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公事與私交

飛機平飛後,杜拉拉就醒瞭。

她扭頭望向窗外,天光尚亮,稀稀拉拉的浮雲乏善可陳,一如當今都市的小人物們的生活,怎麼努力存錢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生活,卻又不得不繼續存錢,不斷重復的日子單調沉悶,出頭之日的遙遙無期則讓人心生迷惘。

拉拉望著浮雲胡思亂想,不期很快又迷迷糊糊地合上瞭眼睛。

等拉拉再次醒來,一睜眼,夜色已經很純正瞭,焦黃的月亮掛在烏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像一塊溫潤的美玉靜靜地陳列在絲絨的背景上。“這麼大的月亮。”她心裡說。

拉拉旁邊本來坐著的是施南生,登機後施南生瞧見自己的大區經理陳豐走過來,就知趣地和陳豐換瞭一下座位。

陳豐精力向來很好,在飛機上他一直靜靜地埋頭看書,此時見拉拉醒來,笑問道:“睡醒啦,喝點兒什麼?”

拉拉向後擼瞭一下頭發:“我要茶。”

她側過臉去指指月亮,對陳豐說:“美吧?和平時在地上看到的不一樣。這麼看月亮,就好像……離凡塵俗事都遠瞭。”

陳豐順著她的指示望去,咧嘴笑瞭:“是很美。”其實,陳豐的心是一顆典型的銷售之心,根本不在乎月亮美不美,他隻不過應和一下杜拉拉的觸景生情。

空姐送來茶水,陳豐遞給拉拉,提醒她道:“小心,有點燙。”

拉拉道聲謝,接過去捧在手裡慢慢喝瞭一口。陳豐沒有說話,他註意到拉拉的手腕套著一個碩大的黑色手鐲,這手鐲是瑪瑙做的,烏黑發亮,做派又酷又冷,襯得拉拉的手腕骨骼清秀而膚質細膩,兩下裡頗為相得益彰。

陳豐笑望著手鐲含蓄地表揚道:“哪裡搞來的?”

拉拉晃瞭晃手臂一臉得意:“上次在昆明巫傢壩機場買的。怎麼樣,酷吧?”

陳豐笑道:“不錯。你在機場買這個呀?昆明有個花鳥市場,有很多這類東西賣,你要是喜歡,下次讓當地的銷售帶我們去,價格應該會比機場便宜不少,選擇也會更多。”

這次商業客戶部南區的季度經理會議,地點選擇在雲南的麗江。他們下榻的官房大酒店正對著玉龍雪山。

晚飯後,陳豐邀拉拉散步。九月下旬的高原,植被已經枯黃,未被股票傷過心的新股民杜拉拉,在傍晚清新的空氣中開始鼓吹粵電力和深萬科兩隻股票。

二○○五年秋,正值中國股市哀鴻遍野,滬市大盤麻木地在1000點附近俳徊。陳豐其時股齡已有十年,於股票上功力不淺,隻是向來深藏不露。他不同意拉拉的觀點,但認為她的胡說八道尚屬無害,因此並不點破,隻笑著由她繼續她的股評。

拉拉鼓吹瞭一陣,發現除瞭缺乏誠意的哼哼哈哈外,沒有聽到實質性的響應,她狐疑地問陳豐:“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贊成我的觀點是吧?”

陳豐辯解說:“我在認真地聽你說話。”

拉拉徹底警惕瞭,她盯著陳豐道:“你不看好粵電力,對吧?”

陳豐遲疑瞭一下說:“哪裡有。呃,我隻是覺得現在房價一路攀升,萬科更穩妥。”

“房價要是跌呢?”

“怎麼跌?GDP要靠房價拉動,那麼多上下遊企業都指著房地產,賣地的收入是許多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來源。還有,通脹那麼厲害,房價要是不漲,就等於每年在跌瞭。”

“可是,日本在廣場協議之後,房市股市不是一路不行瞭?中國現在的情況不是和那時候的日本挺像嗎?人民幣被逼著一個勁兒升值。”

“中國有日本的前車之鑒,會想辦法避免日本那樣的命運啦。”

“你真樂觀。不過,我自己也覺得起碼十年內,房價下不來。怎麼也得等八零後這一撥人買得差不多瞭。”

“上海的房價說不好,目前的基數已經不算低。從北京和廣州二○○五年的房價看,不隻是下不來,恐怕未來幾年還會快速拉升,除非出現什麼特別的外因幹擾。”

拉拉不講話瞭,她在心裡默默地回味著陳豐的話。過一會兒,拉拉忽然一轉話題:“哎,陳豐,你們想不想要管理培訓生?”

陳豐早已習慣瞭她跳躍的思維,馬上答道:“哦,最好不要派給我。”

拉拉側頭看瞭他一眼:“為啥?”

