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八章

一輛造型獨特的戰車駛出車隊留出的間隙,和工程車會合。

餘從戎警告:“來瞭輛兩根管的坦克。”

平河悶在就剩半邊的焦煳炮塔裡,那是他的射擊陣位:“自走高射炮。”

千裡和幾個兵在橋邊瘋狂地忙碌,把背包繩綁在一起,結成能夠縋下橋的長索,他們想再度爆破上次炸出來的缺口:那根已經缺瞭一小半的主橋墩。

餘從戎:“四管的都滅啦,兩管沒啥。”

千裡沒好氣:“四管是槍,兩管是炮——背包繩不夠啦。”

平河:“每一發都跟爆炸的手榴彈同威力,射擊速度等於一百個萬裡。哦,萬裡還真投不瞭那麼遠。”

萬裡把前沿剛集中瞭一下的背包繩和武裝帶拿過來,又添上瞭自己的腰帶,解腰帶時又看見自己的圍脖,這可讓他有點猶豫。

千裡:“別舍不得。好看玩意千千萬,可隻有它有份派這個用場。”

萬裡於是舍得。千裡用多阻的毛料綁炸藥箱,萬裡看著他綁炸藥箱。

餘從戎:“來啦。來啦。”

萬裡跑回去,他剛邁步就聽見炮彈出膛的尖嘯:

M19雙管四十毫米自行高炮,每秒鐘噴射近七發四十毫米高爆彈,甫上橋頭就對殘骸後的七連來瞭輪壓制射擊。平河對它的描述遠遠不夠,萬裡不可能把手榴彈投出二倍半音速,那表示除瞭等同高爆手榴彈的威力,它還有巨大的動能。

炮彈以八百多米每秒的速度撞擊在殘骸上,讓四十多噸的車體在震顫中微移,每秒七次的爆炸距七連一車之隔,炸成數以萬計的殺傷碎片。它打不穿潘興坦克,卻能以高速率啃掉潘興坦克的表面,被打碎的坦克零件橫飛亂射,形成恐怖的二次殺傷。

餘從戎:“開火!投彈!投彈!”

萬裡:“太遠!”

餘從戎:“炸得它看不見!否則都得死!”

投彈,但在已經被爆炸波沖擊過幾次的橋頭實在形不成太多煙障。M19高炮和工程車都是坦克底盤,沖近,小傑登率領的敢死隊從車上跳下,從車後閃出,以車體為掩護和斷橋一端的七連對射,掩護工兵作業。

千裡和幾個士兵火急火燎中把兩箱綁好的炸藥縋下橋頭,另一根應急趕制的繩索則是用來縋下去操作的人。一塊M19高炮制造的二次殺傷碎片橫飛過來,幫他的士兵倒下。

千裡:“頂得住嗎?”

說實在是真頂不住,餘從戎笑得像哭:“頂得住!還要多久?”

千裡:“五分鐘!”

餘從戎:“我又沒表!”

潘興坦克反復被彈,終於被擊穿,平河被崩瞎瞭一隻眼,卻仍在射擊。

萬裡在哭泣。哭泣未必是軟弱,他身邊的戰友死於小傑登分隊的槍榴彈,他哭著投彈還擊。

又一塊蜂窩板鋪設完畢,七連的生死線就剩下兩米多的距離。

餘從戎嘆瞭口氣:“我給你十分鐘!”

於是他去為他的七連和兄弟爭那十分鐘。炸藥還有一箱,插著導火索,因為七連已經沒有也不會用電導爆。他穿瞭根繩索,綁在背上。

餘從戎:“平河,給老子叫個好唄。”

可憐平河眼睛都痛炸瞭,還得跟射速和他機槍差不多的四十毫米炮對射:“滾。”

有事沒事都要搞點熱鬧的餘從戎於是有點落寞:“這樣都沒人看。”

他找到塊破板,搭在潘興坦克的車體上,於是造就瞭一個起跳的跳板。然後他退瞭幾步,點燃瞭搭在肩頭的導火索,開始奔跑。

餘從戎:“全給老子趴下!”

