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5日,農歷臘月十七。
街盡頭天光一點點亮起,勾出綿延的城墻輪廓。炮擊的聲音,由遠及近,又遠去。街上出現很多早起的人、運煤的駱駝、運水的騾馬車、小販、行人、軍車,人力車,挑夫走卒……北平市井在街面上蘇醒復活。
鐵林在樓道裡用煤球爐子熬好瞭粥,一路小心端著進屋。房裡開著收音機。鐵林放下粥,道:“趕緊來吃,一會兒涼瞭。”
關寶慧端過來兩杯咖啡。
鐵林看著,手伸向大餅:“我喝不慣這個。”
“喝不慣往傢拿?”
“供你的,我就粥正好。”
“早說,我還沏瞭兩杯。”
鐵林笑著:“學人喝咖啡也喝不出富貴來。”
“昨晚停電那會兒在外頭跟徐天說什麼?回來半宿睜著眼也不睡。”
鐵林咬著大餅不吭聲,關寶慧拍他胳膊:“哎問你話呢。”
“他上田丹的道兒瞭。”
“……他上他的,礙你半宿不睡,琢磨什麼呢?”
“昨天合著全白說,馮先生叫我盯著徐天。”
“你歸馮先生管瞭?”
“處長親口說的,歸他管。”
“徐天幹什麼你都跟馮先生說,關鍵他想知道啥呀?”
“徐天要幫田丹辦事兒。”
關寶慧不解:“怎麼瞭呢?”
“幫田丹辦事就是幫共產黨辦事,我是抓共產黨的。”
關寶慧心驚瞭一下:“啊?”
繞著白紙坊警署內層水泄不通圍瞭一圈人力車,人力車外圍,散落著許多白衣漢子,大傢都在風裡蜷著,警察老胡在門口事不關己地吃著餅。
燕三瞪著監房裡的小耳朵,小耳朵朝裹著大衣在燕三床上睡覺的徐天大喊:“徐天!”
燕三咬著後槽牙對小耳朵說:“叫人把纓子放瞭。”
小耳朵轉向燕三:“跟你說得著嗎?”
燕三一拳打在監舍欄桿上:“要怎麼著才放?”
小耳朵急瞭:“你是誰呀!”
燕三一字一句地說:“大纓子身上掉根毛,卸你一條胳膊。”
小耳朵這才認真打量燕三,燕三眼裡噴著火:“我誰也不是,急瞭說啥也沒有,一句道理都聽不見。”
小耳朵避開燕三,轉向徐天:“徐天!哎!還真能睡得著,徐天!”
徐天睜開眼看瞭眼小耳朵,又閉上眼睛。
“從今兒起咱倆算結仇瞭,徐天!”
徐天仍閉著眼:“我在想事兒。”
“想也沒用……想啥?”
“司法處的車還沒到,萬一你讓人把大纓子送回傢,我送你上車還是不送。”
小耳朵問:“司法處什麼時候來?”
“我的人一大早候在司法處門口,上班就跟車過來押你。”
“押哪兒?”
“京師監獄。”
小耳朵睜著一對紅眼,愣著。徐天睜開眼:“我大哥那人你知道,送進去刑期不到死活不放,我抓的人也從來沒放過。”
小耳朵看瞭看燕三:“把我的人叫進來。”
徐天側瞭側腦袋,燕三向外跑去。小耳朵說:“徐天,人我放瞭還能再綁。”
“人你放瞭,我這也不一定放你。”
小耳朵沒想到徐天來這一出,惡狠狠地說:“你是真不怕死哈?”
徐天說:“才知道?”
燕三領著之前耍刀那個漢子進來:“爺,人都在外頭。”
徐天不屑地看著那個漢子:“在又怎麼著,敢劫警署呀?除非以後不在北平混瞭。”
小耳朵死死地盯著徐天:“跳子,回去把人放瞭。”跳子愣瞭一下。小耳朵厲聲道:“趕緊!”
