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想再像野狗一樣,在塵世裡晃蕩

即便過瞭半個月,曾東當代駕接我們回去的那個晚上,依然是我特別想手動消除的記憶。

胡容跟個蹩腳大偵探一樣喊出自己的發現,曾東回頭看瞭我一眼,像期待腦筋急轉彎的答案,必須三秒鐘之內趕緊說出來。

他是想讓我巧妙地化解,還是勇敢地承認?

我幾乎是顫抖地送出瞭答案:“曾東,你想跟我談戀愛嗎?”

胡容從副駕駛座轉過大半個身子望著我,眼睛裡全是震驚。喂,不是你叫我要勇敢嗎?不要那麼自戀,也不要那麼顧影自憐,想要什麼就說。現在,我說瞭。

我想跟駕駛座上這個年輕男人談戀愛,正經的戀愛,因為這種感情在我的世界裡,荒蕪太久瞭,我想有人介意我吃沒吃飯,有人在我需要的時候隨時上門,有人在說再見的時候,告訴我他去瞭哪裡。我想跟這世上的一個陌生男人,發展一段持久的親密關系,不想再像野狗一樣,在塵世裡晃來晃去。

我可能愛的並不是你,隻是愛情本身,但是有什麼關系呢?能讓我問出這個問題的,隻能是你。

車停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六十秒的紅燈倒數,三個沉默不語的人。

“對不起。”

他用瞭十五秒鐘時間思考,就交出瞭答案。

瞭不起的年輕人。

曾東沒有看我,簡單的一句回應,令人刻骨銘心:“我現在還沒有戀愛的準備。”

標準的外交辭令,於是忽然間,連坐在一輛車上,也是不可能的事瞭。

我說瞭個拙劣的謊言:“啊呀,要買點東西,這裡放我下來吧。”胡容快手按瞭車門解鎖,我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瞭。

春天多好,心碎的人走在馬路上,還有溫柔的風撫慰。春天又是多麼糟糕,周遭這所有可以令人小小驚嘆的某種花香,某種嬌柔的氣息,一旦隻能獨自享用,就像一個人吃著一桌華美的宴席,隻會越吃越傷感。

在便利店裡,買瞭奶油椰子餅幹,一塊黑森林制造的甜蜜已經蕩然無存,需要再加很多很多的糖,很多很多虛假的快樂。

被心儀的男人拒絕,無異於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雖然事情早有跡象,還是一蹶不振瞭許久。栽在蔣南身上,是因為他渣,我不過是遇人不淑,到底還可以迅速爬起來,好比公司老板卷款私逃,員工最多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曾東呢,是我心心念念給一傢大公司投瞭簡歷,對方說瞭一堆很欣賞很不錯,最後以禮貌的姿態回絕,“不好意思,陳小姐,我司目前沒有適合您的崗位。”

沒有資格,比什麼都叫人難過。

胡容感慨:“你那天,真跟自殺式襲擊一樣,渾身裝滿炸彈就上瞭。曾東不適合你,你跟他共事過就知道,這麼年輕的男人,城府深得經常讓我都嚇一跳,你要在他手上,肯定會被他玩死。”

曾東並沒有從我的世界裡消失,相反,又恢復瞭我們沒睡之前的熱情:給我發有意思的公眾號文章,最時髦的表情,不咸不淡的寒暄。他似乎在嘗試跟我做某種可以一起吃飯聊天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世俗瞭,除瞭勉強應付外,根本提不起任何精神。

胡容不太明白:“你不是說他床上很糟糕嗎?為什麼還非要冒險談戀愛?”

我也不太明白,不甘心?還是因為那晚實在太糟糕,糟糕到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抱著十足的愛意上床,而隻是好奇心和征服欲的話,這事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要是培養出瞭愛情,可能會不一樣?