那可以理解成對敵軍的羞辱,也可以理解成對己方的提示。他在吼叫中起跳,那一箱炸藥是小幾十公斤的重量,所以他必須起跳至一個相當的高度才能夠著對面。四十毫米炮的彈道從他腳下穿過,他仿佛是踩著四十毫米炮的彈道在空中奔跑,這讓他的生命之躍堪稱奇觀。而反應更快的輕武器子彈在他腿上穿梭。

一瞬間他像要掙脫瞭地心引力一般無限制地上升,但終於下墜,直到撞在美軍鋪設的蜂窩板上,下意識地抱住。

平河瞪著忽然出現在自己射界裡的摯友,下意識伸手去夠,戰友大叫著臥倒把他拖開。

餘從戎兩肘在蜂窩板上擔著,想往上爬卻沒有力氣,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總之他就是離常態的莊嚴悲壯有著山高水遠的距離。

一個硝煙滿臉也疲憊滿臉的軍士長出現在他面前。小傑登對這個來自敵陣的飛行者也是很蒙,一邊瞄著:“你是來投降的嗎?”

善良是下意識的舉動,小傑登一邊伸手想拉住這個隨時會掉下深淵的傢夥。他的善意把他救瞭,餘從戎的回報是微笑著,用大拇指反指瞭指自己的後肩。

於是小傑登的視野頓時就剩那根快燃到盡頭、燃進瞭整箱炸藥的導火索。

小傑登:“跑!跑!快跑!”

狂呼中步兵開始掉頭狂奔,但M19高炮和工程車這些幾十噸的玩意可沒那麼快的反應。

導火索在餘從戎的背上燃到瞭盡頭。

爆炸。小幾十公斤TNT造成的沖擊波橫掃斷橋,架設至半途的蜂窩鋼板飛舞得像被臺風刮飛的門板。狂奔中的小傑登們被氣流掀倒,工程車是最靠近炸點的,和著炸散架的預制件翻滾墜下,M19高炮的炮手選擇跳車逃跑,但沖擊波讓他像在空中翻飛的紙人,整輛車被推得轉瞭個向,撞開瞭橋欄,半個車身懸在橋梁之外。

M19高炮的炮手並未死去但即將死去,因為他已經被掀飛到離橋面十數米之遙的半空,他先看見臥倒在潘興坦克之後躲避沖擊的七連,再看見從橋上奔逃向彼岸的友軍,這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中翻滾。他看見一名從橋上縋下的敵軍去夠先行縋下的兩箱炸藥,用來綁縛炸藥箱的紅色給他很深的視覺記憶。敵軍試圖把炸藥固定在已經半毀的橋墩上,但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下和山谷間毫無遮攔的朔風中,那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願望,他甚至看見那人伸出的手臂迅速結霜。在又一次翻滾中他看見友軍狂亂地向橋上做純屬宣泄式的射擊。然後他看見那名試圖炸橋的敵軍也在看著他,敵軍已經在極寒中耗盡瞭體力,已經成瞭冰白色的手掌甚至抓不住那根千衲百結的古怪繩索,於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美國人瞪視著對方,一先一後地墜下,無論如何他們會是對方眼中的最後景象。

天旋地轉,山遠瞭,天空遠瞭,橋梁和戰場都遠瞭,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一先一後地墜下,然後是猛烈的撞擊——太高的落差,以至下墜砸穿瞭冰層,於是人瞬間消失,混雜著冰塊的水湧起,然後是迅速漫開的血紅。

這是那位七連戰士看到的,他迅速意識到這也將是他幾秒鐘之後的結局。白色飛速向他接近,然後是紅色。

然後是黑暗。

《冬與獅(冰雪尖刀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