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四道風幾個從勞工營裡潛瞭出來,後面日軍正沖進勞工營。他們跑向鍋爐房,正在鍋爐房的何莫修老遠就把門打開瞭,“歐陽呢?”

“馬上就來!”

他們一秒鐘也耽誤不起,打開地洞蓋跳瞭進去。何莫修站在門口,看著鐵絲網上還沒被發現的那個破洞,歐陽還是沒有出來。

六品躲在工棚後,舉起一根橫木向沖過來的日軍砸去,然後推開歐陽,赤手空拳向日軍撲瞭過去。

已經被日軍制服的勞工又跳瞭起來,和日軍扭成一團。歐陽從來就是個識大體的人,看六品一眼便跑開,身上的傷勢讓他很難快得起來,鉆過鐵絲網便一跤摔在地上。

何莫修飛奔過來,攙著歐陽跑。幾個日軍從混戰的人群中掙出身子鉆過鐵絲網,六品不顧一切沖過來,一手一個把他們摁在鐵絲上,槍托在他肩背上砸出悶響,六品沉默地忍耐著,他能聽到手下那兩個人頸骨碎裂的聲音。

歐陽和何莫修向鍋爐房跑去,勞工營裡的日軍被六品拿身子堵住瞭,機場上的日軍卻分出一隊追向他們。

已經近得能看到四道風探出半截身子在鍋爐房門口焦急地張望,歐陽卻忽然轉向,他跑向光禿禿的跑道。

“是那邊!”何莫修以為歐陽暈瞭頭。

“地道不能被發現。”歐陽說。

四道風瞪著他,在已經能聽到日軍的腳步聲時鉆回地道把口蓋上。日軍從鍋爐房外沖過,歐陽向著跑道奔去,他想把日軍引得更遠。日軍四面八方向這兩人包抄過來,歐陽又跑瞭一段,體力也到瞭盡頭,“好……好瞭,歇……歇會兒……”

“又破瞭,你的傷口。”何莫修低頭打理歐陽胸口上的血跡。圍攏過來的日軍莫明其妙,他們從來沒抓過這樣的兩個中國人,一個半死不活,卻微笑著閉著眼睛調神養氣;一個自己都喘不過氣來,卻把十幾支槍當作烏有,去關心另一個人的呼吸。

地道裡,龍文章迅速打開一個長條的油紙包,裡邊是他的步槍,他持槍警戒著,四道風從他身邊經過。“鬼子沒跟進來?”

四道風一聲不吭,狠狠把腦袋往洞壁上撞去,“完蛋啦!被抓啦!死定瞭!”

“誰?歐陽?”

“還有六品!還有何莫修!”

龍文章也急瞭,“他們沒進來?能進來為什麼不進來?”

趙老大喟然,“他們不想地道被發現,對我們對營裡的勞工這都是最後的希望。”

四道風揪住沙觀止的衣襟,“好好的又要殺什麼人?不說出瞭營我把腦袋擺在你面前嗎?”

“老子要殺誰就是誰,你快趁早把我做瞭。”沙觀止不屑於解釋。

四道風氣得沒轍,又拿頭亂撞,趙老大將他攔住,“廖金頭還知道什麼?”

四道風得瞭這個提醒,一下愣瞭,“我從來沒把那隻蒼蠅瞧在眼裡……”

“所以他什麼都不知道?”趙老大略為放松瞭些。

“所以不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他懊喪得嚷嚷起來,“我沒想過他敢告密!”

趙老大剛剛放松的臉又緊張起來。

廖金頭已經得到瞭日軍的重重保護,逃過一劫的他有些垂頭喪氣。營裡邊死傷狼藉,歐陽和何莫修正被押過來,已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六品也被拖瞭過來。

長谷川無動於衷地看瞭一眼,他眼裡隻有歐陽和何莫修兩個,他向廖金頭俯下身子,“誰是你說的共黨?”

廖金頭正對上歐陽的目光,慌亂地將頭轉開。長谷川也看出來瞭,隻是他喜歡給人施加壓力,“廖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在中國人中間,你已經沒有活路。”

廖金頭囁嚅瞭,望向歐陽,萎靡不振的歐陽在同一時間暴喝:“六品!動手!”

剛才還不省人事的六品猛地揮倒瞭拖他的日軍,向廖金頭撲過去。歐陽也從正面撲去,廖金頭心膽俱喪地滾在地上,一腳把歐陽踢開,何莫修緊接其後撲瞭上來,廖金頭剛把他掙開,喉嚨一緊,六品的手已經摁在他喉結上。

一個反應快的日軍一槍托搗在六品的臂骨上,骨骼傳來碎裂的聲音,六品的手頓時軟瞭。

一群日軍沖過來把這幾個人分開,廖金頭手忙腳亂地爬開,爬到一個盡可能遠的距離,他已經嚇得有點錯亂,“歐陽大爺!歐陽爺爺!我再也不敢說瞭!”

