那張蜂窩似的大胖臉,撇著小嘴,輕蔑地從鼻孔裡出瞭股氣,跟著,咯咯地笑著說:“你用這種辦法升官,將來可拿什麼臉見人?哎,我都替你害臊!”

“拿什麼臉見人?這個,現今咱河北省省長吳贊周知道得最清楚。你再看看那本《官場現形記》也就更不覺得稀罕瞭。從唐宋元明清到中華民國,一直到眼下的東洋人,誰要想在官場上步步登高,不走黃門[2]就得走紅門[3]。我比你知道得多,也是慢慢學的。”二姑娘對哈叭狗的譏諷嘲笑,哈叭狗不但不覺得難為情,反到夾說帶勸地給二姑娘來瞭這麼一套。“隻要把這件事辦成功瞭,你和劉魁勝的事,我保準不管。”

“這話可是你說的!”二姑娘覺得哈叭狗真心實意地許下瞭願,又朝實處砸瞭兩砸。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說到哪兒,做到哪兒,隻要你倆不謀害我就行瞭!”

“好,那明天一清早我就去!”二姑娘像拾瞭洋錢票子似的,笑哼哼地靠在哈叭狗身上……

吃罷早飯不久,二姑娘搭上去高陽的汽車,來到石橋炮樓跟前,然後穿過吊橋,徑直奔向劉魁勝的住屋走去。

二姑娘的突然到來,樂壞瞭劉魁勝。他嘴裡叨念著“我的小寶貝,我離開城裡才十幾天,你就……”也不管二姑娘樂意不樂意,兩胳膊朝前一伸,就把她圈抱起來,撂在自己的床上,才撒開手。

二姑娘今天打扮得特別妖艷:身穿一件剛過膝蓋、小開氣、卡腰的月白大褂,肉皮色的高靿絲線襪子,套在她那白白的大腿上,腳下穿著一雙皮底的粉緞子繡花鞋:這些都是哈叭狗新近給她置買的;臉蛋塗瞭很厚的一層官粉,眉描得又細又彎,唇點得又紅又艷。

情人相見分外親,兩人調笑逗鬧瞭一大會兒,才轉上正題來。

“你到這裡來,到底有什麼事?”劉魁勝一頭倒在床上,頭枕枕頭,左胳膊一字形地舒開,撫摸著她的手問道。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二姑娘輕輕地按瞭按蓬松的飛機頭,回臉輕輕地一笑,“我到你這來,一個是心裡怪想你,前來看看;再一個是托你個人情,給辦兩宗事……”劉魁勝聽到哈叭狗想托他運動一下,提提職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連忙問:“讓我給他運動,可以!他給我什麼好處?”“看你這個人,”二姑娘撇著兩片子小薄嘴唇說道,“人傢這不是把我這麼個大活人給你啦!”

“這個,他不給得行啊!”劉魁勝說著又去摟二姑娘;二姑娘假裝生氣地推他:“不行,你撒開,我不跟著你!”一個是假推,一個是真摟,二姑娘愈掙紮愈和劉魁勝挨近瞭。“算啦!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情看水情,你頂著毒日頭大遠的來瞭,我怎能把你的面子撥回呢!真是大將難過美人關,像我這樣殺人不眨眼的漢子,也得跪拜在你這石榴裙下。”

“三句話不離本行,一提就是你那殺人的事。像東王莊死的一百多個冤鬼,有一天會把你活抓瞭去。”二姑娘說到這裡又是噗哧一笑,手摸著劉魁勝的胸脯喃喃地說:“哎!你要說人話,就辦人事,明天,咱就一塊搭高陽來的汽車回保定。嗯?”“行,隻要哈叭狗不管咱倆的事,你要活人腦子,我馬上就給活挖個熱的來。你要嗎?”

“我要,你弄去吧!”二姑娘故意嗔著臉來瞭這麼一句。“好,我就去,吃活人腦子是大補,幹癆氣臌噎,百病都治。”劉魁勝說著就從床上爬起來。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報告!”

“什麼事?說吧!”劉魁勝恢復瞭兇煞神的面孔,騰地跳到地上,粗聲野氣地朝外面問。

“昨天逮的那個人,您不是說朝保定解嗎?現在去高陽的汽車返回來瞭。”門外站的人,像請示又像報告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不解啦!你告訴他們,快把那個人的腦子給我取出來,我有急用!”殺個人,在鐵桿漢奸劉魁勝說來,是個很平常的事,所以他下個殺人的命令隨便得就像說平常話。

門外的人答應個“是”字,邁步就走,劉魁勝轉換一副笑模樣,把臉扭過來,瞅瞅二姑娘;二姑娘兩手拄著床鋪,半坐半仰地靜望著他,臉上顯露出極滿意的神情,先是媚笑瞭一下,然後又說:

“給你說著玩呢,誰真要活人腦子吃!你積點陰功德行吧。”

“積陰德?這個人可是八路軍的情報員!”