跳子應聲而去,徐天轉向燕三:“三兒,讓祥子跟著,把人接回傢去。”
燕三說:“我跟著行嗎?”
“祥子去就行。”
燕三應聲,跟著跳子出警署。
出門後,跳子上瞭一輛人力車。燕三問:“人從哪兒接啊?”
“花市兒,放心吧,肯定送到傢。”說完,祥子領頭,五六輛空車跟上去。
警署內,小耳朵瞪著徐天說:“去放人瞭,門打開。”
徐天說:“這你可難為死我瞭。”
小耳朵紅瞭眼:“又說話不算是嗎?”
“你耳朵好使,嘴也挺能兒,幫幫我,說個放你走的道理。”
燕三跑進來說:“天哥,有人去接瞭。”
徐天問燕三:“司法處那頭車出來瞭嗎?”
燕三看瞭一眼小耳朵,順著徐天往下說:“差不多快到瞭。”
小耳朵徹底崩潰,喊道:“徐天!”
“啊?”
“金海跟我的梁子是為你攬的吧?”
“是。”
“你不放我,金海妹妹送回傢也安生不瞭,你這是幫大哥忙還是害大哥呢?”
“是哈,但道理還不太夠。”
“我綁金海妹妹綁錯瞭!就該一開始沖你,金海跟這事沒關系。”
徐天滿意地點點頭:“這理兒對。”
“你把我放瞭,我不招惹金海也不和他要人,咱倆從頭來過。”
徐天從椅子裡坐起來:“說說從頭來過是啥意思?”
“之前的賬,昨晚到今天的賬,合起來找你算。”
“你要不找我呢?”
“我祖墳讓人刨瞭。”
“咱倆結仇,別連累祖宗。”說完,徐天起身,伸瞭個懶腰:“踹你門打你臉都是我,被活埋的也是我,跟我大哥有啥關系?一點都不明白事兒,早該沖我來,說好瞭啊?”
“說好瞭。”
徐天轉向燕三:“三兒我先過去,到那邊碰頭。”
燕三這回不明白瞭:“哪兒碰?”
“照相館。”說完,徐天向外踱出去。獨獨留下在原地氣得直轉悠的小耳朵:“哎,徐天!徐天……”
徐天走出警署,車夫們直起身子跟徐天打招呼,徐天坐上其中一輛車,說:“辛苦大夥兒,都回瞭。”車夫們擁著徐天坐的車散去。
警署內,燕三用手擰開監房鐵門,小耳朵問:“這門沒鎖上啊?”
“之前讓金爺一槍打壞瞭。”
小耳朵慢慢地走出來,問燕三:“司法處的車沒來?”
燕三說:“就沒去找司法處。”
小耳朵瞪著燕三,燕三拍瞭拍自己衣服上莫須有的土說:“殺人放火報上去,才往大獄裡送。”
小耳朵還瞪著燕三:“你這意思是又把我誆瞭唄?”
燕三也瞪著小耳朵:“誆瞭,怎麼瞭?”
“你一聽差的,火氣比正主兒還大?”
“分事兒。”燕三面對小耳朵理直氣壯,他那點小秘密對於外人反而不加隱瞞。
“叫啥?”
“燕三兒。”
“我要弄徐天是不是得先弄你?”
“纓子到傢這事兒就算過去瞭。”
“換你過得去嗎?”
燕三惡狠狠地瞪瞭他一眼說:“沒錯,您是得先弄我。”
小耳朵意味深長地打量瞭一下燕三,反倒把燕三看毛瞭,小耳朵走出警署看著自己的人,他的臉色非常不好。
燕三奔跑在街道上,大冷天的,他愣是跑出來一頭汗。燕三看見街上過來五六輛人力車,其中隻有祥子拉的車上坐著人,燕三一瞅,正是大纓子,在車裡昏昏欲睡。
燕三咧開嘴樂瞭,他快跑著越過街道,趕上祥子的車,跟著車往回跑:“纓子,大纓子!”
