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天大亮瞭。

卡車已駛過平原的路段,前方是兩山對峙的夾道。

四道風踢瞭同車的日軍一腳,把他的幹糧袋搶瞭過來,又對著另外一個捏瞭捏拳頭,於是他得到瞭兩個幹糧袋,四道風扔給其他人,“吃吧,這就當早飯瞭。”他搖頭拒絕瞭別人遞給他的幹糧,“我不吃鬼爪子碰過的東西。”

他坐到車廂口監視著,又有人拿幹糧碰他的肩,四道風瞪眼就要發作,一看是思楓,總算忍住,“嫂子,要吃壞肚子的。”

“你倒看這是不是你打鬼爪子裡搶出來的?”

那分明是幾個沽寧街頭上就有賣的肉包子,雖然涼瞭,也叫四道風樂得合不攏嘴,“嫂子真不是蓋的,跑得燒起來瞭還記得這個!”他抓著個包子沖著高昕指指畫畫,“瞧見沒,善良賢淑是可以當包子吃的,漂亮臉蛋行嗎?就知道出來野,給我們添多少麻煩?”

高昕咬著嘴唇,很想搶白一句,最後卻成瞭嘀咕:“你怎麼知道我做不來?”

四道風又去攪唐真,“現在的女人逼男人做和尚啊,瞧那位,給你吃包子?槍子管夠吧!”

唐真白他一眼,搗弄著自己的機槍。

歐陽沒好氣地把他的包子搶瞭過來,“吃個包子而已,你要數落幾個呀?”他把包子遞給唐真,“不嫌他手臟嘴臭就吃。”

“哎,我誇你老婆呢,說你傻人有傻福。”

“你誇一個不用罵一片,再說,跟你比起來我還真不知道傻在哪兒。”

四道風拖拖拉拉準備吃飯,卻發現自個兒的包子落在唐真手上瞭,唐真轉身去喂昏昏沉沉的八斤。他看看思楓,思楓帶的東西已經分光,抱歉地沖他攤攤手,高昕把自己那份遞給他,四道風有點愕然地看著,後腦上忽然著瞭一下,歐陽從他身邊擠過,繃著臉坐在何莫修身邊。

何莫修悵然地看著車後逝去的公路,歐陽把一塊幹糧遞給他,何莫修接瞭過來,“謝謝。”

“走完這幾十公裡山路就到潮安界內瞭,晚點可還趕得上,你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何莫修有些悵然若失,“我該感激你們,來幫我這麼個一點用不上的人,可我真想說的是真羨慕你們。”

歐陽拍拍他,“多說點話吧,既然大傢死活都捆一堆瞭,就多交交心,瞧瞧我們老四,神憎鬼厭的嘴,可就還討人喜歡。”

四道風白他一眼,“老子不是為討人喜歡才說話的。”

何莫修忽然嘆口氣,“是該多說點話,等到瞭那邊就隻能對著墻說中國話瞭。”

生路眼看著越來越近,他卻越發失落起來。

2

潮安日軍司令部通訊室裡,日軍譯碼員把電碼譯瞭出來。

“沽寧急電!”

宇多田拿過來看瞭一眼,匆匆出去。

飯田屋裡的音樂放得震天響,桌上的清酒已經喝空瞭幾瓶,兩人在交響樂的旋律中微醺。飯田把著手裡的酒杯,瞧著窗外的景色道:“很難碰到一個真喜歡貝多芬和瓦格納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在附庸風雅。”

“他們的心已經被世俗淹沒瞭。”

“長谷川君,到我身邊來吧?我有很多聽命令的人,但沒有能理解命令的人。”

“您已經說過瞭,能為麾下您效力是我夢想的事情。”

飯田醺醺然地笑笑,“說過瞭嗎?長谷川君,我們真是有很多共同點啊。我意識到你抓住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比這次掃蕩更加重要,我和本島通電,他們非常驚喜,讓我們立刻把何莫修送回日本。”

“這真是太好瞭!”

“我也會因此回國一趟,活動一下,都是你的功勞。”

“那真比什麼都好。”

宇多田敲瞭敲門,進來,看這兩人竟如此融洽,不由有點發愣,“司令官,沽寧來電……”

飯田揚揚手,“放下放下,那裡已經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宇多田放下電報,拿起酒瓶給飯田倒滿,長谷川存心把杯中酒一口喝幹瞭,也放在他的面前,宇多田不光給他倒上,還微微鞠瞭一躬才離去,長谷川嘴角泛出一絲笑意。

“押運何莫修的車也快到瞭吧?”

