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轟炸仍在繼續,日軍的大本營已經被炸得七零八落,那支儀仗隊也潰不成軍。

一輛小車從爆炸的煙塵中沖瞭過來,一頭撞上瞭營房。幾個日軍狼狽地從車上跳下,與長谷川死不對付的總部軍官宇多田也在其中,他現在佩戴著大佐軍銜。

長谷川灰頭土臉地迎瞭過去,宇多田氣惱地拍拍身上的塵土,“長谷川,這就是你的沽寧?”

“實在對不起啦,宇多田君!”

宇多田倨傲地掃視周圍,“將軍派我來沽寧,不光是視察,還要解決很多你不能解決的問題。”

一個炸彈落在他們旁邊,掀得他們全都仆倒在地上。

四道風一幫人從巷子裡狂奔而過,子彈在四面八方呼嘯,天上的轟炸並未能緩解地面的戰鬥。被他們打急瞭的日軍開著卡車在街上狂駛,整車的日軍從車上跳下來,抄進瞭他們前邊的巷子。四道風剛沖過一道巷彎就被對面的彈雨蓋瞭回來,他一把將往前沖的六品拖住,“這裡不通!成車的鬼子!”

幾人正想往後折,但後面的追兵已經抄瞭上來。龍文章抱怨著,“你走的什麼路?根本沒照原定計劃!”

四道風吐掉嘴裡的沙土,“你的計劃壓根兒不管用!一大早所有事就亂套啦!”

唐真瞪兩人一眼,“你們上鬼子跟前去吵!沒被鬼子打死先被你們吵死!”

兩人終於住嘴,四道風探頭看看,前邊堵截的日軍從巷子裡遮遮掩掩摸瞭過來,他摘下一枚手榴彈扔瞭過去。

龍文章譏笑,“你那玩意又能炸死幾個?”

話音未落,巨大的爆炸中大塊的瓦礫和梁木如雨落下,後邊的追兵被震得摔成瞭一團。被日軍堵住的巷子瞬間成瞭一片廢墟,日軍的卡車殘骸在巷口熊熊燃燒。

四道風莫明其妙看看其他人,“我扔瞭個什麼玩意?”

龍文章一臉驚喜,“是航空炸彈,拜托,天上的飛機把我們救瞭。”他有點驕傲,就像是他自己把大傢救瞭一樣。

其他人沒空與龍文章爭辯,趁著日軍死傷狼藉的當兒,從打開的通道沖瞭出去,在最後掩護的四道風忽然大叫起來:“他媽的!這裡不是碼頭!”

龍文章詫異地看著他,“你暈頭啦?這裡當然不是碼頭!”

“我們費多大勁就為讓他們把炸彈扔在碼頭!現在全扔老百姓傢裡來瞭!”

龍文章也傻瞭,奔跑中回頭看看剛才的廢墟,那確實是些民宅。

“全白忙啦!軍師為這快死啦!我們到底在圖什麼?”四道風臉上交織著沮喪、失望、憤怒。

龍文章竭力安慰他,“飛得太高瞭,他們靠高空轟炸來躲避地面的防空火力。”

“他們的命是命,沽寧人的命不是命嗎?”他指著一個在剛才的戰鬥中重傷的隊友,“他的命不是命嗎?”

“在戰爭中,這個叫合理傷亡。”

四道風伸手去搶龍文章的步槍,龍文章下意識地抓住,“你幹什麼?”

“我把它打下來!我告訴它,這個也叫合理傷亡!”

“你又在胡鬧!”他和四道風爭搶著,“你打不下來!你看,它們已經走瞭!”

天空中,轟炸完畢的機群飛走,看起來優哉遊哉,它們身下,半個沽寧熊熊燃燒。

四道風無力地坐倒,事情一再演變成他最不想見的樣子,他看起來憂鬱而痛苦。

2

龍媽媽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到歐陽面前,和何莫修一塊兒期待地看著他。

“雞湯面?”歐陽樂瞭,“咱們還有雞?”

“高會長送的。快吃吧,別又說留給別人,打沽寧鬧饑荒你就光喝水瞭。”

“我喝水也能活的,不過我肯定吃。”他看著滿天星進來,“轟炸完瞭?”

“完瞭,可算是完瞭。”滿天星雖然因病而萎靡不振,卻仍掩不住一臉火氣。

何莫修偷偷搡瞭他一把,滿天星住嘴,但歐陽實在是個很細心的人,“把話說完,這樣瞞著對我的傷沒有好處。”

何莫修囁嚅:“他們出動的全是高空轟炸機……沽寧城損失慘重。”

“有多慘重?”

