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〇章

森林和雪地的交界,走出森林就是凜冽的朔風,沒有植被,唯有冰雪。

千裡把近人高的樹枝插在冰雪上,再深深淺淺地走回萬裡和餘從戎身邊——那是個投彈標的。

千裡:“軍人的命,跟鋼綁在一塊。可我們缺鋼。我們憑啥站著?三三攻防,生死守望中向死尋生,穿插迂回中向死求勝,這些你一時學不會。隻說‘射刺土爆投’的單兵五技能,射擊、刺殺、土木、爆破、投彈,前四項一時也懸,唯獨這個投——萬裡你是怎麼把石頭砸那麼準的?”

萬裡:“你跟大哥說跑就跑,沒說就跑……”

“教你活命的時間!”這對千裡是和七連處境並重的焦慮,強自緩和,“別拿來抱怨。”

萬裡縮瞭下脖子,不理解其憤怒,因為不理解其焦慮:“沒人跟我玩就扔石頭唄,扔著扔著就隨便扔瞭。”

千裡看餘從戎,說到扔——學名為投,這位是七連第一行傢。

餘從戎:“吹吧。唯獨投是最看感覺。老子投瞭五年也就有幾分鐘能叫隨便投。小萬裡,隨便扔是指哪打哪,不是打哪指哪。”

萬裡:“我扔瞭十年。”

餘從戎戳心窩子:“石頭?”

千裡沒空鬥嘴,從餘從戎身上拔下兩枚手榴彈,一枚給餘從戎,一枚給萬裡:“這是一枚沒裝藥的訓練彈。示范。”

餘從戎:“……訓練彈?”誰背訓練彈來打這種戰啊?還好他會看千裡眼色:“嗯,就是長得像手榴彈的石頭。”

一彈在手,一向渾鬧的餘從戎居然有幾分莊嚴:“揮臂,扣腕,蹬地,送胯。萬裡,投彈,新兵利器,新兵能最快掌握的殺敵利器,可心有猶豫,就一輩子過不去。用上全身每一塊肉,就像打噴嚏。一彈在手,唯有目標——”

他投彈,相當漂亮的投彈,在一個遠投距離上距樹枝為標的徑心也就兩米以內差距,絕對的有效殺傷半徑。

餘從戎有點飛:“這才叫隨便投。小萬裡,等認字瞭你就知道,幹巴和能幹都一個‘幹’字,我就是能幹的那種幹巴……你要把自己扔出去嗎?打仗這麼跳的都跟唐僧同路。”

後一句是因為他分解示范時萬裡一直在拋接著手榴彈,手榴彈當然比石頭好扔,萬裡滿意,而他吹噓時萬裡已經把手榴彈扔出去瞭,一個能讓軍人吐槽到死的姿勢:起跳,旋身,在空中甩臂,落地時差不多做瞭一個三百六十度的空中轉體。

千裡示意他回頭看看:萬裡的投彈頂著那根樹枝插進瞭雪地,就露出個彈柄。

萬裡:“這才叫隨便扔。”

“你還真在扔,不是投……” 餘從戎隻好跟千裡叫屈,“可憑什麼呀?”

千裡也覺得不可理喻:“憑他沖著長江打瞭十年噴嚏吧?”

心頭松快瞭些,但這事並沒過去,千裡從餘從戎身上又拔出枚手榴彈。萬裡已經發現這事可以炫耀,主動伸手,千裡沒給。

千裡:“不指你沖鋒陷陣,可能還擊才能說自保,這是根本。沒訓練彈瞭,這回實彈,能把你撕碎的實彈。五個數,再來一次,我幫你數。”他做瞭個拉弦的動作才把手榴彈交到萬裡手裡:“一……二……”

萬裡蒙著,從手榴彈入手那一下他就蒙瞭。

千裡:“預備投彈啊!三……”

萬裡猛省,撲騰著雙手,像隻被人踹瞭屁股的鴨子。他左手亂舞,右手也在亂揮,然後右手腕撞上瞭左手腕,沒抓實的手榴彈落下,然後……沒瞭。

也沒扔出去,地上也沒有,餘從戎追在他屁股後找:“彈呢?”

千裡:“彈呢?彈呢?!”

萬裡仍在蒙:“彈呢?”他意識到彈在哪裡時就開始狂奔:“炸啦炸啦炸啦!”

千裡比萬裡還蒙,追著狂奔,可雪地上追人不是一般費勁,而萬裡沒頭蒼蠅似的跑法也實在難抓。千裡嚇到失聲,反正發聲那貨也不會聽見。

餘從戎笑得打跌:“怕成這樣的就叫絕癥!”

七連也一直在看,笑聲震得樹梢的雪都往下掉。新兵與投彈的恐懼,一向是老兵喜聞樂見的話題。

千裡:“我真拉弦啦!”

全連頓時啞然,而純佈朗運動的萬裡沒來由地轉瞭個方向,害千裡又撲個空,然後萬裡向七連跑去。

千裡:“散開!炸啦!早該炸瞭!”

但就有不散的,平河一頭撞上來,把萬裡撞瞭個倒仰,雷公撲上去,摁住,千裡終於趕到:萬裡連圍脖帶服具解開就沒系上,他剛才把手榴彈掉衣服裡瞭。

千裡手一分,整排衣服扣子崩得子彈一樣,他抄起那枚正在冒煙而且愈發熾烈的彈,連個起手都沒有就直接掄出去瞭。

那方向是正沖過來的餘從戎。餘從戎瞳孔都嚇縮瞭,沖變成瞭撲,就地翻滾。

空爆。四條命,就差瞭零點幾秒。

全連呆若木雞。隻有梅生像聽風辨器一樣,丹頂鶴似的往各個方向側轉著頭頸。

梅生:“請問……什麼情況?”

雷公:“……幸好是延時沒準的邊區造。”

餘從戎拍著揚一身的雪粉坐起:“……幸好邊區造炸不出幾個彈片。”

千裡仍在失語:“……幸好……幸好……”

雷公:“瘋瞭嗎?!”

餘從戎:“拿實彈當訓練彈就算瞭!你拉弦?!”

從來對啥都沒意見的平河都點頭:“瘋瞭。”

千裡:“……他怕炸,可隻要成功地扔出個實彈,他就過瞭坎……”

雷公一巴掌呼過去:“這麼想你就這麼幹嗎?現在喊聲向右轉他還能試出七八個方向來呢!”

千裡:“瘋瞭啊!是瘋瞭!慢慢學,要時間,可我們隔著惡仗就一個下山瞭!有時間?!你身經百戰,你說,這種仗,這種長瞭手可光會抱腦袋的,能活?怎麼活?”他指著休憩中仍處待戰狀態的連隊:“他們喜歡這樣?不怕?不,他們怕國破傢亡,怕戰亂災荒,怕得要死,所以赴死。第七穿插連,現役156人,走過677人,從建連那一天就在打仗。因為痛是叫人醒,怕就去做事……不,七連還沒有走過677人,傢園在身後,敵軍在眼前,七連出不起窩囊廢。”

萬裡輕微地動彈瞭一下,677,在入連儀式上說過卻根本沒被他記住的一個數字,再聽到時卻於他有瞭某種意義。

平河和餘從戎使勁拽,不動,一隻手伸過來,扳動瞭千裡的肩膀。是梅生。

千裡籲瞭口長氣,走開,走兩步又忍不住:“我不要臉啦!等碰見第一支回國的友軍,就求他們帶你回國!你回傢啦,萬裡!”

梅生用蒙瞭佈的眼睛看著,那讓千裡羞愧。

千裡老實走開。

《冬與獅(冰雪尖刀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