陳豐不溫不火地說:“新人會幹啥?還不是什麼都要教!按管理培訓生的那一套,把新人捧得那麼高,在虛假的環境中非正常地成長,對新人沒啥好處。別的員工也會覺得不公平,人傢都是辛辛苦苦地從頭做起,憑本事憑貢獻晉升,為什麼管理培訓生什麼貢獻都沒有一來就能得到特別培養?我主張新人還是要踏踏實實和別的同事一樣,從頭做起,用業績證明自己的能力—借用你常說的那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拉拉試圖說服陳豐:“陳豐,按公司那一套流程篩選出來的新人,EQ和IQ都很高,還是值得培養的。”

陳豐點點頭:“這個我相信。問題是,拉拉你覺得我們那些top 10(最拔尖的百分之十)的員工,哪一個EQ和IQ不高呢?而且他們都用在DB的實際業績證明瞭自己。可是你那些新人可是還沒啥能證明自己的,聰明人不見得真能做出好業績。”

拉拉也覺得陳豐說得在理,便轉而從顧全大局的角度勸說道:“既然公司要做這個項目,你能不能就接三個人下來呢?隻當是完成任務。”

陳豐笑道:“這些新人要是不占我的人員編制,沖你的面子,我就接兩個,隻當是為公司培養人才做貢獻,最多兩個,我還得派人勞心費神去教他們;要是占用我的人員編制,就是另一回事兒瞭。”陳豐說到這裡,見拉拉眼睛睜得老大,就知道她要表示不滿瞭,他立刻做瞭個手勢制止住她,繼續說:“新人能做多少業績?還不是得勞累別的銷售花精力教他們,還要幫他們完成他們做不出來的指標—拉拉,你看我的壓力那麼大,都有白頭發瞭,我這裡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這你最清楚不過瞭,你忍心這麼對我嗎?”

陳豐最後那句一煽情,讓拉拉找到還擊點瞭,她馬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就忍心那麼對我嗎?我怎麼和老板交待?”話說到瞭這裡,兩人之間結束瞭使用工作語言的討論,開始用民間方式交涉瞭。

陳豐眼珠一轉:“你找孫建冬商量商量看。”

拉拉瞟瞭他一眼,拖長瞭聲音:“原來我和你的交情還比不上和孫建冬的交情。”

陳豐用表白的語氣道:“哎—哪裡是你說的這樣!”

拉拉見陳豐耍滑頭,不滿地揭發他:“你就指望孫建冬比你傻,是吧?”

陳豐被逼不過,隻得說:“拉拉,這樣,咱們先看看別的大區怎麼個態度,要是別人都接,我沒二話,頭發全白瞭也幫你接下來。要是別人都不接,你也別非讓我接,行不?”

拉拉滿意地點點頭:“這還差不多。你頭發要真白瞭,我出錢,咱找傢一流的發廊,給你染個發。”

陳豐說:“得瞭,我不染,保持點滄桑感好瞭。”

散步在友好的氛圍中結束,拉拉回房洗澡更衣。官房別墅的房間很大,床也特別大,拉拉爬上寬大的床,墊瞭個大靠枕躺下。床邊放著一本書,是酒店供客人消遣的,拉拉漫不經心地翻瞭翻,提不起閱讀的興趣,又扔到一邊。

想起散步時和陳豐的交涉,拉拉覺得不太對勁,這管理培訓生項目本來是公事,怎麼搞得要利用私交才能逼著陳豐接下來,像是勉強他來幫自己私人一個忙瞭。

其實,拉拉自己也傾向陳豐的看法,也許管理培訓生制度並不適合DB?

拉拉心裡盤算著,回到廣州就馬上和孫建冬談一下,摸摸他的態度。

第二天白天,他們悶在酒店裡開瞭一天的會,吃瞭頓無趣的自助晚餐後,導遊帶著眾人進瞭古城,先欣賞瞭一場納西古樂,之後去泡吧。一夥人剛落座,施南生就兩手拍打著長條桌的桌面,沖著陳豐興奮地嚷道:“老板,我強烈要求喝芝華士,兌綠茶!”眾人又提瞭些亂七八糟的要求,陳豐一概應允。

他們坐的位置在臨街的木窗邊,窗欞正和長條桌的桌面平齊。據導遊說,本地人偏瘦的多,所以以胖為美,管小夥子叫胖金哥,姑娘叫胖金妹。眼下就在他們窗外,隔著溪水,一些胖金哥和胖金妹分成瞭兩撥,扯著嗓子在對歌,從“阿哥阿妹情意長,好像流水日夜響”唱到“我寧願看著你睡得如此沉靜,勝過你醒時決裂般無情”。酒吧老板說,這些人已經不歇氣對瞭四五個小時瞭,陳豐感慨道:“年輕呀,體力就是好。”

施南生和王海濤讓導遊幫忙給拍DV,兩人都喝多瞭,表演起那種直勾勾的深情凝望,施南生一邊非常老到地凝視著王海濤兩眼之間的鼻梁,一邊抽空拿手指點瞭一下導遊:“黑白的,懷舊式。”結果是王海濤敗下陣來,他雖然眼睛比施南生大,卻顯然敵不過施南生。

陳豐問旁邊的人:“拉拉和田野知道我們在這兒嗎?”