祥子接話:“三兒,不放心啊?”
大纓子費勁地睜開眼:“三兒。”
燕三一臉興奮地說:“見到你就放心瞭。”
祥子招呼著燕三:“倆軲轆四條腿跑不值當,上車裡吧。”說完,祥子放慢速度,燕三也不客氣,矮身進車把裡面,躍進車鬥。
車不快不慢地跑著,大纓子不耐煩地搡開燕三:“哎呀,你壓著我瞭!”
燕三往旁邊挪瞭挪,一臉關切地問道:“他們沒難為你吧?”
“一宿沒睡好,把我扔一涼炕上,也不給吃的。”
“這就帶著你去吃點東西,祥子……”
纓子打斷瞭燕三:“別,哥肯定在傢等著。”
“我跟你回傢。”燕三見著大纓子,心裡生出不管不顧的念頭,他覺得隻要大纓子平平安安的,他就有底氣,他就啥都不怕瞭。
“哥在傢。”大纓子瞪著他,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在就在。”
大纓子扭頭看著燕三,燕三下瞭決心:“就這麼著瞭,咱們以後不藏瞭,耽誤工夫,萬一再出點事兒,咱們還啥都沒有呢,後悔都來不及。”
大纓子說:“咱們可不就是啥都沒有嗎?”
祥子回頭看瞭一眼,大纓子笑得沒心沒肺地說道:“你可真逗。”
燕三壯瞭膽子:“我喜歡你,不怕人知道。”
“三兒,咱倆是近,但你別想多瞭。”
燕三有點慌瞭,這跟他想的怎麼完全不一樣:“我想多瞭?咱們那都算啥?”
“你願意找我說話,我也願意跟你說話,還有別的嗎?”大纓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燕三幾乎快哭瞭:“那瞞著金爺和天哥幹啥?”
“是你心裡有鬼,不想讓他們知道。”
“你不也是嗎?”
大纓子頓瞭頓:“昨兒一宿我覺得可能回不來瞭,我心裡想的都是鐵林。”
燕三青著臉,大纓子自顧自地接著說:“當時他跟關寶慧弄一塊兒叫我撞見,他也跟我賠不是瞭,求我饒瞭他,我饒他不就結瞭,誰勸也沒用,非把他往關寶慧那兒趕!”
燕三氣急瞭:“你傻唄!”
燕三把頭別到一邊,他忍著胃裡翻江倒海的醋意。車拐過來,到平淵胡同口,祥子把車放下,回頭說:“三兒、纓子,你們接著聊,我聽見不太好。”
祥子說著走開,去停在胡同口的幾個車夫那兒。燕三跨下車鬥,大纓子還坐在車裡。燕三站在車邊:“我跟你說纓子,以前事兒早過去瞭,你自己天天嚼後悔藥!明明我在意你,你卻閉眼不當回事,沒完沒瞭跟我叨鐵二爺,等哪天我不搭理你,連叨叨的人都沒有,多一道後悔藥接著嚼吧!”
大纓子嘁瞭一聲:“哪天起你準備不搭理我,趕緊的。”
“就今兒瞭,看你走到傢門口進去,再要搭理你我不是人。”
大纓子瞪瞭燕三半天,抬腿下車,燕三看著大纓子一路走進胡同。大纓子往自傢門口一直走,胡同口那邊看不見燕三瞭。大纓子停下來,往回看。燕三往裡走瞭幾步,遠遠站定。大纓子回身繼續往傢走,到瞭院門口,燕三還站在那裡看著。大纓子推門進去,隻剩燕三僵在胡同中間。
金海臥室裡,公文包和槍在炕上。金海身子探在炕櫃裡,抓出來一把黃澄澄的子彈。剛剛把子彈撒在炕上,金海抬起頭看見大纓子從外頭走進來。
窗戶外頭,大纓子一邊跑一邊在院子裡喊:“哥,哥!”