“北城……已經剩不下什麼像樣的房子瞭。”

歐陽愣瞭一下,猛烈地咳起來,他揮揮手,“把面條拿開。”

何莫修剛把面條端在手裡,歐陽拿毛巾緊捂瞭嘴,一口血咳瞭出來。

“就不該告訴你。”何莫修後悔莫及地說。

“淤在胸口的血,遲早都要吐的,扶我起來。”他看看何莫修,“我不會死的,可我一定得起來。”何莫修和滿天星猶猶豫豫地把他扶瞭起來。

沽寧日軍司令部,轟炸激起的煙塵和硝煙還在窗外飄蕩,長谷川、伊達和剛到的宇多田正在聽取一名軍官的報告。

“碼頭區破壞嚴重,但經搶修後應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設施還可投入使用,著彈最多的是與碼頭相鄰的北城區,有幾條街道已經完全被從城市裡抹去瞭……”

長谷川和伊達看著宇多田,因為現在他是這裡最有發言權的人。宇多田陰晴不定的神色最後泛出瞭一臉笑意,“很好。沒想到在這樣的轟炸下碼頭還能保存。”

長谷川松瞭口氣,“是的,敵軍轟炸頻繁,沽寧港已經是我們所剩不多還能運轉的幾個港口之一瞭。”

“我是為它來的。兩位,我受命與你們合作,在沽寧緊急修建一個野戰機場,我們的港口必須有防空保護。這是將軍親自簽署的命令,請多關照。”

“我們會全力合作,並且已經在做相應準備瞭。”

“以您的預計,這座機場需要多久完工?將軍讓我轉告,沒有人員和物資,也沒有工程機械,他們都調去對付南面中國軍隊的攻勢瞭。”

“一個月。”長谷川說。

伊達嚇瞭一跳,惶然地看著他。

“一個月?”宇多田也嚇瞭一跳,“就算有最好的設備,最快也要三個月,這是一位行傢告訴我的。”

“我不是行傢,可是我有人。”長谷川一臉深不可測的樣子。

“您有什麼?”

“這裡有整座城市,這座城市的中國人從來沒為帝國做過什麼。”

“我明白您的意思瞭,可是您有把握嗎?”宇多田說。

“奇跡總是在高壓之下產生的。”長谷川笑瞭笑。

宇多田也笑瞭,“我們可以嘗試一下,這是個很有趣的想法。”

“我知道您會喜歡的,所以在您到達之前已經把抓夫隊派出去瞭,雖然因為轟炸被耽誤瞭一會兒,但是我想他們現在已經開始行動瞭。”

宇多田欣然地點瞭點頭。

一片廢墟中,六品從院墻裡探出頭來,他看向墻外將沽寧分為南北兩界的大街,街頭隔十幾米就有一個武裝的日軍站著,這個長隊一直排到不可見處。

六品從墻頭跳下來,“過不去,我不知道鬼子在搞什麼。”

龍文章皺眉,“還在圍捕我們吧?”

“可能吧。”六品說,他看看四道風,“我們回不去瞭。”

四道風仍很沮喪,他瞪六品一眼,“回去幹什麼?回去有什麼用?”

墻外邊突然傳來瞭汽車引擎聲,一整隊汽車開瞭過來,停在封鎖線邊。

“這裡太危險……”龍文章有些不安,他看著四道風說,“我們走好嗎?”

四道風無精打采地起身和大傢一起離開,他像是行屍走肉。

剛下車的日軍一列列進入瞭南城的巷子,他們用步槍和刺刀拉開瞭一道網,然後挨傢挨戶破門而入。傢傢戶戶響起哭喊聲,對沽寧人,這是一場難逃的劫數。

何莫修和滿天星架著歐陽走向院門口。他虛弱得不像樣,兩腿幾乎是拖在地上。

滿天星去開院門,剛開條縫就退瞭一步,猛地將院門關上,“鬼子!”

外邊已經響起瞭腳步聲,隨即重重的槍托砸在門上,滿天星將整個身子都抵在門上,向著何莫修嚷嚷:“上閂!門閂!”

何莫修扔下歐陽,拿起門閂拼命頂上,刺刀的刀鋒已經從門縫裡伸瞭進來,威脅地在他和滿天星之間劃動著。

“你們再挺一會兒!”歐陽說著轉身跑開,他摔倒在地上,傷口立刻破瞭,鮮血泉湧。何莫修和滿天星很想去幫他,但那扇門已經叫他們應接不暇。

歐陽爬起來,跌跌撞撞將黃包車上的暗箱蓋蓋上,他沖進屋裡,拿著一些東西沖出來,扔進瞭地下埋著的一口暗箱,他勉力將箱蓋蓋上,血在旁邊灑瞭一地。

滿天星輕叫瞭一聲,刺刀在他腰肋上劃開瞭一道長長的口子。

兩個日軍翻墻跳進來,滿天星撲上去抓住一個。“不要動手!”歐陽說。滿天星猶豫瞭一下,立刻被日軍用槍托痛毆。

何莫修一個人再也頂不住,門被撞開瞭。幾個日軍一擁而入,他們用槍逼著院裡的這幾個人,龍媽媽在廚房門口不知所措地看著。

歐陽搖搖晃晃站瞭起來,他失血過多,眼前的世界已經成瞭一片模糊的紅色,跟前的日軍狐疑地看著他,“血的?哪裡的?”何莫修指指眼前的刺刀,又指指滿天星腰肋上的傷口。日軍哈哈大笑,又抽風似的忽然拉動槍栓,“出去!工作!工作!”

“什麼工作?”何莫修問,他看見日軍推搡歐陽,立刻去攔,“他不能去!他病瞭!”