他叫的歐陽已經被他踢暈瞭,何莫修撲在歐陽身上,沉默地擋住毆擊的槍托。

長谷川看著廖金頭,“把這個人帶走,不要給他水和食物,讓他覺得我們會殺瞭他,我相信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又看看那三個人,歐陽和六品都已暈厥,何莫修瞪著他,再也不怕被認出來。實際上何莫修已變得太多,長谷川也無法把他認出來。

“好好照顧他,因為……”長谷川笑瞭笑,“被審訊需要非常健康的身體。”

“哪一個?”一名日軍問。

長谷川想瞭想,說:“所有這三個。他們很團結,好像是活在一起的,這好極瞭,他們會感受到三倍的痛苦。”

營裡的勞工呆呆地看著這三個人被押走,歐陽破裂的傷口還在流血,六品一隻手軟軟地低垂著,唯一清醒的何莫修忽然把雙手高舉,做出個V字形的姿勢,可顯然沒誰懂他的意思,反而引來一聲呵斥:“把手放下!打死也不能投降!”

英雄做到這個地步也有些無趣,何莫修訕訕地把手放下瞭。

長谷川微笑,“好像越來越有趣瞭。”他跟在隊列的最後,好整以暇地踏著歐陽流在地上的血跡。

2

思楓發報完畢,在鏡子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臉。看起來她好像不認識那張臉瞭,蒼白,全無血色,皮膚下泛著死人一樣的烏青。

她咳嗽,咳得自己坐倒在地上喘不過氣來。她終於止住的時候,就爬起來,仔仔細細擦去剛才咳在地上和電臺上的血跡。

客廳裡,高昕正對著孩子使勁做鬼臉,那幾個月大的孩子也是當仁不讓,一鼓嘴對著她使勁吹口水泡。

高昕嚇瞭一跳,“爸爸你快來看!他病瞭,像金魚一樣吐泡泡!”

高三寶看瞭,不由苦笑,“他大概是在對你表示好感吧,畢竟你抱瞭他那麼久。”他又非常嚴肅地說:“屎尿加口水,是初生孩子送給世界的三件禮物,你以後做瞭媽媽可要懂得珍惜。”

高昕嚇瞭一跳,對那孩子說:“你找點別的東西來謝我行嗎?”

高三寶大笑,得意之極,於是高昕知道又上一惡當,“你幹嗎把小可愛說得這麼惡心巴巴的?爸,我覺得他媽媽不是個好媽媽。”

“哎哎,不要在他面前說這種話。”

“可是這些天你抱他的時候都要多一些……我覺得他媽好像有點怕他。”

高三寶撓撓頭,顯然他也意識到這個,“隻能說各傢自有各傢經……哎,您早。”

思楓從廳裡經過,她很萎靡,走路都扶著墻。

那孩子忽然開始哭泣,思楓看著他,她並非沒有愛憐,但更多的是哀傷,她輕輕碰碰孩子的手,帶著強烈的距離感,“別哭瞭,中國軍隊已經占領潮安,你很快就可以回傢……可你的傢在哪?”

“真的假的?”高三寶又驚又喜。

“我剛聯絡過。”

高昕問:“那四道風是不是也快回來瞭?”

“他們都快回來瞭……歐陽也快回來瞭。”

高昕樂得不行,“不哭瞭不哭瞭,你爸爸快回來瞭,我們吐個泡泡慶祝一下。”

孩子很不配合地哭得更加起勁,高昕終於向思楓求援,“他要媽媽。”

“是啊,他要媽媽。”思楓甚至不抬起自己的手,高昕嗔怪地看她一眼。

門響瞭,四道風幾個闖瞭進來。

“勝利瞭?!”高昕興奮地看著四道風。

四道風臉上掠過一絲陰沉,“收拾東西!準備撤退!鬼子要來瞭!”

“不是勝利瞭嗎?”

四道風忍無可忍,“勝利!不是你們以為的那麼簡單的事情!”他不敢直對思楓的目光,一直逃避著,當兩道目光終於相遇時,四道風頹然低下瞭頭。

此時,伊達一馬當先地從司令部裡馳瞭出來,兩卡車的日軍隨在後邊,他們要去的地方很明顯。

四道風他們並沒有多少傢當要打理,折回來一趟要帶上的隻是思楓和電臺。四道風在屋裡走來走去,他無法宣泄突如其來的全盤落敗和挫折感。沙觀止的目光也隨著他轉來轉去,像是關心又像是怕他跑瞭。

“沙老先生,久仰久仰。”高三寶抱瞭抱拳,沽寧兩大耆宿多年來第一次面對。

“久仰的是份惡名,那就不必瞭。”

“哪裡話來?沙老先生能教出這麼個賢侄,又哪裡會是惡人?”

沙觀止有些沉默,看看高三寶,也抱瞭抱拳。

高三寶一臉欣慰,“沽寧之幸啊,沙老先生終於也走上這條路瞭。”

“我是來殺他的。”沙觀止忽然很不自然地看四道風,四道風正閃進一間屋子。

思楓在收拾與電臺相關的一切,雖然有氣無力,但做得有條不紊,連用來譯碼的紙張也被打入行裝。四道風進來,問:“拿這幹什麼?”

思楓說話的力氣都沒瞭,拿起一張紙對著燈光,四道風看見白紙上被刻下瞭清晰的劃痕,“嫂子和他真是天生一對……”他有點說不下去,“我一定把他救出來。”

“我知道。”

四道風有些囁嚅,高昕抱著孩子風風火火闖進來,“你們要把寶寶也帶走嗎?”