金海愣瞭片刻,也不吭聲,退出手槍彈夾,大纓子往金海的房間過來,金海趕忙一粒粒往彈匣裡裝子彈。大纓子挑簾進來,看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叫你怎麼也不應聲兒啊?”
“怎麼回來的?”
“祥子接我回來的。”
“哪個祥子?”
“車行的,老拉我和關老爺聽戲那個。”
“沒見徐天?”
“沒見著。”
“去弄口吃的吧。”
“一宿沒睡好,不想吃,接著睡去。”
“睡吧,我上班去瞭。”
“他們還來劫我怎麼辦?”大纓子的臉上沒看出害怕,倒是看出來點興奮。
“這幾天錢就能倒明白,完事兒就走。”
大纓子轉瞭半個圈,又停在門口:“……哥。”
金海抬頭看著妹妹,大纓子問:“走前我能跟鐵林待會兒嗎?”
“幹啥?”
“昨晚一宿腦子裡想的都是他,心想死前還有啥話跟他說。”
金海不吭聲,覺得自己妹妹可能是被嚇著瞭,大纓子繼續問:“他走還是不走?”
金海遲疑著,不知道要怎麼回她:“我也不太清楚,回頭問問。”
徐天坐在人力車裡搖晃過來,燕三正杵在平淵胡同中間,臉上悲憤交加。徐天下車,問道:“你怎麼在這兒啊?”
“接刀嬸去照相館啊。”
“我接,你先去叫周老板收拾東西。”
“這就去。”
徐天覷著燕三,感覺他說話語氣很不自在:“臉色不好,怎麼瞭?”
“挺好的天哥,從來沒這麼好過。”燕三不甘心地一字一句,反倒把徐天說蒙瞭。
“有事瞞著我?”
“本來有,現在沒瞭。”
“把我當哥就說。”
“都沒事兒瞭還說啥,我去照相館。”說完,燕三轉身出胡同,徐天剛要喊他,就看前頭金海夾著公文包從院裡出來。
徐天喊瞭句大哥,金海看見是徐天,展顏道:“大纓子到傢瞭。”
“知道,胡同口看見祥子瞭。”
“小耳朵呢?”
“警署待瞭一宿,自個兒想明白瞭。”
“自個兒想明白的?”金海不相信,狐疑地問他。
徐天樂瞭:“我也跟他講道理。”
“不找後賬?”
“說白瞭,瞎折騰,真的。”
“晚上你爸讓我們仨一塊兒去傢裡,昨兒下午說的。”
“行。”
金海往外走瞭幾步,看見徐天沒走的意思:“……大纓子已經在瞭。”
“知道,我接刀姨呢!”
“幹嘛?”
“給小朵拍照,拍兇手捅的刀口,等著照片洗出來拿到獄裡給田丹看。”
金海想說什麼又改瞭話頭:“回傢別晚瞭,我叫鐵林也早點過去。”
金海說完話夾著公文包走出胡同,徐天回身拍刀美蘭院門,門應聲而開。刀美蘭裝扮整齊,站在門裡說:“走吧。”
徐天說:“刀姨,您跟這兒聽半天瞭?”
刀美蘭沒說話,徑直往胡同外面走去,徐天跟她後面問:“刀姨穿這麼利索?”
“不是照相嗎?”