日軍明白瞭他的意思,抬起槍頂住瞭歐陽的頭。何莫修一把抱住歐陽,“他沒有病!他好瞭!”他背上挨瞭一槍托,暈頭轉向地把歐陽扶起。

日軍把龍媽媽也推瞭過來,四個人被推推搡搡趕出瞭院子。日軍搜查瞭一下四處,發現再沒其他人便離開,他們並沒費心對這裡做進一步的搜查。

剛經過轟炸的人們又從屋裡被趕瞭出來,本來就狹窄的街巷被日軍的機槍和刺刀逼得更為狹窄。一個被喇叭放大的生硬中文吵得人頭暈:為帝國工作,這是你們的榮幸……為帝國工作,這是你們的榮幸……

何莫修和滿天星兩人架著昏昏沉沉的歐陽,何莫修另一隻手扶著龍媽媽,滿天星另一隻手捂著腰上的傷口。

龍媽媽惶惑地問:“他們要幹什麼?”

“不知道,我不知道。”何莫修茫然地說。

烈日當空,蒸發著地面的水汽,這個龐大而蕪雜的隊伍被刺刀威脅著向城外緩緩移動。

3

曾經的長巷成瞭廢墟,住民在上邊挖掘著親人的屍體和賴以為生的物品。四道風和他的隊友沉著臉從旁邊走過,他幾乎沒有抬頭的勇氣。

封鎖瞭南北城區的那條散兵線終於撤離,龍文章從巷口縮回頭來,“他們走瞭,也不知道在搞什麼。”

六品如釋重負,“可以回傢瞭。”他輕輕碰碰四道風,“你聽見瞭嗎?”

四道風沒好氣,“亂碰什麼?我又沒聾又沒傻!”他跳起來走過南北分界的街道,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仍走得大搖大擺,因為他從心裡認定這是沽寧人自己的城市。

被日軍押送的人群在挪動,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人群身後跟著押送的卡車,卡車頂上架著機槍。

沽寧城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歐陽眼裡模糊一片,除瞭身邊的人他看不清更遠的地方。

又傷又病,滿天星終於架不住,昏昏沉沉倒下,他拖得歐陽也一起倒下,何莫修放開龍媽媽想把他們拉起來,可他沒法架著兩個人前進。他看看身後,日軍正把走不動道的人拖到路邊行刑。

“起來,我求求你們。”何莫修急得想哭。

滿天星仍人事不省,歐陽卻掙紮著爬瞭起來,他攙起滿天星,何莫修愣住,“我不是說你。”

“說誰都一樣,走吧。”

何莫修瞧著生命垂危的歐陽扶著重病在身的滿天星,他架著滿天星的另半邊身子,手上攙著龍媽媽,龍媽媽也已經搖搖晃晃瞭。

要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在哪裡,烈日當空下隻有漫長的地平線。

街上已沒瞭日本兵。

四道風一行異常順利地來到雜院,地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四道風頓時直瞭眼,血跡一直往屋裡延伸,那是歐陽爬過的痕跡。他沖向屋裡,屋裡也是血跡,他又沖瞭出來,與同樣慌張的龍文章撞個滿懷,四道風狂怒地把龍文章推開,他看著院子裡那攤血跡,歐陽曾經停在那裡把東西藏起來。四道風跪下,打開埋在地裡的暗箱,裡邊是幾支槍、一點藥、密碼本,歐陽在裡邊放瞭他們生存的必需品。他茫然地看瞭看其他人,龍文章的狀況比他好不瞭多少,“我媽沒啦!”他幾乎哭出來。

四道風兩隻腳蜷在身下,用一種極難受的姿勢向後躺倒。他沒什麼表情,但已經完全垮瞭。

4

沽寧的南邊是片相對荒涼的郊野,雖然伴著山,但植被和水源都相對較少。日軍抓來的人都集中在這裡,被刺刀和機槍威脅著,暴曬於炎炎烈日之下。

暑氣蒸騰,不斷有人失去知覺倒下。

滿天星早就人事不省瞭,被何莫修和歐陽一左一右地強架著,身邊的龍媽媽也垮瞭下來。歐陽一手架住一個,他的傷口早已破裂,血壓根兒就沒有止住過,這是一個早該倒下甚至死去的人,可他仍頑強地堅持著。

長谷川的坐車從遠處駛來,他和宇多田坐在車裡,兩人談笑風生,似乎從未有過齟齬一樣。

長谷川說:“我向總部要求的時間是三個月,但機場將在一個月內完成,當然,這都是在宇多田閣下的帶領下實現的。”

宇多田看著車外的人道:“長谷川君,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您是個有辦法的人。”

“作為開工的儀式,想請您說幾句話。”

“我不知道說什麼。”

長谷川笑瞭笑,“我已經讓他們暴曬瞭兩個小時,說什麼都會聽的。”

車在人群前邊停下來,宇多田和長谷川下車,一排日軍上前護衛著,並架瞭兩挺機槍,這讓曬得昏昏沉沉的人們抬起瞭頭。

何莫修慌不迭地往後躲著,長谷川是認識他的。

宇多田剛才的笑臉全沒瞭,他兇神惡煞地運瞭運氣,說:“帝國已經到瞭生死存亡的關頭!之前你們一直在坐享其成,現在到你們出力的時候瞭!”