“那還是解到保定去吧。”二姑娘像下命令似地說。“好,好,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劉魁勝立刻又把走去的那人叫住,重新作瞭個吩咐。

哈叭狗走的這個紅門挺見效,三天以後,提升為警察所長的委任狀送來瞭。哈叭狗像接聖旨似的那麼虔誠,雙手捧著印有“國旗”、按有關防的那張又厚又硬的道林紙,像老鼠謁見貓似地走進屋。瞅瞅床上躺著的二姑娘,望望坐在椅子上抽煙的劉魁勝,再看看兩手托捧著的卷成圓桶形的委任狀紙,情不自禁地咧開大嘴哈哈地笑起來,笑得眼淚直往外冒。劉魁勝屁股沒抬,身子沒動,夾煙的手兒朝委任狀一指,說:“潤田哥,兄弟辦事一步一個腳印吧!”

“當然!這是二姑娘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哈叭狗將委任狀放在擺有座鐘、花瓶的桌子上,簸箕般的大屁股朝床上一坐,壓得床鋪咯吱咯吱山響。“魁勝兄弟,這僅是個開始,以後不光麻煩你,還得請你多關照。不過要用我,我也是萬死不辭。”

劉魁勝覺得時機不可錯過,掐死手裡的煙頭,抬身離開椅子,手掌朝腰裡的快慢機狠勁一拍,“大哥既這麼說瞭,我就領情瞭,以後多給方便吧!”嘴裡說著,眼睛飛向瞭床上的二姑娘。哈叭狗雖說心裡酸溜溜的一百個不願意,但是領瞭人傢的情,自己又在二姑娘面前說瞭“保準不管”,也就厚著臉皮笑瞭笑,默認啦!

二姑娘心裡挺高興,眼裡卻故意露出副不滿意的神色說:“你倆一拉一唱倒對付起我來。我不願意看你倆有什麼轍?”說完,小黑臉一嗔,兩個腮幫子圓圓地鼓起來。

哈叭狗和劉魁勝都摸準瞭二姑娘的脾氣,不光沒有勸,反倒一齊張開大嘴,沖著二姑娘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二姑娘再也繃不住臉兒瞭,兩手朝床上一扒,臉兒埋藏在兩臂中間,也咯咯地來瞭一陣騷蕩的狂笑。

在哈叭狗接到委任狀的時候,也正是清苑縣公署重新劃區編鄉的時候;在哈叭狗按指定的日期到縣公署報到的時候,也正是區劃好鄉編完的時候。

哈叭狗修飾潔凈,穿戴整齊,歡歡喜喜地向二姑娘道瞭別,小跑步地朝縣公署的大門口走去。縣公署的黑大門像個閉不上的老虎嘴,長年六輩子地開敞著。他朝左右兩排告示牌望去,左邊告示牌前,沒有一個人影;右邊的告示牌前,卻擁擠著一大群人。他知道人們在望什麼,也栽側身子順著人縫擠進去。

他擠進去得慢,鉆出來倒挺快,真是高興而進,敗興而出。他連縣公署的大門也沒瞅,垂著頭,耷拉著臉,一溜煙跑回傢來。進門一見二姑娘,劈頭就罵:“你瞧瞧你幹的好事!他媽的,這哪是叫我上任做官,簡直是殺人不用刀,安心來毀我!毀瞭我好不礙你們的眼哪!”

二姑娘一見哈叭狗這副氣洶洶的勁頭,心裡非常不高興,強按住火性說:“你出門是碰上喪門神啦,還是吃槍藥啦?怎麼火這麼大,氣那麼粗?”

“怎麼?我問你,你到石橋怎麼和劉魁勝個王八蛋商量的?”哈叭狗手指著二姑娘的鼻子尖,下顎抖動著逼問。“你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跟他說唄。你說怎麼商量的?”二姑娘也不示弱地從床上立起來,眼珠子瞪個圓上圓地頂噎著他。“人傢一句話讓你離開瞭張保公路;人傢跟松田一嘀咕,讓你當瞭警察所長,人傢一步一個腳印,人傢哪一點辦錯瞭?”“不錯還對?”哈叭狗嗷地叫瞭一聲,震得鋼精水壺嗡地反響瞭一下。“你倆想做長久夫妻,就抓住我朝火坑裡推,唉!”他手掌擦抹頭上的汗水,欠身坐在劉魁勝上次坐的那張椅子上。