思楓堅決地搖頭,她的果斷與她的虛弱格格不入,“城外連大人都很難活下去……高小姐能照顧他嗎?”

“可我也要跟你們一起走啊!”

四道風愣瞭一下,“胡鬧!”

“你是沒有資格說任何人胡鬧的!你們說要勝利瞭,讓我看看勝利的樣子,好嗎?”

四道風撓撓頭,他怕高昕軟語相求的樣子,“你別這樣,求人有個求人樣,像我,一瞪眼,愛答應不答應,愛誰誰……”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嘛。”高昕眼圈紅瞭。

“嘿,哼,這個……嫂子你罵她吧……”

他那個說不出口的決定瞎子都看得出來,思楓靠在墻上苦笑。她示意四道風背起電臺,幾人匆匆離開高傢。

天已經全黑瞭。日軍的卡車在各個巷口停下,撒豆子似的撒下一批兵,這是他們為對付四道風們的巷道戰而專用的撒網戰術。

嘭一聲,一個信號彈上天,所有人從各個方向向高傢的小樓沖去。他們該入窗的走窗,該撞門的撞門,隻是窗上並沒有預想的玻璃,門也隻是虛掩。

伊達一手摁刀,一手握槍,身先士卒地闖瞭進去。

幾十支槍所指的是正在桌邊吃晚飯的三個老人:高三寶、龍媽媽和全福。桌上清湯寡水,一人一個粗餑,高三寶其樂融融地正給孩子把尿,“小祖宗,你就尿一泡,看在我這花梨木地板的面子上尿一泡。”幾人把對方當作瞭虛無。

伊達瞠然地站住,他揮瞭揮手,日軍漫進瞭整棟房子開始搜索。

伊達還刀入鞘,在那幾個人面前踱著;桌上的燭光昏黃,桌邊的人兒蒼老,晚餐清寒而神情平和,這一切都讓善感的伊達感到一種暗流般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們在這裡,你們這樣也騙不到我。”

高三寶笑笑,“他們當然在這兒。他們沒有一天離開過沽寧,這裡是他們的傢啊。年輕力壯的先生,你們真的占領過沽寧嗎?現在想起來是不是就像南柯一夢?”

伊達沉默著,他有些茫然,就眼下的局勢,高三寶的話像一個古老的預言。

3

龍文章從枝叢裡監視著山野下死氣沉沉的公路,“沒有人,連崗哨也沒有。我特奇怪,這裡一向是鬼子出沒頻繁的地方。”

趙老大說:“不奇怪,南邊吃緊,鬼子的主力都上潮安墊炮灰瞭。”

“這就算逃出來瞭?”高昕問。

“是的,往北邊走,往西邊走,都是活路。沒有鬼子,沒有戰爭,還有好些我們的同志,擁抱、握手,熱湯熱飯熱炕頭。”他看瞭看被郵差和唐真扶過來的思楓,“我們需要這些,思楓同志尤其需要。”

思楓置若罔聞,看瞭看南向,那是機場所在的方向。

“走吧。”郵差催促著。

思楓動瞭動,四道風也往那個方向看著,差點沒哭出來,“病鬼,我走啦。”

幾人就要開拔,龍文章卻坐在枝叢裡,動也沒動。

“龍教官,起身啦。”郵差喊。

龍文章沉悶地說:“我想往南走。”他臉上是一種很奇怪的神情,像是擔心,像是回憶,但更多是期待。

四道風看看他,“你算是懂講義氣瞭,我們沒義氣好吧?往南走大傢死呀?”

“不是,諸位……”他重點看看趙老大幾個,“諸位共黨同志,我想問,你們對我軍是什麼看法?”

“國軍?遭殃軍啊!”四道風說。

龍文章惱火道:“我不是問你,你又不是共黨!”

“是自己人。”趙老大說,“他們打鬼子,還我河山,是好樣的。”

“南邊在打仗,是大仗,那天我聽見炮聲……國軍要光復瞭。”

四道風冷笑,“等他們光復瞭把病鬼放出來?你講笑話吧?”

“不是呀!我們的力量不夠,但可以去向他們求援!你們該記得我的身份!我是一個國軍上尉!打瞭這麼多年,說上校都快夠瞭!相信我,憑我的六尺之軀,憑這支槍,憑這些年的廝殺,我一定能說動他們,也許就能有一支援軍把歐陽救出來!”

人們都愣瞭,他說的主意是這些人想不到的,在這絕望的時候無疑是個希望。

“你怎麼跟他們說?”趙老大問。

龍文章熱切地說:“大傢都是中國人!黨派的成見在多少年前就該扔開瞭,現在是國傢的恥辱,大傢同仇敵愾……”

趙老大苦笑,搖搖頭。

思楓喘瞭口氣,“不要提我們是共產黨,隻說我們是敵占區的中國人,一直盼望著他們的歸來。我們帶來瞭關於機場的情報,而機場,大傢都知道,一直是他們的心腹大患。”

龍文章點頭不迭,“對對,就是這個說法。”

“希望太渺茫,我仍然不同意,”趙老大看看思楓,“你的身體……”

思楓說:“這是在沽寧,拿主意的人是老四。”

於是所有人都看著四道風,四道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得最多的還是思楓,他很為難。

“我沒事。”思楓說。

“可是……”

“你說過要救他出來。”

於是四道風又看瞭看南向,“其實往西往北都沒路,東邊是我傢,南邊是我兄弟。我們往南走吧。”希望就是他的忘憂草,他說完這句話又開始容光煥發。

四道風的決定讓所有人又開始整理行裝和槍械,郵差扶著思楓坐下,四道風湊過來,“嫂子你真沒事嗎?”