那些面黃肌瘦形銷骨立的人看著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瘋話。

“這座機場是為瞭保護你們的安全,用皇軍高貴的生命保衛你們的土地不被白種人占領!”

歐陽身邊的一位市民直挺挺地倒瞭下去,那稍微打斷瞭宇多田的說話,他被拖出去用槍托重重地毆擊。

“我們日本人是很有秩序和紀律的!現在要教你們也懂得秩序和紀律……”

宇多田的講話已經進入一種半瘋狂的狀態,那是因為日本在整個亞洲的失敗以及慘重的傷亡給瞭他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就是這樣吧!你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些日子,因為你們榮幸地為東亞共榮服務過!——解散!滾回你們的勞工營吧!”

就在他轉身上車的同時,許多體力衰竭的人猝然摔倒,清醒的人臉上多少有些輕松,至少不用再暴曬在烈日之下瞭。

何莫修小聲地對歐陽說:“謝天謝地,他說完瞭。”

歐陽仍站著,似乎已經聽不見聲音瞭。

何莫修怯怯地看著他,“你聽得見我嗎?”

歐陽仍不動。

“可以休息瞭……你聽見瞭嗎?”

大概是聽見瞭,歐陽忽然如坍塌的沙堆一樣倒瞭下來。

另一廂的人們在空地邊站住瞭,眼前隻是一片荒涼的空地,他們根本看不見宇多田所說的勞工營。

幾輛卡車停在他們眼前,日軍從車上卸下簡陋的工具。一個便裝日本人下車,他是這個工程的設計師之一,叫渡邊淳良。他看著眼前困憊的人群惡意地笑著,“要勞工營嗎?現在開始自己蓋吧。”他看著人們絕望的神情,滿意地離開。

夕陽西下,經過一個淒慘的白天之後,黑夜終於來臨。

車燈、電筒光和探照燈交織監視著這片塵土滿天的工地。歐陽躺在黃土上,在塵土飛揚中艱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對他來說都成瞭一次艱難的掙紮。

其他的人正在挖地基,何莫修用發狂的速度在挖好的地基溝上橫向刨出瞭剛剛能容得下一人的凹槽,他回身去拖歐陽,“你休息吧,什麼也不要管瞭,傷得這麼重,鬼子發現一定會打死你的。”

歐陽已經無力回答,何莫修剛把他塞進那凹槽,渡邊和幾個日軍監工過來,他們幾乎就站在歐陽的頭上。

“他為什麼不工作?”

渡邊指的是何莫修還無暇顧及的滿天星,滿天星正昏昏沉沉靠在溝沿上。

“他病瞭!”何莫修說。

“不能讓一個病人浪費我們寶貴的口糧!”渡邊揮瞭揮手,兩個日軍打算下溝把滿天星拖上來。

“可你們沒給任何稱得上口糧的東西!”何莫修撲上去死擋,他不光知道被拖走是什麼下場,還知道如果日軍下溝,那歐陽就會被發現。

旁邊的日軍哈哈大笑,渡邊一鞭抽在何莫修臉上,“我碰上一個很講道理的人!”

何莫修白凈的臉上現出一道血痕,他仍然護著滿天星,那種勇氣源於垂危的歐陽,“至少你們給點水!你們不會損失什麼,而他這樣的人就可以起來工作!”

渡邊想瞭想,“你好像有點道理。”他走開,並對幾個日軍示意,“教會他服從。”

何莫修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幾個日軍的槍托和拳頭已落到他身上。何莫修抱住頭死扛著,直到被人一腳從溝上踢瞭下來,摔在歐陽身邊。

幾個日軍揚長而去。龍媽媽把何莫修扶起來,他擦擦嘴角的血漬,看看歐陽,歐陽無力地看著他,何莫修苦笑,“我知道跟他們說什麼都沒用,可是我笨嘛,想不出別的辦法。”

“你已經盡力瞭。”龍媽媽心疼地安慰他。

何莫修的提議還是通過瞭,一輛卡車駛過來,卸下幾口水桶。人們難以置信地看著,在經過那樣暴曬的一天後,水早就成瞭遙不可及的夢想。

日軍惡意地笑瞭笑,退開。

人們從地溝裡跳出來,開始哄搶,水很快被打翻瞭。

何莫修脫下外套,撲瞭過去,他從人群下掙紮出來時,手裡拿著一件浸濕瞭的衣服。他回到歐陽身邊,把水小心地擠在歐陽的嘴唇上,第一滴水沾唇,歐陽就醒瞭,“有水瞭?”

“有瞭。”

“去給他們。”

“都有,龍媽媽有,滿天星也有,我也有。”

“被抓來的不止我們四個呀,小何。”

“我管不瞭他們。”

“這樣不行,得抱團,得互相照顧,別因為沒糧沒水就不信別人,人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得有個信念。”

“我做不來的,我沒你的能耐也沒你的信念,隻能做到這樣瞭。”

歐陽苦笑,他也知道眼下這樣對何莫修來說已經是勉為其難。

“逃吧,小何。”

“什麼?”何莫修愣住。

“你不能落在鬼子手裡,逃吧,不要管我。不過能照顧別人的時候,記得照顧別人。”

“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歐陽又暈厥過去瞭,何莫修剛想把他扶起來,一滴雨水忽然落在手上。他怔怔地看著黑漆漆的天穹,“下雨瞭。”何莫修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如臨末日的表情,“龍媽媽,把你們的衣服給我,要幹的!”