長谷川胸有成竹地說:“肯定到潮安瞭,也許就在門外。”

飯田點點頭愉悅地微笑,終於微微打瞭個哈欠,“酒意微醺,我倦欲眠。”

“那麼屬下這就告退瞭。”

“你不用急著回去,我讓他們給你安排住處,就在隔壁好瞭。”他到桌邊打鈴叫人,忽然掃見宇多田放在桌上的電文,他掃瞭長谷川一眼,看看電文,又掃長谷川一眼,“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看起來有些疑惑。

長谷川恭謹地說:“將軍不明白的屬下也未必明白。”

“不,你必須明白。你說你們和沽寧抵抗組織爆發瞭一場惡戰,並且全殲瞭他們,把人搶到瞭手上?”

“是的,那真是一場惡戰,敵軍顯示瞭罕見的決心和戰鬥組織能力,我懷疑有盟軍間諜直接參與,可惜沒有抓到。”他信口開河之餘還不忘沉痛地搖頭。

“那麼何莫修此人在誰手上?”

“在我們手上,馬上就要送到……”

飯田把那份電文甩在他的臉上,他變起臉來比什麼都快,“你這個蠢貨!從沽寧來的急電!他被抵抗者帶走瞭!並且坐著你們提供的卡車!”

長谷川有點蒙瞭,他撿起電文看著,被按鈴傳喚的宇多田也正好進來。

“我不明白,留守沽寧的伊達副隊長是個大驚小怪的笨蛋……”

長谷川還沒說完,飯田又沖他摔過來一塊鎮紙,“你要把所有的錯事全推到別人頭上嗎?伊達是我上司的兒子!蠢材!因為你的愚蠢我驚動瞭本島的陸軍總部!現在甚至連首相也知道這件事情!”

長谷川被砸得有些昏昏然,那讓飯田更加惱火,“帶他走!”

“去哪兒?”宇多田問。

“帶他去通訊室!長谷川隊長,我現在責成你不惜一切代價把那個人追回來!你可以調動能調動的所有兵力,可當我一覺睡醒的時候,如果他還不能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沒往下說,殺氣騰騰地瞪長谷川一眼,走進臥室。

宇多田把那塊鎮紙撿起來放在桌上,看瞭長谷川一眼,幸災樂禍溢於言表,“將軍很久沒這麼憤怒瞭,這可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長谷川怒氣沖沖轉身出去,又氣急敗壞地沖進通訊室,對著通信兵叫喊:“找到伊達!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他不在沽寧,你的部下說的。”通信兵又倨傲起來。

“他怎麼敢離開沽寧?”

宇多田道:“我不想提醒你,將軍要的可不是伊達。”

長谷川總算想起現在不是找出氣筒或者推卸責任的時候,他撲向桌上的地圖,那些大卷的地圖一人展開很難,宇多田這些總部的人冷淡地看著,存心讓他狼狽。

“聯系掃蕩圈內所有的部隊和哨卡!我要知道目標的位置!”

通信兵道:“這需要將軍的命令。”

宇多田笑笑,“將軍讓他負責,在將軍睡醒之前。”

於是通信兵立刻拔插著各路線頭,打開瞭所有電臺,瘋狂地忙起來。

公路上,伊達的騎兵正在通過歐陽他們遇上的第一個大坑,樹幹搭起的簡易橋還在路上架著,幾輛車堵在那裡。

一個騎兵正在向路邊的步兵問路,他轉向伊達,指著大路,“他們沿大路去瞭!”

“走這邊!”伊達勒馬下瞭路面在野地上奔馳,向歐陽他們追去。

歐陽他們乘坐的卡車正通過山路上設的一處斷頭卡,遠遠的山頭上隱隱響著槍聲,司機給哨卡上的日軍看證件和路條,趙老大裝模作樣地對車下的日軍點頭哈腰。

一個哨兵走到車後察看,歐陽不卑不亢地瞧著他,一臉流氓相地抹抹鼻子。

日軍放行,少頃,車開始駛動。

歐陽噓瞭口氣,對思楓說:“這是你的地盤瞭吧?”

“是的,這裡的人都知道一個叫老唐的人。”思楓看起來心事重重。

“居然一槍未發從沽寧闖到潮安……”他看看思楓,“有什麼不對嗎?”