思楓笑著搖瞭搖頭,笑對她來說已經成瞭很費力的一件事情。

郵差沒好氣地說:“往南不是人走的路,你都不知道你說瞭什麼。”

“他們都在南邊。”思楓眼裡燃燒著一種病態的光芒,郵差再沒說什麼。

沙觀止靜靜地坐在一邊,把兩支槍裡的子彈倒進一支槍,把那支空槍扔瞭,他看著盯著自己的趙老大說:“太沉。”

“怪可惜瞭的。”

“一支槍也能殺人。”

趙老大沒再說什麼。

一行人拿定瞭主意,穿山越嶺向南邊趕去。

四道風走在最後,照顧著他那腿腳不靈光的叔叔,高昕跟在旁邊。

“我就說叔叔您吧,在高傢待著得瞭,腿腳不靈光非跟我扮穿山甲,好瞭不是?”

“我樂意!”

“就是,叔叔是舍不得你!”高昕有點阿諛奉承的意思,卻根本不瞭解情況。

“對,我舍不得你,我怕一轉身你小子再跑個七年,沒幾個七年好等瞭我。”

“你叔叔好得很,一點不惡呀?”高昕小聲地說。

“他耳朵尖得很,他跟我是要殺我。”四道風更小聲地說。

“對,我是要殺瞭他!”

高昕被嚇得踩滑瞭石頭險些滾下山去,四道風趕緊將她拉住。沙觀止看得忽然嘆瞭口氣,“不過等打跑瞭鬼子再殺他,免得你們莽夫愚婦嘮叨屁的大義。”

龍文章一直是風風火火地沖在最前面,他站住瞭,遠山的那邊映著些亮光,龍文章看著,“是開炮的閃光。”

“不是,”趙老大說,“聽不見炮聲。”

“當然是先看見,再聽見!”

唐真說:“可我現在還是沒有聽見。”

“你們怎麼回事?死硬死硬的就不進油鹽?我說是的,它就是的!它一定是的!”龍文章忽然發現自己的暴躁有點沒道理,懊悔地停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石灰,讓幾個人看瞭看,“我去前邊探路,安全就畫個箭頭,有事就畫叉。”

“可是……”

龍文章輕輕拍瞭拍趙老大,一溜煙兒地跑遠瞭。

思楓被郵差攙扶著來到趙老大面前,“他要回傢瞭,想跑想飛,歸心似箭。”

“老天保佑,別讓這傢夥失望。”趙老大說。

飛奔的龍文章在樹上畫上第一個記號,他是那樣快樂和焦急。

4

機場的刑房裡,廖金頭被綁在椅子上,手指拼命掙紮著想避開刺來的針頭,“很痛!真的很痛啊!長谷太君,我真的什麼都說瞭!”

長谷川無動於衷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呼吸著窗外的新鮮空氣,剔著指甲,“你什麼都說瞭,但我們什麼都沒抓到,那裡隻有幾個浪費糧食的老頭子。”

“我知道的真都說瞭!”

“痛苦有助於回憶。”長谷川說。身後刺耳的尖叫聲立刻響瞭起來,他站起來出去,“這是一隻快被榨幹汁的爛檸檬,那幾個人恢復得怎麼樣瞭?”

“有兩個人已經脫離瞭危險,但您最關心的那一個……我們的醫生詫異他能活到現在。”

“告訴那位亂發感慨的醫生,治不好那個人,他就隻能感慨自己的人生。”

“是!”

長谷川站在門邊,看著門外的夜色,地勤正以一種抓狂的狀態在準備接應夜歸的戰機,但這一切都好像與長谷川無關,“歐陽先生,您才是最有趣的。”他微笑著走瞭出去。

機場上,一架被打得滿是彈孔的戰鬥機在跑道上顛顛著陸,鳥山從飛機上跳下來,“我把炸彈扔在中國人的陣地中心!真想讓你們看見那壯觀的爆炸!”

他在一片萬歲聲中註意到瞭那些畏手畏腳的新飛行員,他大笑著拍打他們,“藤崎已經玉碎啦,他成功地撞上瞭敵人的城市!犬養是個笨蛋,他還沒飛臨目標就被打成瞭碎片!諸君好好幹吧,明天就到你們啦!”

機場不遠處,何莫修被關在大囚籠裡,六品暈暈沉沉躺在旁邊,他把六品的頭墊在膝上,望著燈火通明的機場。

哭爹叫痛的廖金頭被一隊日軍架瞭過來,扔進隔壁的籠子裡,那隊日軍轉向何莫修他們呵斥著:“出來的!”