“怎麼瞭?”龍媽媽疑惑地問。

“他的傷絕不能進水啊!”

龍媽媽醒悟過來,趕緊脫瞭衣服丟過去。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迅速把工地澆成瞭泥水奔流的沼澤,剛還受著幹渴之苦的人們現在又面臨著雨水之患。

剛挖好的地基都快被沖塌瞭,何莫修在泥水裡竭力掙紮著,想把歐陽從泥水裡拖出來,但那是徒勞,因為日本人把剛爬出溝的人們又踢瞭回去,“工作工作!你們要愛惜自己的勞動成果!”

抱著歐陽的何莫修看著歐陽在泥漿裡浸泡,真是絕望之極。他再一次爬瞭起來,把歐陽交給龍媽媽,“別讓他沾到水!”他搶瞭把鎬向溝沿跑去,狂亂地在那裡挖著,他的行動和那些竭力護住溝沿不塌掉的人們截然不同,立刻引起瞭日本人的註意。

渡邊大喊呵斥:“你!幹什麼?”

“泄洪溝!開條泄洪溝!”

渡邊看瞭看,發現何莫修的行動是正確的,他有些吃驚,“你懂土木工程?”

“是選修專業!”

“什麼?”

“懂一點!我傢種地的!”

渡邊點點頭,沖幾個勞工吆喝:“你們過來幫他!”

幾個勞工被趕瞭過來,何莫修的工作進度頓時快瞭很多。

5

六品幾人心事重重地在收拾院子,四道風腋下卡著廖金頭的脖子拖瞭進來。他在院子裡撒開手,廖金頭抬起一張油滑之極的臉,揉著生痛的脖子說:“四哥真是好大的力氣。”

四道風瞪著他,“我今兒脾氣不順,誰要油腔滑調我真會殺人。”

廖金頭立刻不惹他瞭,轉對龍文章巴結地笑笑,“龍長官,氣色蠻好的。”

龍文章皺皺眉,問四道風:“你把這東西弄來幹什麼?”

四道風不理他,又瞪瞭廖金頭一眼,“鬼子在幹什麼?你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別說一個廢字。”

廖金頭苦著臉,“四爺,小的一向潔身自好……”他看見四道風把槍摸瞭出來,“哎呀四爺,我是被鬼子逼著做點小事,可也一直在給軍師提供情報啊!”

四道風懷疑地看看龍文章,龍文章點點頭。

“軍師沒告訴過我。”

“他不讓跟您說嘛,您看大阿爺多少次想找您駁火,都讓我給壓住……”

四道風愣瞭一下,“叔叔還在找我?”

“那可不!大阿爺現在跟邪火攻心似的,睡覺都揣兩支灌滿彈的槍,上次走火把腳掌都打穿瞭,躺足一月,我們都說他快瘋瞭……”

四道風的表情越來越痛苦,龍文章一把把廖金頭從地上提溜起來,“說些我們不知道的,鬼子在幹什麼?”

“修機場!他們要修機場!別的我都不知道瞭,姓長的鬼子讓你們打瘋瞭,他現在再也不信中國人!”

所有人都愣住,隨之而來的是沉默。修機場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事。隊員們停下手中的活,無精打采或坐或躺或發呆。廖金頭看看四道風,又看看龍文章,龍文章沖他揮揮手,他一溜煙兒地去瞭。

四道風突然喃喃道:“什麼事情他都瞞著我,什麼事情他都擔著,連我叔叔找碴他也全給頂瞭……”

龍文章看著他,“你要面對現實,他已經死瞭,現在是要你拿一個主意。”

“他才死不瞭!”四道風如被針刺到瞭一般叫瞭起來。

“我們都會怎麼死呢?從來就是地上一攤血,人就此無影無蹤,他不是例外。誠實一點說吧,無醫無藥,心臟部位被打進一發取不出來的子彈,他沒被抓走也死定瞭……”

“我用不著!用不著你那什麼什麼!”四道風一拳捶在桌上。

“死人一樣的冷靜,在戰場上沒有你那些婆婆媽媽的七情六欲。”

“我用不著!你不是他兄弟,你是死丘八,死國民黨!你就想他這共黨死瞭才好!”

龍文章氣不打一處來,“我要你冷靜你就胡言怪語!我是國民黨,可我怎麼不是他兄弟?”

“你從來不當你是我們一夥的,你隻是路過……你臉上寫著我委屈自個,跟你們混混吧。你知道我幹嗎非得跟他一塊兒嗎?不圖他聰明!就因為他回絕你的時候,眼睛裡也這麼說:兄弟,我能幫你什麼?我是你兄弟!”

龍文章想說什麼,可他有點啞然,攤攤手坐瞭下來。

四道風抱著自己的頭,狂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所有人都哀憐地看著他。他就這麼狂亂著,悲傷著,折騰瞭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他縮到屋簷下呆呆地坐著,從黃昏,到清晨,就連夜間的那場大雨,也沒能讓他動撼過。

一滴簷上的積水落在水坑裡,四道風蹲在旁邊呆呆地看著水波泛開。

龍文章走到他身後,“你到底要怎麼辦?”