“你沒什麼不對,是我,”她苦笑,“你們在沽寧打仗要人少,我們鄉下人就圖人多,發展瞭很多抗日武裝,也不知道掃蕩之後還剩多少。”

歐陽愣瞭一下,和她一起聽著來自兩側山上的槍聲。

身後的哨卡邊,一個日軍頭目接到部下的通報,匆匆跑向話機,那名頭目一邊接著電話,一邊狐疑地看著那輛駛遠的卡車。

潮安日軍司令部裡,一個個日軍通信兵通報著讓長谷川肝尖打戰的內容,每報一個,他手上的紅筆就又要在大地圖上推進一步。

“那輛車已經通過第五封鎖線。”

“第四封鎖線核實,他們早已經走瞭。”

“第三封鎖線早晨有一輛沽寧駐軍的車通過,還撞壞瞭電線桿。”

這簡直是催長谷川的命,他手上的筆已經瀕臨代表掃蕩圈的紅線邊沿。

“第二封鎖線山田中隊長報告,那輛車好像剛過烏頭山。”

長谷川跳瞭起來,“再查!”

通信兵繼續忙碌,長谷川查著地圖,一臉詫異,“他們是沖著潮安的方向來的。”

宇多田笑,“也許是要把人給您送來吧?”

長谷川顧不得這句搶白,因為通信兵已經復查完畢,“沒錯啦,開車的是沽寧駐軍,載的是中國人,通行證是伊達副隊長開的。”

“命令第二封鎖線向第一封鎖線靠攏,給我接通第一封鎖線的指揮官!”

宇多田看看長谷川,“這怎麼行?你會攪亂全局,有很多抵抗分子會因此逃生!”

“將軍現在要的不是很多抵抗分子,是某個特定的人,而且不是死人,要活人。”

“居然用幾千人堵一輛卡車!我會稟報將軍,追究你的責任!”

長谷川苦笑,“你不知道他們中間有個活見瞭鬼的大腦。”他轉向通信兵,“接通瞭嗎?”

“正在接,會很快的。”通信兵答。

第一封鎖線上,神崎的士兵分散在周圍的曠野上,借著地形的掩護正向一個叫大荷村的村子猛烈地傾瀉火力。大荷村是倚傍公路的一個大村子,村子裡隻有零星的土槍在還擊,以至於這場戰役有點像日軍單方面的娛樂。

神崎的車駛來,指揮進攻的中隊長過來敬禮。

“這裡在幹什麼?”

“神崎隊長,這裡的村民居然敢向我們開火,打傷瞭一名士兵。我正打算試用一下新配發的毒氣。”

炮彈的煙塵在村子裡炸開,神崎心不在焉地看著,“太浪費瞭,留著對付真正的敵軍吧。”

中隊長仍很亢奮,“消滅瞭這些抵抗分子,我們就把長谷川隊的笨蛋們遠遠拋在後邊瞭!”

神崎惱火地說:“別提那個渾蛋!我不知道他做瞭什麼,居然很被將軍器重!”

一名通信兵跑來,“神崎隊長,潮安總部的電話。”

神崎向指揮車走去。中隊長回頭看看進攻的隊列,拔出戰刀揮動瞭一下,“讓神崎隊長看看我隊的善戰!沖鋒!”

日軍開始沖鋒。

神崎在槍炮聲中暴跳如雷地和電話爭吵著,他的士兵很快就攻進瞭村子裡,那是場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勝利。

神崎摔開瞭電話,狂怒地在車邊踱著步子。中隊長又屁顛顛地跑過來,“神崎隊長,我們已經攻克瞭大荷村!”

“長谷川這個渾蛋!他居然敢用將軍的名義來命令我!”

“他怎麼敢!”

“他居然敢命令我這個一線指揮官來幫他抓區區的一隊抵抗分子!而且還一定要活捉!——把這裡收拾出來,我要它做我的指揮部!”

“是!”

神崎忽然想瞭起來,“你們把毒氣帶來瞭嗎?”

“是的!”

“太好瞭,”他搓瞭搓手,“還有一個中隊會來增援你們,準備集合。”

“是!……我隊還抓瞭兩百多名俘虜!”

神崎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用得上那些老太婆和小孩子嗎?”