何莫修吃力地想扶起六品,幾個日軍沖瞭進來,先把他摁在地上,再給他加上一副沉重的鐐銬,六品也毫不例外地攤上瞭一副。

何莫修笑瞭,“你們怕我?居然怕我?”他動瞭一下手上的鐐銬,日軍退瞭一步,把槍刺頂在他脖子上,他們眼中一閃而逝的懼色讓何莫修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兩人被帶到刑房。刑房裡多瞭一張手術床,歐陽躺在上邊,手被皮帶固定在床上。床被搖高瞭,以方便長谷川看著他。

長谷川看看三人,“你們誰是頭兒?”

六品昏昏沉沉往前一步,即使神志不清,他下意識裡仍想擔當所有的痛苦。

“六品別動,他知道我們誰是頭,不過是試試怎麼能操縱我們。”

長谷川笑,“歐陽先生真是滴水不漏啊。”

歐陽甚至沒看他。他看著走到床邊察看他傷勢的何莫修,笑笑,“戴這個習慣嗎?”

“中國話叫拍案驚奇,外國話就叫驚奇大觀。”何莫修做瞭個苦臉,弄得鏈子響瞭一聲。

“有趣嗎?”

“慢慢地就覺得有趣瞭,這種東西居然會套在我的身上。”

“有趣就好。”

“可不是,有趣就好。可是……你看我的表情很奇怪呀。”

“你總讓我想起自己的過去,以前也像你一樣,覺得世界真好啊,能不能讓它更好一些呢?正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叮當一聲,這玩意套瞭下來。”

長谷川沒趣地看著歐陽,“歐陽先生。”

兩人充耳不聞。

“驚奇嗎?”何莫修問。

歐陽笑瞭,“驚奇極瞭,然後就開始逃命,等終於能喘口氣的時候看看自己,原來我已經是個死共黨。”

“歐陽先生。”長谷川已經耐不住性子。

兩人仍在交談著,把長谷川的話當空氣。

“歐陽先生,這就是你對付我的辦法?裝作沒聽見?有欠禮貌吧?”

“每個字都聽見。不過長谷川先生,打斷別人說話也是不禮貌的。”

“我主宰虛假的禮貌和真正的生死,所以請勿把我的客套當真。”

“其實我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琢磨您呢,長谷川先生。”

長谷川又笑瞭,“琢磨出什麼來瞭,我很有興趣啊。”

“這個結果您會失望的,您什麼也不是呀。”

“是嗎?”長谷川笑。

“一個自以為中國通的蠢材,以為會拿中國話打機鋒就是精諳瞭中國;一個覺得自己比所有人優越的笨蛋,就像有條狗以為咬到人一口就強過瞭人,所以就天天惦記咬人。您想做它嗎?俗稱瘋狗。”他很惋惜地搖頭,“最要命的,您是一個堅信自己能玩轉人性自戀成狂的傢夥,這就沒得救瞭。您很瞧不起人類吧?您活得很辛苦吧?不知道做人的根本卻充滿瞭人類最低下的欲望,您呀您呀,怎麼說您好呢,真是茅坑裡的一塊石頭……”

“我也是這麼評價您的,又臭又硬……”

“拾人牙慧又自以為是啊。您的上司和同僚有沒有對您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自以為是、大愚若智的笨蛋?”

“歐陽先生!”長谷川惡狠狠地喊。

“是啊,還是點到為止吧,真話說多瞭要被討厭的。”

何莫修繃著笑,六品已經哈哈大笑,他笑得從肺腔裡咳出一口血來。

“我真的很失望啊。”歐陽說。

“失望什麼?”何莫修仍繃著笑。

“我以為跟我們對峙瞭這麼多年的是一個什麼角色,結果一看,還不如追瞭我十一年的特務狗子,對這種貨色隻有一種方法對付,就是徹底藐視。他自以為是卻什麼都不是,他很虛弱,虛弱的人才會給你也帶上這種二十七斤半的銬子,可你不能提醒他,您老不值一文,那他隻會咬你個三五口來證明他值得兩文……”歐陽笑,笑得咳嗽起來。

“把他解下來。”長谷川看起來已經憤怒瞭。

歐陽一邊被解下來,一邊笑,一邊咳嗽,“你們看,我要被咬瞭,而且他一定會讓你們在旁邊看著,以顯出他的威風。哦,您存在瞭,您強壯瞭,長谷川先生,打著小算盤,拉著臉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活蹦亂跳的一堆戰爭肥料。”

何莫修怔怔地笑著,擦瞭擦不知不覺中流淌的眼淚,往下要發生的事情是他最不願看見的。

長谷川戴上手套,咔的一聲掰斷瞭歐陽的一根手指,他甚至沒有指派旁邊的行刑手,因為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憤怒。

歐陽笑得更響瞭。

5

黎明時分,四道風一行已經翻越曾為遠山的山峰。箭頭在樹上一路直指瞭過去,而且被龍文章畫得越來越剛勁。

忽然趙老大看見瞭一路上的第一個叉,他抬起一隻手,“隱蔽!”

所有人鉆進路邊的枝叢裡,掏出瞭槍。高昕什麼都沒有,她立刻發現四道風有兩支槍,她低聲說:“給我!給我一個!”