一旁的導遊連忙回答:“放心吧陳經理,已經發短信告訴她們酒吧的名字瞭,她們很快就會來這兒找我們。”

施南生咋咋呼呼地說:“這兩人就愛瞎逛,除瞭披肩和銀器,這兒還有啥可買的呀?我保證她們一回到廣州就會把今晚買的東西扔到一邊去,浪費。”

王海濤說:“你這話提醒我瞭,回頭我也去買幾條披肩送給老婆。”

施南生忽然把腦袋湊近王海濤,壓低嗓子道:“哎,你有沒有聽說拉拉和那誰的事兒?”

王海濤好奇地說:“誰呀?”

施南生正要說下去,一抬頭卻對上陳豐的眼神,雖然光線暗淡,仍能看清陳豐微皺著眉頭,似有不滿之色。施南生一驚,馬上閉嘴瞭。

王海濤也有所察覺,連忙舉杯對眾人道:“來,咱們一起敬老板一杯吧!”

眾人鬧哄哄地一一和陳豐碰過杯,這時候,拉拉和田野找瞭過來,兩人站在木窗前問眾人酒吧的大門在哪裡。施南生說:“還找啥門呀,直接從窗口跳進來得瞭,這窗這麼矮。”說罷和王海濤一起,七手八腳幫著田野和拉拉跳進窗來。

施南生亮著嗓子熱心地張羅說:“拉拉你坐我們老板邊上吧,田野挨王海濤坐。服務員,給我們再拿兩個杯子。”

田野買瞭一條棗紅色的披肩,拉拉買瞭一條紫色帶白圈的。高原溫差大,正午還艷陽高照,晚上卻一下涼瞭下來,兩人都把披肩當圍巾直接圍上瞭。眾人欣賞瞭一番,王海濤問多少錢一條,田野說十五。

施南生說:“問錢幹嗎,主要戴著漂亮呀!我發現紫色特別適合拉拉。”她又轉臉向陳豐求證道:“是吧老板?拉拉戴這條特別有味道。”

陳豐矜持地笑瞭笑:“我不在行,你們說好就是好。”

為瞭在陳豐面前彌補自己企圖和王海濤八卦的過失,施南生冒險道:“拉拉,別看我們老板不會誇人,這叫實誠呀。其實我們老板心裡肯定在稱贊拉拉的氣質。”

陳豐卻並不喜歡施南生的咋呼,裝作沒聽到。王海濤看在眼裡,連忙倡議:“那就讓我們為拉拉和紫色幹一杯!”

拉拉不知就裡,笑瞇瞇地號召:“還是讓我們為陳豐和實誠幹一杯吧!”

陳豐於是又笑著對大傢舉杯,卻並沒有馬上喝,而是當眾特別地單和田野碰瞭一下杯才喝。田野對陳豐報以一笑,沒說話,一仰頭喝幹瞭杯中的酒,將杯底亮給陳豐。

拉拉敏感地覺得有點不對勁。田野是陳豐手下的得力幹將,陳豐格外栽培的一號種子,平日裡他就特別註意田野的感受,所以,一堆人中陳豐單和田野碰杯並不奇怪,這叫“給面子”,屬於一種常見的簡便易行的“激勵”手段,還可以起到“區分不同業績表現”的作用。比如業績好的,你穿瞭一條漂亮的裙子,老板會贊美兩句以示關註;換瞭個業績不夠好的,穿十條漂亮裙子都白搭,老板不對你的衣著發表評論,因為你還沒有掙到那份“榮耀”或者說“資格”。令拉拉感到奇怪的是田野的反應,她雖然喝幹瞭杯中的酒,卻沒有向老板致謝—對於八面玲瓏的銷售經理而言,這本是不會疏忽的動作,何況田野這樣的人精。

拉拉覺著,田野的動作應該是有意義的,要麼她在暗示對陳豐的某種不滿,要麼……她要跳槽瞭,所以怠慢?後一種想法,不由自主地襲上拉拉心頭。拉拉瞟瞭陳豐一眼,陳豐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異常。

《杜拉拉2:華年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