“噢,也是。”
街道上,車轔轔馬蕭蕭,軍車裝甲車新兵部隊正經過大街……市民駐足兩旁,等待通行。馮青波站在街邊,他看起來與普通市民一樣茫然。軍車通過後,馮青波橫穿街道,往前走著。
鐘表鋪前停著小汽車,萍萍坐在車裡,車前座還有兩個保鏢。馮青波打開鋪子門進去。鋪子裡晨陽斜射,馮青波收拾著鋪子,但眼神卻關註著門口。他看到車裡那兩個保鏢站到瞭鋪子門口。
坑坑窪窪的路面上,開過來一輛小汽車。柳如絲在窗口前往下面看,汽車停到小洋樓門口。小汽車內下來一個便衣軍官和長根,一左一右看著巷子。沈世昌拄著拐杖下來,便去敲院門。許久沒有回應,沈世昌耐心地等著。等瞭一會兒,柳如絲打開院門,沈世昌走進去,四顧院子:“林萍呢?”柳如絲淡淡地回答道:“跟著馮青波呢。”
沈世昌問:“就你一人?”柳如絲沒理會,轉身往裡走,沈世昌跟著走進小樓。
“喝茶?”柳如絲帶著冰冷的客氣。
“不要準備瞭,我馬上走。”
柳如絲坐到沙發上,開門見山地問:“馮青波怎麼辦?”
“你一個人,不安全。”沈世昌語重心長,看起來像一個為女兒打算的慈父。
“他不安全,我也不安全。”
“這樣值得嗎?”
“三年多,你給我下命令我傳達他,現在他暴露瞭,我做我應該做的,談不上值不值得說。”
“據我所知田丹對他意義很大,他愛田丹。”
“可能嗎?做共黨的時候虛情假意過一段兒而已,馮青波是深藍,田丹是紅色兒的。”
“人心很復雜,會有變數。”沈世昌語氣沉鬱,反被柳如絲搶白:“馮青波這種人最沒變數。”
“目前時局瞬息萬變,最沒變數的人才可怕。”
“什麼意思?”
“東北下來的共軍已經集結完畢,天津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剿總不是說能守三個月嗎?”
“萬一不行,要考慮退路。”
“退唄,越早退越好,隨便哪兒找個地方啥也不管瞭。”
“你可以,我不可以。”
“爸……我是你第幾房姨太太生的?現在娶到第七房瞭吧?您有幾個兒子?”
“我隻有你一個女兒。”
“兒子裡面一個都沒替你做事,就我幫你,隻有我知道您面兒上替華北剿總接觸共黨和談,實際替保密局鏟除來和你接觸的人,這種事裡外不討好。您跟共黨談好瞭告訴我,我動動嘴皮子,頂到前面去殺人是馮青波,他無條件相信我,誰也靠不上隻有我一人能靠,知道我啥感覺?”
“什麼?”
“自從媽死瞭之後,這麼多年都是我自己蹦躂,對我來說這世上我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一句二話沒有的男人就一個馮青波……而且傳話讓他幹的還都是掉腦袋的事。”
柳如絲說得一番話讓沈世昌無言以對,他透過眼鏡的玻璃片看著自己陌生的女兒:“你想怎麼善後。”
“讓馮青波離開北平。”
“可以,告訴他吧。”
“我說沒用,得你跟他說。”
“為什麼?”
“你才是上峰,你說是命令。”
“一定要我見他嗎?”
“不見也行,他幹什麼我陪著。”
“他在哪裡?”
“現在應該在鐘表鋪。”
沈世昌長出瞭一口氣,苦笑道:“小四,你怎麼會對馮青波這種人動心呢?”
“我是女人,女人對誰心動在誰身上都是動。”
“女人動心就不聰明瞭,你我都知道在車站他就應該把田懷中和田丹都殺瞭,但田丹活著。”
“人在剿總的監獄,你為什麼不殺她呀?”柳如絲絲毫不留情面地反問。
寶元照相館,燈光都亮著。刀美蘭坐在長板凳靠邊一點的位置,對著廂式照相機。徐天站在側面暗處,打量著周老板。周老板在照機後面,打量著刀美蘭:“換件衣服吧。”
“不用換。”
周老板勸著:“換件兒。”
徐天問:“為啥?”
“難得拍次照片,留一輩子,啥時候拿出來看都得順心順氣。”
刀美蘭執拗著:“就這身兒。”
周老板說:“後面有,正好小朵那身兒紅的還沒拿走。”
刀美蘭和徐天都看著周老板,周老板覺得自己說錯話瞭:“忘瞭,沒過頭七?”