四道風猶豫一下,居然給瞭她一支,高昕喜出望外,笨手笨腳地拿過來,毫無要領地握著。

“真笨。”四道風溫柔地看著她。

“馬上就到乞巧節瞭,到時候我求求老天爺讓我手巧一點。”

“巧一丁點也還是笨,乞什麼巧嘛。”

“巧一點好嫁得出去呀。”

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吐吐舌頭不再說話。沙觀止在倆人後面瞪著,他氣得直搖頭,“沙門的槍居然握在一個女人手上。”

前面一無異常,一行人繼續行進。沒多遠,便看到一個村莊,村莊已經完全成為廢墟,但仍在燃燒著。這便是龍文章昨晚看見的亮光來處。

龍文章一身黑煙灰土地從廢墟裡鉆出來,沮喪地在村邊坐下,抹去身邊畫的一個叉,將它改成箭頭。

四道風一行從村邊的林子裡鉆出來。苦難見得太多就會麻木,四道風對著燒光的村子和龍文章窮開心,“哇!國軍光復啦!真是燒得夠光啊!”

高昕搡瞭他一把,“幸虧龍上尉幫我們探路,才一直平安到這兒。”

龍文章感激地看看她,“我想給你們找點糧食,可是……”他揚揚一手黑灰。

“沒有糧食,城外找不到任何糧食的,都讓鬼子三光瞭。”郵差搖搖頭,“這麼個與世無爭的村子也被燒瞭……真夠瘋的。”

他和唐真仍攙著思楓,思楓看瞭一下這片難以辨認的廢墟,忽然露出一種茫然如在夢中的表情,“我們來過這兒?”

趙老大看著她,“是的,不久前。”

“是不是……?”

“是的,如果往正南走,就是往下要過的那座山頭。”

“我們可不可以……”思楓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如果不那樣,她會大聲啜泣出來。

趙老大猶豫瞭很久,搖搖頭,“你會受不住……”

“求求你。”

趙老大猶豫著,一臉悲憫地說:“去吧,去告訴她,她的爸爸媽媽還在為她戰鬥。”

思楓抑制不住地捂著臉抽泣起來,一行人疑惑地看著她。她擦瞭把臉,努力地平靜下來,“沒事,我們走吧。”

一行人繼續往南而去。

天已經大亮瞭,趙老大嘴裡的山頭已被他們踩在腳下,趕瞭一夜路的人正坐在山野裡休息。

高昕把手上的粗餑掰成兩塊,把稍大的一塊給瞭沙觀止,稍小的給四道風。

“你的呢?”四道風問。

“你喜歡苗條女孩還是肥胖女孩?”

“我就喜歡豬一樣的。”他一下跳瞭起來,“吃!”

“就不!”高昕尖叫瞭一聲,她做好瞭拔足而逃的準備。

沙觀止實在瞧不下去,把手裡的半塊再一掰兩半,扔給四道風一塊,“行瞭行瞭,我平日都吃不瞭這麼多。現在的女人傢也真沒規矩,當人面就打情罵俏。”

四道風和高昕不約而同地做瞭個鬼臉。

“給嫂子留瞭嗎?嫂子呢?”四道風捏著半塊粗餑四處打量。

“留瞭。他們說去看什麼人。”

“這林子裡有什麼人可以看的?”

高昕聳聳肩,“你們都神神秘秘的。”

四道風想瞭想,拿著那塊幹糧往林子深處走去。

林子裡,趙老大紅著雙眼,用刀砍開眼前的枝條,腳下是一條依稀可辨的小路,趙老大往身後看瞭看,郵差扶著思楓在後邊跟著,那種攙扶已接近拖拽,而虛弱的思楓眼裡卻放著熾熱的光彩,“快到瞭嗎?到瞭嗎?”

“快瞭。”趙老大揮刀亂砍,讓兩人過去,他看著思楓的腳,腳是拖在地上的,思楓已經沒瞭行走的力氣,她的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

“她會死的。”郵差苦著臉,輕聲地說。

“所以才要來。”趙老大猛吸瞭口氣,聽起來像是唏噓,他抹瞭把汗水仰望蒼穹,看上去充滿瞭無奈。

郵差和思楓在前邊停住瞭,思楓從郵差的臂彎裡一點點地滑落,“她睡著瞭。我們小聲一點,不要吵醒瞭她。”

眼前是一塊幽深的林間空地,空地被人為地砍平瞭,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墳墓,被樹林映得帶上瞭淡淡的綠色。墓碑是刻在一塊刮平的竹片上的,上面寫著:歐陽和思楓的女兒——媽媽愛你。

思楓看起來很安靜。她在墓邊坐下,一舉一動都充滿著母性,她輕輕地用手撫去墓上新生的青草,墓裡的生命對她是永遠活著的。

“你在這乖嗎?媽媽來看你,媽媽一直都想來看你……媽媽就想在這兒陪你。”

趙老大和郵差目不轉瞬地看著思楓,他們像兩尊無奈沮喪的石像。

“爸爸也很好,爸爸比媽媽還想你……爸爸說他看見你瞭,你說怪不怪……爸爸說你長得好白凈,閉著眼像想心事,哭起來很倔強……是啊,你就是這樣子的……你說怪不怪?”她已經不是傷心瞭,而是種神志模糊的幸福和祥和。

“你們在裡邊嗎?這什麼地方?”四道風在空地邊嚷嚷。

趙老大嚇瞭一跳,“這傢夥怎麼來瞭?”

郵差也愣瞭,“這大嘴巴一說,歐陽的傷也永遠不用再好瞭。”

四道風托著半塊餑闖瞭進來,“幹什麼呢?這是什麼?”