中隊長恍然大悟,點點頭飛跑著去瞭。

3

一隊從關卡上撤下的日軍快速上瞭兩輛卡車,那兩輛車在路邊停著,像在等候什麼。

歐陽一夥乘坐的那輛車駛來,關卡上的日軍看也沒看就揮手讓通過。車上的日軍瞧著那輛駛遠的車,臉上的神情顯示他們已經知道車上坐的是什麼人。日軍的頭目揮瞭一下手,四挺機槍被架上瞭兩輛卡車的駕駛室頂,兩輛車離得很遠地跟著歐陽他們,堵住瞭他們的退路。

卡車一路上幾乎還沒有開得這樣順利過,路上沒瞭日軍也沒瞭哨卡,隻有一些零星的槍聲在響著。

車裡很安靜,一路顛簸,現在的輕松讓大多數人沉沉睡去。昏迷中的八斤忽然猛烈掙紮,“真姐快跑!”

有人輕笑,唐真似乎在睡著,也惱火地動彈瞭一下。

歐陽靠著車篷小憩,嘴角泛著微笑。思楓的手伸瞭過來,歐陽悄悄勾住瞭她的手指頭,在這難得的空暇中,兩個人的表情顯得滿足之極。歐陽忽然覺得不對,睜開眼,四道風極認真地看著他,那表情如小孩在觀察螞蟻,“你們兩個也真是怪有趣的,我看你嘴角都忍出大燎泡來瞭,這麼著,等到瞭地頭給你倆關進黑屋子裡,三天三夜不許見人。”

歐陽感覺到思楓的手迅速縮回去瞭,他惱羞成怒,“這種小事不用你管!瞄一下這個瞄一下那個,你自己找個人瞄行嗎?”

“我瞄誰?瞄她呀?”他指的是高昕。

說瞄還真瞄,他直愣愣地看著,高昕迅速將頭轉開,卻又立刻轉回來。盡管臉色緋紅,高昕仍勇敢地迎著四道風的目光,短暫的目光交接中,四道風迅速敗下陣來。

歐陽勝利地大笑,直到被思楓打瞭一下才想起自己也曾是為人師表的人,生硬地把笑聲打住。

四道風羞惱地站起來,“一車子怪胎!”他宣佈完畢,打算找個怪胎少些的地方待著,車忽然急轉,車裡的人滾瞭一地。四道風穩住瞭平衡,車外一個讓人牙磣的金屬摩擦聲傳來,四道風撩開篷佈,一個粗大的炮筒直直地對著他,他下意識地掏槍,用兩支手槍對著那個炮筒。

歐陽摁住他,“不是沖我們的!”

那炮確實不是沖他們這輛近在咫尺的卡車,而是要對付一個遠程火炮陣地,炮管從車邊搖過,一個炮手將一個偌大的藥包塞進炮膛,另一個炮手關上炮閂,所有人都掩上瞭耳朵,一個炮手猛拉瞭一下發火繩,巨響聲淹沒瞭一切,那發重型炮彈飛瞭出去,地面都在震動。

山野外,龍文章警覺地聽著空中那個過火車一樣的呼嘯聲,“快跑!九點方向!”

他帶著的人頓時亂套,總是有人搞不清他說的方向,龍文章隻好帶頭拔足狂奔,“散兵遊勇!那邊!”

滿天星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直接東南一指?老是點七點八的鬼搞得清啊?又沒帶過表……”轟然一聲,他們剛才藏身的那棵大樹碎屑紛飛地倒瞭下來,爆炸實在太近瞭,為瞭碎嘴而耽誤腳程的滿天星昏昏然地站住,他被震蒙瞭。

龍文章笑呵呵地看著他,“我知道你聽不見,不過還是得說——死老百姓!”

“什麼?”

“我說快跑!單發完瞭準是齊射!”

這回大傢知道都聽他的,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屁股後邊往山腰上狂奔。

龍文章一張碎嘴,跑路時不忘叨叨:“你們好狗運,那發炮彈打的是空爆,要沒削在樹上你們死一半瞭。我得說這仗打得總算有個打仗的樣子,這可是師團級的大炮,不是以前那些個耗子放屁的小手炮,你們沒見過大炮齊射吧?那真叫山呼海嘯。”

六品說:“小手炮也蠻厲害的。”

龍文章掉頭,“老實做駱駝吧,你壓根兒不懂,開這炮的在十公裡開外,你找都找不著,這兒吧。”他在一處山彎裡躲瞭下來,所有人依樣畫葫蘆,龍文章望著炮彈飛來的方向直納悶,“鬼子這炮今兒打得真準,要說咱們偽裝得夠好啦。”

滿天星又說:“要不咱別往沽寧去瞭,這都快繞潮安來瞭。”

龍文章瞪他一眼,“你懂什麼?軍人就是要在需要的時候趕到需要的地!”