四道風轉頭看著,龍文章和其他人都武裝好瞭,等著他,那種等待像是挑釁。

“你們想幹什麼?”四道風木然地問。

“說一聲,死也跟你去。”

“如果我不想你們一塊兒死呢?”

“這不是四道風說的話,沽寧人都說四道風是刀槍不入,九命奇俠,真英雄真豪傑,視錢財如糞土,視人命如草菅。”

“我現在就戳這兒瞭,你看我是什麼?”

龍文章氣急敗壞地說:“再戳下去的話,什麼也不是。”

四道風仍戳著,過瞭一會兒,露出一絲歐陽慣有的苦笑,他撩起衣襟,讓龍文章看他腰上早插著的槍。龍文章看看,笑瞭笑,掄起拳頭,輕輕砸在四道風的胸前。

6

在一整夜的強制勞作後,南郊現在可以叫作工地瞭,因為它已經初具一個工地的雛形。空地周圍圍上瞭鐵絲網,有瞭機槍崗樓和高射炮位,戒備森嚴的日軍牽著狼狗在旁邊巡邏。

長谷川和宇多田坐在車上,宇多田顯得心情很好,他環顧四周說:“真難以相信這是一個晚上幹出來的。”

“據說中國皇帝殺死任何不聽話的工匠,蓋出來的宮殿可保千年。”長谷川一臉得意。

“您有做皇帝的快樂嗎?”

長谷川笑而不答,“已經休息瞭兩個小時,他們該工作瞭。”

旁邊的軍官應聲而去。

人們精疲力竭地躺在泥漿裡,積水順著何莫修開出的泄洪溝流瞭出去。

歐陽身上的血漬已經被洗得幹幹凈凈瞭,他被龍媽媽抱著,一張臉白得嚇人,何莫修摸瞭摸,他燙得嚇人。

何莫修鼓足勇氣撕開他的胸襟,就著晨光看看他的傷口,看到的景象超過他能承受的極限,他掩著臉哭瞭起來,“您說……您說一個人的胸口都爛掉瞭,他還能活下去嗎?”

“哭有什麼用?”滿天星有點不屑,他雖然仍乏力,但已經坐瞭起來。

龍媽媽騰出隻手來拍拍他,“別哭瞭,你做得很好,他要醒著一定會誇你。”

工地上突然回響著淒厲的哨音,何莫修擦擦眼淚,放置好歐陽,然後攙扶著龍媽媽和滿天星,向哨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勞工們被槍、刺刀和狼狗逼著在空地上集合,一群人已搖搖欲墜形同骷髏,不過這在渡邊的眼裡仍叫勞動力,他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人,煞有介事地訓著話:“今天也要好好工作!並且對你們中間工作得最出色的幾個人,我們要給予獎賞!——你,出來!”

被叫到的是何莫修,他搖搖晃晃站到渡邊面前,純粹是要死也就一刀的心態。

“你現在懂得服從瞭嗎?”

“懂瞭。”

渡邊拍拍他的肩膀,轉向人群,“他是被我們大日本國教化過來的第一個愚民!你們看著,我們是賞罰分明的!從現在起,他是你們這群人的工頭!”

這種獎賞立刻讓何莫修成為眾矢之的,人們的憎惡立刻從日軍身上擴散到他身上。

“你要監督他們的工作,嚴懲怠工者,在我很忙的時候給他們安排工作,你是比苦力高級的,”他指指那些日軍,“僅僅在他們之下。等級分明是我們優良的民族傳統,也是我們最直接的賞罰標準。”

何莫修看看他的同胞,苦笑,“可我不覺得人有三六九等,我拒絕。”

渡邊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你似乎是讀過一點書的。這麼說你明白嗎?不服從的代價?”

何莫修猶豫瞭一下,“那麼我能不能讓他們替換著工作?這樣可以保證效率。”

“我隻關心進度,而且你這樣說話是很危險的。”

“我保證進度。”

渡邊看瞭看他,何莫修瘦高而他矮胖,所以他對何莫修說話時一直仰著頭。“我不喜歡你比我高。”

何莫修立刻低瞭下來,因為對方實在太矮,那簡直是一個點頭哈腰的姿勢。

“以後也要這樣……我會考慮一下。”

“大傢從昨天到今天還沒吃過任何東西。”

“先工作才有吃的!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拿著這個!”