徐天催促道:“那麼多廢話,傢夥都準備利索沒?”
“還沒呢,說是閃光粉不夠瞭。”燕三的聲音傳出來,他和夥計在後面收拾外拍器材。
周老板問:“出去拍啥呀?”
“趕緊拍這兒!”
周老板頭埋到取景器裡:“挺著點。”
刀美蘭挺起胸,周老板那邊半天沒動靜,徐天的臉出現在取景器裡:“看啥呢?”周老板嚇瞭一跳,退出身子。徐天撥拉開周老板,自己湊到取景器裡看,刀美蘭在取景器裡是倒著的,徐天退回身子,盯瞭一會兒周老板:“眼挺賊,你們照相的都這樣?”
“我哪樣?”
“我和小朵那張還能洗一份兒嗎?”
“能,底片都留著。”
徐天繼續催促著:“趕緊拍。”
周老板頭埋回取景器裡:“往中間坐坐。”
刀美蘭稍稍挪瞭挪身子。
“中間。”
美蘭沒動,周老板幹脆挪動照相機。
刀美蘭說:“別動,我就要旁邊空著。”
快門摁下,周老板身子退出來,扭頭看見暗房的門虛掩,立即跟抽瞭筋似地蹦過去:“哎哎……”
徐天在暗房裡翻,暗房進門還有一道擋光簾,亮著一個暗紅色的燈泡,勉強能看清。周老板掀簾側身進來:“天哥,一眼沒瞧見……您上裡頭來幹嘛。”
徐天問:“底片呢?”
“啥底片?”
“我和小朵的,錢都花瞭,憑什麼底片在你這兒?”
“一會兒拿給你,你找不著。”
徐天沒挪身子,周老板央求著:“您行行好,照片藥水都泡著呢,折騰曝光瞭賠人傢錢都不幹,拍完照片人都去打仗弄不好不在瞭。”
“問個事兒。”
“啥事?”
“喜歡女人嗎?”
“喜歡啊?”周老板觀察著徐天的神色,遲疑地回答著。
“拍照片盯著女人看啥滋味?”
“沒感覺。”
“女人穿啥衣服看著最來勁?”
周老板怔著瞭,這回他判斷不出來瞭。
徐天接著問:“啥顏色的衣服。”
“她們願意穿啥是啥,我來什麼勁?”周老板越聽越糊塗。
“紅色來不來勁?”
“問我?”
“就問你。”
“來勁。”
“你給我斷斷小紅襖是個什麼人。”
“天哥,我上哪兒斷去?”
“你就當你是小紅襖……”
周老板盯著徐天看瞭半晌,突然一頭栽倒,雙手雙腳抽搐,口吐白沫,徐天俯下身去查探:“哎,你幹嘛呢?”
徐天將周老板從暗房拖出來:“燕三過來,抽風瞭。”照相館夥計和燕三跑過來,夥計熟稔地掐周老板人中。
刀美蘭問這是怎麼瞭,夥計一邊拍周老板的臉一邊口回答道:“東傢抽風,老毛病。”
徐天看著周老板:“不耽誤去司法處吧?”
周老板緩過勁,眼睛半睜半閉地問道:“去哪兒?”
“到司法處給小朵拍照。”
“小朵?不是死瞭嗎?”
燕三插嘴:“就拍死的。”
周老板又要抽過去。
鐘表鋪前,有顧客往鋪子過來,兩個保鏢攔著不讓進。萍萍在車裡握著M3沖鋒槍,向街道兩頭看。沈世昌的小汽車停得很遠。長根和一名便衣軍官,遠遠地看不起眼的鋪子兩側。
隔著門玻璃,馮青波看保鏢在外面將顧客趕走。猶豫瞭一會兒,他索性關瞭操作臺的燈,準備關鋪子離開。門口又有人,這回保鏢沒攔。馮青波先是看見柳如絲進來,扶著門,然後進來一個道貌岸然的老頭。老頭是沈世昌,一路走進來,找瞭個地方坐下。
馮青波袖著手問:“哪位?”