“你跟我像隻瘋狗似地叫喚瞭半天,我也不知你著的哪門子急,起的哪傢火。你有話慢慢地說,幹什麼老罵人傢?”二姑娘見哈叭狗消下點氣,忙跳下床來,給他倒瞭一玻璃杯水送過去。

哈叭狗聽到二姑娘的最後一句“幹什麼老罵人傢”,立刻醋性大發,啪啦一聲,將玻璃杯摔到桌下。“我罵他,將來翻過手來,我還要揍死他呢!這個霸占人傢媳婦,坑害人傢男人的個壞棗擦的;這個……”他越說越有氣,越罵聲越高,先罵劉魁勝,轉身又罵起二姑娘:“還有你這個浪貨,跟誰來不行,非跟他?將來你得學瞭黃愛玉,非騎瞭木驢[4]不可……”

哈叭狗放開大嗓門一罵,氣得二姑娘臉色由紅變白,嘴唇止不住的亂哆嗦,渾身抖動的就像篩瞭糠,心頭火一起一落地真想和哈叭狗對罵一通。扭頭一想,覺得哈叭狗正在氣頭上,要是真和他一對罵,不是朝火上澆油嗎?因此,她就和顏悅色地望著哈叭狗,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哈叭狗是個說大話使小錢,幹打雷不下雨的人,別看他在屋裡跟二姑娘叫罵得挺兇,不但震唬不住二姑娘,鬧來鬧去還得順著二姑娘的桿子爬。

哈叭狗罵她,見她不理,就慢慢地將聲音放低瞭。二姑娘覺得時機已到,單刀直入地說起來:“你胡罵亂卷地鬧夠瞭,現在該說說為什麼啦?”

“為什麼?”哈叭狗擰著眉毛說道,“你到縣公署告示牌前看看去,一看就明白瞭!”

“告示牌前怎麼啦,有瞭老虎啦?有瞭妖魔啦?怎麼你望到告示牌就那麼害怕!”二姑娘一見哈叭狗消瞭火,馬上一臉沉,把氣鼓起來。

“比老虎,比妖魔不在以下。他們要分配我到中閭那個區去當警察所長。中閭啊!”哈叭狗把“中閭啊”這三字念得特別沉重,好像這三字裡面讓他望到瞭極大的恐怖。他無可奈何地望著二姑娘:“中閭那一彎子是八路的老窩,共產黨出沒無常的地方。別說到那兒去當所長,真要早知道,就是給個大總統我也不幹哪!”

二姑娘直怔眼地聽哈叭狗一氣說完,最後,拉著長音地“噢”瞭一聲,白斜哈叭狗一眼,說:“我隻當你這五尺高的漢子,是個瞭不起的人物,鬧半天是個草包,是個怕死鬼!”說完,把小嘴巴撇得像個瓢,臉兒扭向瞭一邊。

“誰怕死?怕死,我茍潤田就不幹這個!”二姑娘的輕蔑語氣確實刺激瞭哈叭狗的自尊心。他拍打胸脯說道:“別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在滿城一帶,不能說殺七個,宰八個,也確實崩過幾個人。連那邊的八路軍都知道我茍潤田的鼎鼎大名。”

“既然是那麼一條漢子,幹什麼上中閭當所長去就那麼怕?”二姑娘又用激將的辦法兜瞭兩句。

“誰說我怕?話我不得不那麼說。這事……”

沒容得哈叭狗把話說完,二姑娘就接過來:“是呀,你這麼大吵大鬧的,叫人傢劉魁勝知道瞭也不夠朋友!再說,分配你到中閭去是縣公署決定的,恐怕劉魁勝也不知道。這麼著吧,你先去中閭試試,若是實在不行,我再給劉魁勝說說,調調地方。你現在這麼一鬧,得罪瞭劉魁勝,將來人傢不管瞭,怎麼辦?還有,劉魁勝你得罪得起嗎?”二姑娘這一席不涼不酸、不軟不硬、勸中帶嚇的話,在哈叭狗的身上也真生瞭效。二姑娘一見他軟下去瞭,又給他抹瞭一把粉:“我跟你五六年啦,你對我的恩情我知道,我還能坑害你?”說著,笑嘻嘻地湊到哈叭狗的跟前:“走吧,快上任啦,我也到迎賓樓給你餞餞行!”右手朝哈叭狗的左胳膊底下一伸,半挽半倚地將哈叭狗拽出瞭門。

[1]保定的一個市場。

[2]指黃金、鈔票。

[3]指女人。

[4]騎木驢,是封建社會對女犯人的一種極殘酷的刑罰。黃愛玉是中國舊小說《劉公案》裡的一個謀害親夫的女人,她受瞭此刑。

《敵後武工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