思楓根本意識不到外界的任何變化,微閉著眼睛,像在陪她的孩子同眠,趙老大和郵差一邊一個擋住那墓碑。

“這埋的誰?怎麼這麼小墓?這不寒磣嗎?”

“是個……小同志。”趙老大說。

四道風把郵差扒拉開,“我看看寫的什麼。”

趙老大和郵差恨不得把他打暈,但四道風已經湊到瞭墓碑前,“這寫的什麼?”

趙老大籲瞭口氣。

“說吧說吧,別跟我賣關子。”

“她沒名字。”

“哪能沒名字呢?嫂子你告訴我。”

“因為她爸爸還沒想好她的名字。”思楓微闔著眼,很安詳,看不出一點悲傷。

“這不……這是……你們在耍我吧?”

趙老大惱火地看他一眼,“請自便好嗎?你看不出她需要休息?”

四道風猶豫一下,放下那餑,沒趣地離開。

良久,趙老大看看思楓,又看瞭看天色道:“我們也該走瞭。”

思楓很安靜,看起來像是睡著瞭,那種疲態讓趙老大痛心疾首。

“往南走根本是個錯誤,我們應該先顧活著的同志。”郵差一臉忿忿。

思楓暈暈沉沉地說:“他沒死啊。”

趙老大忙示意郵差住嘴,“是的,他沒事,可你從產期後就該休息瞭,這一路挨餓受累的。”

“是啊,我這就休息瞭。”

趙老大愣瞭一下,“這可不行,你再堅持一會兒。”

“媽媽和剛滿月的女兒睡在一塊兒,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趙老大和郵差都啞然瞭,這句話對他們而言有些可怕。他們靠近瞭思楓,連話都不敢說。思楓靜靜地坐著,體溫和活力一點點流失,血色已經完全看不見瞭。

“你……你、你別嚇我們。”

“我見過瞭丈夫,又回到女兒身邊,我真的很高興。”她說話已經不看眼前的對象瞭,像是在跟自己交流。趙老大絕望地嚷嚷起來:“歐陽還在呀!歐陽被鬼子抓住瞭!我們要去救他!”

“我就是個小女人啊,就想著丈夫和女兒,其實他那麼堅強,他一定會活下去,我們全傢都活在他的身上……可我就是不想看見他傷心……不,他好傷心,可是他在笑……我看見他……”

“就要勝利啦!真的就要勝利啦!”郵差猛地跪瞭下來,“我求求你!”

思楓已經聽不見瞭。他們喊她,卻像在對另一個世界呼喊,看著思楓臉上凝固的蒼白笑容,兩人突然覺得頹憊至極……

四道風坐在高昕身邊等瞭很久,他不耐煩地瞪著山道,趙老大和郵差終於從裡邊走出來,兩人憂傷而疲憊。

“怎麼這麼久?”四道風問。

“我們……商量工作。”趙老大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所有人,“該走瞭,就算希望渺茫。”

“我嫂子呢?”

“她……她去搬另一路救兵……對,另一路,這樣把握更大一點。”

“那個身體你讓她自己去呀?”

趙老大有點啞然。

郵差說:“她的身體不會再有問題瞭……她先找老鄉,老鄉送她去……就是這樣。”

“你們還真有辦法。”四道風釋然瞭,“走吧。”

龍文章精神抖擻地去開路,四道風和高昕攙起瞭乖戾的沙觀止,一行人跟著。

趙老大和郵差看看來時的樹林,現在歐陽傢的三分之二都埋葬在那裡瞭。

6

歐陽仍被綁在刑臺上,施刑者一邊給他量著血壓測著脈搏,一邊給他上刑,刑臺邊放著成堆的急救藥品。

歐陽微闔著眼,嘴角掛著絲笑紋,隻有從那絲微微顫抖的笑紋上才能看出他醒著,並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一隻手被用各種方式折磨得失去瞭手的形狀,另一隻手被釘在刑臺上,而每一根手指上都插著釘子,他從眼縫裡看著臂上的一道傷疤,那來自一個女人的唇齒之間,來自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

日軍現在已經轉向他的腳施刑。屋裡靜得可怕,被銬在架上的何莫修、六品和坐在椅子上的長谷川,每一個人都盯著歐陽。

歐陽忽然長籲瞭口氣,軍醫緊張地看瞭看血壓計,一名施刑者將氧氣罩壓在歐陽臉上,歐陽大口地呼吸,另一個人忙著給他打針。

軍醫看看長谷川,“我告訴您,如果還想讓這個怪物活著,行刑必須馬上停止。”

“至死方休。”長谷川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那麼他的死與我無關。”

長谷川猶豫瞭很久,“是的,與你無關。”他看起來也很疲勞瞭。

軍醫點瞭點頭,施刑者把一塊烙鐵向歐陽的腳上探去,歐陽的笑容猛地抽搐瞭一下,連早已失去知覺的手都在顫抖。

何莫修汗和淚與血水交織,他猛力地掙紮,“長谷川,換我上!你這個笨蛋快過來,我告訴你我是誰!”