他把手上的鞭子交給何莫修,何莫修猶豫一下,接瞭過來。

渡邊和日軍離開。何莫修轉身看著他的同胞,他發現大傢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個另類。“我必須這樣做,我這樣才能幫到你們……”

“你真是這麼想的?你一向是個見瞭刺刀恨不得跪下的傢夥。”滿天星說,“我告訴你排在鬼子兵下邊的是什麼,是他們的狗,是幫著他們咬中國人的狼狗。”

何莫修愣住,他盯著滿天星,滿天星正挑釁地看著自己。他嘆口氣,拿著那桿惹眼的鞭子走開。他開始在工地上給人安排工作。一隻瞄準鏡的鏡頭套在他身上。

工地一側的山野上,四道風把何莫修為龍文章特制的瞄準鏡搶走瞭,“你看見什麼瞭?”他一邊尋找目標一邊急不可耐地問。

“看見……”龍文章一臉惡心的樣子,“我都不想說瞭,把鏡子給我。”

四道風置若罔聞地在工地上瞄著,那份專註隻能是尋找歐陽。龍文章很想發火,六品把望遠鏡遞給他。龍文章很快在工地上找著瞭媽媽,她坐在一塊石頭邊,拿一把小錘一下一下地敲著,那恐怕還是何莫修爭來的輕活。龍文章有些慌亂地調整著距離,把鏡頭調至不可再近,幾乎能看見媽媽額上飄拂的白發,他的喉頭劇烈地哽咽著。

一個日軍對龍媽媽大聲呵斥著什麼,何莫修趕過來,把龍媽媽領向一塊比她本人更大的石頭。龍文章把望遠鏡扔開瞭,躺在枝叢裡,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要殺瞭姓何的,我要殺瞭他。”

六品從望遠鏡裡看瞭看,靜靜地看著他。

龍文章已經忍不住哭瞭出來,“我從不知道我媽已經這麼老瞭,從不知道!”

“你們誰瞧見軍師瞭?”四道風期待地看著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沉默著。

八斤吞吞吐吐地說:“其實……龍烏鴉說得也對,軍師就算沒被鬼子抓來,也活不瞭瞭。”

四道風一個耳光甩瞭過去。

工地上的人群忽然騷亂起來。人們從土裡挖出瞭幾具森森的白骨,而且往下層層疊疊,還不知道有多少,周圍的人們驚呆瞭,直到有人開始嚷嚷:“這是萬人坑!”“快跑!鬼子要活埋咱們!”

一下炸瞭窩,人群全無目的地向鐵絲網跑去,日軍對空鳴瞭一槍,毫不猶豫地轉向人群射擊,有人倒下,這更加擴散瞭他們的恐慌。

幾挺機槍已經調瞭過來,何莫修全力地阻擋人們向槍口奔竄,“別跑!逃不出去的!我告訴你們那是什麼……”他突然挨瞭一拳,栽倒在地上。

一個日軍對著一個爬到瞭鐵絲網上的人開槍,那人立刻成為一具屍體掛在鐵絲網上,逃跑的人流終於停瞭下來。

龍文章的槍口在鐵絲網邊的日軍身上移來移去,“我開槍嗎?我打哪一個?”

四道風伸手把他的槍口壓下來,龍文章瞪著他,“我開一槍他們就跑出來啦!”

“跑不出來。”他有點鬱鬱,“機槍掃射,一百個人得死九十個。”

“那也好過這樣!”

“如果軍師還活著的話,他會說不行,可我不知道他往下會說什麼。”

龍文章愣住,“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他那麼聰明。”

“你說軍師還活著的話?你終於認可他死啦?”

“他死瞭。”四道風看著工地裡的人們被從剛打死的同伴身邊趕開,“這種時候,如果他活著就一定會出來。”他痛苦地把頭埋進草地裡,無聲地啜泣。

勞工們已經被彈壓,長谷川的車停在屍坑邊,他看瞭看設計圖,對身後的日軍示意,日軍劈頭蓋臉就給瞭渡邊幾記耳光。

“你們弄錯瞭,該挖那邊。”長谷川指瞭一個方向。

“是是,實在對不起啦。”渡邊淌著鼻血點頭哈腰。

宇多田嫌惡地掩著鼻子問:“這是什麼?”

“對不起,一個小小的錯誤。”長谷川說,“歷年來清剿抵抗分子留下的屍體,因為沽寧對外是一直聲稱沒有軍事行動的,所以埋在這裡。”

“帝國正在盡量爭取過得去的和談,別讓這種東西留下來。”

“當然我會處理的。”他看著渡邊,“建一個焚化爐,燒瞭它們。”

“我不會建鍋爐。”渡邊為難地說。

長谷川瞪著他,“我該從本土給你調一個鍋爐師來嗎?”

他請宇多田上車,渡邊看著那車駛走,一聲也不敢吭。

7

勞工們又被槍支驅回自己工作的地方,作為工頭,何莫修有相對的自由,他立刻跑去看歐陽。歐陽躺在一堆建築材料後邊,何莫修的理科頭腦再次發揮瞭用處,他在這裡給歐陽搭出瞭一個隱蔽的空間。

何莫修先摸瞭摸他的額頭,再探瞭探他的鼻息,至於傷口他已經沒信心也沒勇氣去看瞭。

“剛才響槍是怎麼回事?”歐陽虛弱地問。

“你沒有睡覺?”何莫修這才發現歐陽是清醒的。

“隻是沒有睜眼睛的力氣。”

“你應該睡覺。”

“剛才的槍聲是老四來瞭嗎?”