沒等胡容開口,我先討饒:“我自己給自己個臺階下,你就不用毒舌瞭。”

經歷過嚴酷的冬天和蠢蠢欲動的春天,生活又回到瞭大齡未婚女青年的尋常軌跡中:工作,出差,一個人看電影,晚上穿著舊衛衣臟球鞋,邋裡邋遢去樓下吃碗小餛飩,高跟鞋和欲望一起收在鞋櫃裡。健身?沒興趣,覺得把自己弄那麼累,根本就是反人類。社交?沒意思,隻是大段地浪費時間,和很多人萍水相逢,還不如看海洋魚類遷徙節目有意思。美食?真荒謬,所謂一蔬一飯的幸福,不過是用優雅的精神享受來掩蓋動物性的需要。或許戀愛也一樣,無數男女之情借著偉大愛情的名義誕生,結局也隻是湊在一起睡覺。

對周遭發生的一切積極向上的東西,都想報以冷笑。下班回傢剛打開音響,看到篇雞湯,說不要在該奮鬥的年紀選擇安逸,什麼意思?我就不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玩手機,該馬上滾出傢門去學法語、看展覽、聽講座?得瞭吧,這些活動才是退休標配。無數人都在講,隻要努力,你就能變成你想要的樣子。什麼樣子?喜歡旅行,變成張嘴就說我在尼泊爾差點死掉,在開羅被性騷擾,在瑞士被房主猛烈追求的江湖騙子?喜歡婚姻生活,變成愛數叨老公不厭其煩一個晚上給我蓋三次被子,半夜聽到我想吃鴨脖子就滿城飛奔去買的秀恩愛專業戶?喜歡事業,動不動就工作才是女人最好的伴侶,那種一看就沒性生活的女強人?

最讓我惱怒的一篇文章,是一個女人寫自己如何經歷千辛萬苦,生瞭一個孩子,沒多久,又懷瞭兩個。而且啊,她在養育三個孩子的過程中,還積極向上創瞭業,跟老公一點沒有七年之癢的痕跡,還全傢出門旅行瞭呢。這女人最後總結道:三十歲前,隻要合理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就能擁有夢想的生活。

我把文章轉發給張小菲,問她:“你痛苦絕望,是不是因為孩子不夠多?”

張小菲回復:“這女人真夠自信的,我在自己沒閉眼前,都不敢說生小孩這個事情是成功的。誰知道這孩子一生會經歷多少問題,誰又知道他能不能解決好每一個氣勢洶洶橫在人生路上的問題。”

她是個悲觀主義者,而我,大概是嫉妒吧。嫉妒此時此刻,周遭這麼多人過著多姿多樣的生活,他們的日子像一條河,歡快地奔湧向大海。

我一個人,縮在一潭死水裡,哪兒都不想去。

這樣很蠢,但的的確確,幹什麼都提不起勁。

我沒有資格。

張小菲問我,要不要周末去她傢吃飯?她兒子過生日。

我這才想起來,很長時間沒跟她聯絡,上次她說想定期來我傢放松,結果根本沒影子,問她在忙什麼。

她回瞭三個字:“找房子。”兒子要上市區的小學,她得趕緊想辦法買套學區房。

我不明白:“所以,不憂傷瞭?不絕望瞭?”

她發瞭個跳舞旋轉的表情,隨後在語音裡告訴我:“我已經離婚瞭。”

張小菲找瞭多年的可能,終於因為現在的房產新政,變成瞭現實。她和她老公共有一套房,她老公和他父母共有一套,在已婚人士隻能擁有兩套房產的政策下,她立刻叫上老公,痛痛快快去離瞭個名義上的婚。

想起海子的一首詩: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我嫉妒張小菲,她看瞭太陽,牽著愛人的手走瞭大街,然後拍拍手,跟所有正在變糟的一切說瞭“拜拜”。

我呢,我像顧城的一句詩:為瞭避免結束,你避免瞭一切開始。當我真的有勇氣開始時,根本不像雞湯裡說的那樣,隻要嘗試去做,就會有回報。

回報是一個冰冷的耳光,告訴我,屬於三十歲的忐忑根本不是什麼懦弱,什麼保守,什麼一成不變,那不過就是在反復的失敗中,掂量揣摩出的經驗。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