長谷川猛地一腳把椅子踢開瞭,這種沒有結果的刑訊讓他憤怒,“我知道你是誰!何莫修先生!可我告訴你,你已經沒有任何價值瞭!既然帝國連老式戰鬥機都已經造不起瞭!你那些天方夜譚一樣的學問還有價值嗎?”

何莫修愣瞭,歐陽開始大笑,“聽見瞭嗎?這傢夥不小心把真話說出來瞭。”

“你氣還足得很哪。”長谷川踱過去冷冷看著他,積壓瞭七年的怨恨到此時成瞭欲食其骨寢其皮的惡火。

“人活一口氣嘛,志氣、陽剛之氣……活成你這樣叫個濁氣怨氣……”

長谷川臉上的肌肉動瞭動,“把他解下來。”他指指何莫修,“換他上。”

“老長,你怕我死瞭?折騰一晚上就是這些捏手捏腳的功夫?”

長谷川瞪著歐陽,他挑起燒紅的一堆鐵鏈,“是的,我怕你死得太快瞭。換他上。”

“老長你放心,你不想我死,我也不想死,這件事上我全力跟你合作。”他笑瞭笑,“僅此一件,下不為例。”

“解他下來。”長谷川咬牙切齒地看看他。

“老長啊老長,如此灰頭土臉收場,連我的哼哼都沒聽到,這麼下去還能從我嘴裡撬出什麼來嗎?”

長谷川眼睛瞪得快射瞭出來,其實他要給何莫修上刑也不過是給自己找個臺階,現在這臺階又被歐陽拆瞭。

“你別再說啦!”何莫修急得不行。

“是的,你不用再說瞭。”長谷川轉對日軍說:“不要解他下來,綁得再緊點。”他捅捅那鐵鏈,“把這個給他披上。”

何莫修打瞭個寒噤,看著幾名日軍用夾鉗把鐵鏈夾瞭出來,向歐陽湊去,他又恢復瞭意識,“我來!換我來!”

六品根本不說話,猛一下掙得刑架幾欲破裂,日軍一槍托把他打暈過去。

長谷川和歐陽現在都把這些喧囂當瞭身外之物,長谷川瞪著歐陽,歐陽一邊被人綁著,一邊試著躺得稍舒服一點,他把頭稍為抬起一點,好看見自己的手臂。臂上有明顯的牙痕。他溫馨地看著。

長谷川看著,“原來先生也有愛人。”

“有愛人,也有愛女。”

“原來先生一直靠這些美好的回憶來撐過我的刑罰。”

“也許是吧。”

“如果我把這隻手砍瞭呢,先生是不是會覺得有點無依無靠?”

歐陽笑,“那她們還是好好地在世界上,活得很幸福,而且我會記得有個笨蛋為此砍掉瞭這隻手,於是我更想她們。如果不讓我想就把頭砍瞭,人沒瞭頭就沒瞭思想。”

長谷川無奈地沖旁邊的日軍點瞭點頭,日軍把那鐵鏈貼到歐陽的身上。陡然間白煙冒起,歐陽所看著的天花板不再真切。他微笑著,神情恍惚,那段燒紅的鐵鏈一點點放在他身上,燒炙皮肉的噝噝聲和煙霧彌漫瞭整間屋子。

六品死死地低著頭,何莫修茫然地將頭一下下在刑架上撞擊。

長谷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早已歇斯底裡,純粹是在宣泄仇恨。

軍醫緊張地說:“一分鐘之內他就會……”

“不準停下!”

鐵鏈繼續下落,歐陽在酷刑中忽然大叫起來,那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那是從心底裡掙紮出來的無法言喻也無法愈合的傷痛。這種哀傷的號叫如此響亮又如此漫長,似乎把他人生中積聚瞭幾十年的痛苦全喊瞭出來。

何莫修停止瞭撞擊他的頭顱。

六品抬起瞭頭。

軍醫手上的聽診器掉在地上。

長谷川驚喜地瞪大瞭眼睛,“停止!立刻停止!”他瞪著歐陽,歐陽在人事不省中哭泣,淚水從眼眶裡淌到瞭刑床上,眼淚在那裡就變成瞭血色。

“搶救他!快搶救他!”長谷川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是他奢望的那種結果。

日軍開始忙亂。

許久,歐陽終於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長谷川滿是血絲的眼睛,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將頭轉開瞭些。

“原來先生還是知道痛苦的。”長谷川臉上洋溢著得意與希望。

“是的,我知道。”歐陽虛弱之極。

“先生哭瞭,先生知道嗎?”

“我夢見一些美得讓人心碎的事物,所以哭瞭。這個以閣下的心性不會瞭解,所以不多說瞭。”

長谷川臉沉瞭下來,“先生想再來一次嗎?”

歐陽笑著看看他,“老長老長,你的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我早該死瞭?”

長谷川看看他的軍醫,不說話。

“有一粒彈頭卡在胸腔裡,我的同志用鉛筆刀挖出瞭彈頭和半斤肉,所以我才能活著讓你發瘋,還有什麼刑罰要試驗的嗎?”

長谷川死死地看瞭他一眼,出去。他呆呆看著外邊的暮色,他的日子並不好過,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合過眼。

一名日軍軍官過來,“隊長,我們把他……”

“我不會讓他就此死去。”他疲倦地走開,背影出賣瞭他灰頭土臉的處境。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