“不是。”

“幸虧不是。我就怕這小子胡來,這不是十幾號人十來桿槍能有所作為的地方。”

何莫修絕望地苦笑,“可是這樣,你就沒救瞭……對不起,我不是說……”

“如果我死瞭,不是因為你說瞭什麼。”

“你還有心開玩笑。”

“現在我還活著,因為你說,我做瞭爸爸,我有瞭個女兒。”

“是的,你做瞭爸爸,你還該給你的女兒起個好名字。”

“是啊,我要起個好名字,讓人一聽就知道她是個漂亮女孩。”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歐陽微笑著,“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我得跟你學才能做個好爸爸。”

“跟你說話真開心,好像什麼事情都很有希望的樣子。”

“你幫我承擔瞭多少呢,小何?”

“沒有,太太平平,什麼事都沒有。”他看瞭看歐陽,發現他又睡著瞭,其實把那種睡眠叫作暈厥更加合適,何莫修明白這個後就開始哭泣,他實在受瞭太多委屈。

“我跟你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我聽你的,我幫所有人,他們不明白。咱們死瞭的人被挖出來瞭,我真想像他們那樣死瞭算瞭。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能把你藏到哪一天……”

他停住瞭,外邊有人叫他,是渡邊,在嚷嚷著“工頭,工頭”。

“那個勢利眼的小日本又在叫我瞭,我從來不想揍人,可我真想揍他。”他抹瞭抹自己臉上的淚水,悲悲切切地出去。

渡邊這回看見何莫修時顯得分外親熱,盡管何莫修仍然需要對他低著頭。

“我忘瞭問,你貴姓?”

何莫修愣瞭愣,“姓高。”

“好極瞭,高君,我叫渡邊淳良,很淳樸很善良的意思!我知道你們不喜歡軍人,我不是軍人,是一個和平的設計師!”

盡管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淳樸不善良,何莫修仍點瞭點頭。

“我很熟悉中國,你和我認識的中國人不太一樣,所以……你明白鍋爐這種東西嗎?”

“要鍋爐幹什麼?”

“你不用管,會嗎?用現有的器材?”

“今天逃跑的那些勞工,不許懲罰他們。”

渡邊愣瞭一下,才意識到何莫修在跟他提條件。

“把你的鞭子給我。”

“我沒帶,討厭那東西。你用什麼都可以打我,可看起來,你好像完全不懂鍋爐。”

“我們日本人當然是什麼都懂的……”他終於意識到何莫修不大可能屈服,“我不保證,但我可以說,要保證進度。”

“要給我們吃飯。”

“不是我的職權范圍,不過我還是可以說,保證進度。”

“我要挑選一些勞工,工作和休息自己安排,這工作很累,我今天就要蓋好他們休息的地方。”

“這個我現在就可以決定。”他有點不耐煩,“還有什麼?”

“我絕不會帶那桿鞭子。沒瞭。”

渡邊伸出一隻手想要和何莫修擊掌,忽然又停住瞭,“是我設計的。”渡邊詭秘地笑笑。

“當然是你設計的。”何莫修松瞭口氣。

渡邊心花怒放地和他擊掌。

何莫修的努力沒有白費,傍晚,一輛卡車在工地上卸下瞭一些食桶。這是工地開工二十四小時來給勞工分發的第一頓飯。桶裡邊是不知道用什麼煮出來的菜粥,人們下意識地嗅著,那東西多半讓人作嘔,但吃瞭可以飽肚。

何莫修和渡邊一起過來,身後跟著幾個日軍。何莫修低聲對龍媽媽說:“您去給大傢分好嗎?要每個人都能分到。”

龍媽媽拍拍他的手,起身去瞭。

何莫修看著其他人,說:“你們誰願意和我一起工作?會比較輕松一些。”他小聲對滿天星說,“我需要你。”

“你敢要我,鬼子轉身我就殺瞭你。”滿天星小聲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渡邊過來,“怎麼啦?”

何莫修苦笑,“沒什麼,他不合適。”他鼓足勇氣轉身去面對那些嫌惡他的人們。

總有願意少受罪的人,所以何莫修還是聚起瞭一些人跟他幹活。

黑夜很快就籠罩瞭整個工地,日本人打開燈光照射著,何莫修帶瞭那些人在建築渡邊答應的工棚。那並不是什麼復雜的工程,很淺的地基,再加上一些打好構架的薄木板就宣告完成。

何莫修和龍媽媽把歐陽連背帶抬地弄進瞭新蓋好的工棚,他給歐陽安排的是最裡邊的靜僻空間,這裡比周圍那些寒磣的地鋪占得更大,還用油佈隔開瞭。

歐陽因為震動而呻吟瞭一聲,他被弄醒瞭,迷迷糊糊地問:“怎麼……又要換地方瞭?”

“不用再換瞭。就是這兒瞭,你看看怎麼樣?”

歐陽強打精神看瞭看,“真像……真像一個傢。”

何莫修苦笑,“是一個工頭的特權。鬼子也認為聽他們話的人該有點特權。”

“什麼工頭?”

何莫修愣瞭一下,這是他不打算告訴歐陽的事情。

“你女兒的名字起得怎麼樣瞭?”

“名字……名字……我現在腦子也不好用瞭。”

何莫修給他蓋上自己的衣服,呆呆地看著他沉沉睡去。

龍媽媽慈祥地看著何莫修,“傻孩子,你這麼做有什麼用呢?”

何莫修黯然,“至少,在他活著的時候總能看見希望。”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