“沈世昌。”沈世昌說著環顧四周。馮青波看瞭看還扶著門的柳如絲,柳如絲轉身說:“我去慶豐公寓拿你的東西。”
“坐下,不要緊張。”沈世昌坐在椅子上,仿佛是這裡的主人。
馮青波坐下,但身子還是緊繃著。
“我是你上司,這些年的指令是我給你的,我跟他們和談,他們過來死在你手裡。”沈世昌語氣平緩,看起來經歷貫瞭大風大浪。馮青波再扭頭看柳如絲,柳如絲卻不看馮青波。
“小四是我女兒。”沈世昌滿意地看著馮青波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柳如絲遠遠地補充著:“外房生的,算是。”說完,柳如絲退出鋪子,帶上門。
“停止一切活動,放棄原來的地點,先搬到小四那裡,這幾天安排飛機去南京,小四也要走,以前做的事情全部忘掉,因為我忘瞭,之前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之後也不知道你是誰。”沈世昌說的話輕輕的,也是不容置疑的。
“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馮青波說的話也是輕的,但又堅硬無比。
“你想要幹什麼?”沈世昌威嚴地盯著馮青波。
“沒想到是這樣,“馮青波思考瞭一下,隨即明白所有關鍵。“跟共黨和談,把他們約過來。田懷中是你摯友,他信任你才會來。”
“那又怎樣?”
“兩軍對壘,這樣有些卑鄙。”馮青波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沈世昌有些不敢置信地說:“你在說我嗎?”
馮青波沒吭聲,沈世昌怒瞭,但仍保持著一個高官應有的淡定:“你做潛伏工作,以為情報是怎麼來的!田懷中是我摯友,田丹是你什麼人?……馬上走。”
“人是我殺的,第二撥來人後,和田丹處理完我才走。”
“你下不瞭手殺田丹,你們戀愛過。”
“我是黨國的人,為黨國什麼人都可以殺。”
沈世昌看著馮青波:“包括我嗎?”
馮青波迎上沈世昌的目光:“事實上,今天之前我就很想殺你。”
“馮青波,你看起來就像一條瘋狗,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立即離開北平,不要再接觸田丹。”
“田丹隻能死在我的手裡,無論有沒有第二撥人,弄清楚之後我自己瞭結。”
“你要弄清什麼?聽好瞭,什麼也不要做,不然小四也保不住你。”
“為什麼?”
“這是命令。”
“沈先生,之前聽你的情報行動,不是聽你的命令,我上頭是國防部,共產黨我做不下去瞭,黨國的事情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不要做?”
沈世昌一字一頓地說:“你會死在北平。”
馮青波小聲說道:“很有可能。”
沈世昌陰著臉從鐘表鋪出來,長根和一名便衣軍官保持距離地跟瞭上去。沈世昌走到遠處的汽車旁,坐上車離開。
自從馮青波成為臥底,早就把自己當成瞭一個死人。死亡每天都在經歷,但看著沈世昌,馮青波有點惡心,自己可以為瞭黨國而死,但沈世昌為瞭自己,可以讓黨國死,那自己的死還值得嗎?
馮青波從窗戶看著沈世昌的車遠走。田丹曾讓自己短暫地活過,“活著”的感覺好嗎?很好,但不安。
沈世昌的最後通牒,成為瞭一個契機。一個讓自己重新做回自己的契機。他早就沒有回頭路瞭,後悔也沒有辦法,死就死,如果黨國必死,那麼自己就做最後一個為黨國堅守、為黨國殉葬的人吧。決定的那一刻,馮青波覺得自己的人生又回到瞭那條熟悉的軌道上,身體裡響起瞭鼓點,它來自於那顆時刻為黨國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