“我又不是丘八。”

“我是!”

一發炮彈又在左近炸開,然後是龍文章吹噓的齊射,確實是山呼海嘯,躲在山彎裡的他們幾乎被飛土給埋瞭起來。

硝煙終於漸漸散去,六品從龍媽媽身上爬瞭起來,“龍烏鴉真沒吹,這還真是山呼海嘯。”

龍文章瞪他一眼,“別把我媽壓壞瞭!你沉得像頭活驢。”

龍媽媽拍拍六品身上的土,“沒事沒事,我說,六品你這好孩子也得顧自個呀。”

龍文章怪沒趣地轉開頭,“邪門瞭,倒好像鬼子的觀察哨跟著咱們跑似的……”

六品突然神情怪異地看著龍文章,龍文章這才發現自己被兩支土槍、兩支梭鏢指上瞭,為首的那年輕小夥子沖龍文章輕輕噓瞭一聲,然後指瞭指另一個方向。

龍文章站起來,仍被土槍和梭鏢指著,他沒好氣地看看自己的押解者,那小夥子向林子裡努努嘴,龍文章看過去,他頓時瞠目結舌。幾十人的農民武裝,寒磣加業餘,牽著騾子趕著驢,拉著糧袋背著被套,連手上的破舊武器都當瞭扁擔在使。

這幫人的頭兒是一個臉似佃農衣似地主的半老頭子,叫荀臘八,荀臘八看看押解龍文章的那個小夥子問:“海螃蟹,怎麼回事?”

海螃蟹道:“那邊有票人,我把他們頭兒抓來瞭。”

龍文章瞪他一眼,“別吹爆瞭,我就是來看看。你們是逃難的?”他又瞪瞭荀臘八一眼,荀臘八被他瞪得有些怯場,“我們是大荷村抗日遊擊隊。”

龍文章奚落道:“遊擊隊?我隻知道這裡是老唐的地盤,那麼您就是老唐瞭?”

“我們就是老唐的人,我們叫……叫……”

遠處傳來炮彈的尖嘯,他和龍文章都分瞭神,龍文章很快聽出來那炮彈和這邊關系不大,掉頭接著問:“叫什麼?”

炮彈在遠遠的山尖上爆炸瞭,荀臘八縮瞭一下脖子,“炸……”

“炸什麼?”

“炸雷!”荀臘八說瞭個名。海螃蟹幾個面面相覷,顯然他們並不曾有這樣響亮的名號。

龍文章一臉不屑,“炸雷也好悶雷也罷,麻煩你們逃難時小心點,不要連累瞭我們,”他指指那支叫化子似的隊伍,自覺仁至義盡,開步就走,“這個樣子二十公裡外的鬼子都能看見你們!”

海螃蟹醒悟過來,“怎麼倒成他審我們啦?”

荀臘八看著龍文章,“等等!”

龍文章沒要停的意思。

幾支土兵器又對上瞭龍文章。龍文章沒工夫計較,他仔細地聽著從空中傳來的怪聲,那是已經找好修正點飛過來的第二批炮彈,他指瞭一個方向,“快跑!那邊!”

人們跟著他跑,樹林瞬間便被炮火覆蓋瞭,幾頭傢畜倒瞭黴。

荀臘八欽佩地抬起頭來,“打得可真準……”

“準個屁!沒一炮不歪的!要炸你們的倒炸到瞭我們!”龍文章氣哼哼地走開,這回總算是沒人敢再攔他。

龍文章回到等待他的隊員身邊,六品問:“怎麼啦?”

“一幫農民,咱們離他們遠點。”

六品看看他身後,龍文章回頭,荀臘八追瞭過來,這回有點低三下四,“這位大哥,你算是把我們救啦!”

“沒事啦,各有各忙吧,告辭。”

“各位大哥是做什麼的?”

龍文章不耐煩地說:“你看我們像做什麼的?”

“是啊是啊,你們是老唐的人吧?”

“你不說你是老唐的人嗎?”

“要說老唐長什麼樣咱也沒見過,一定是像各位一樣的英雄。”

龍文章實在不耐煩跟這鄉巴佬胡纏,揮瞭個手勢就要開路。

荀臘八把他的槍托把住瞭,龍文章皺眉,“你到底有什麼事?我不想在這塊兒被炮彈追著炸。”

“這位大哥能不能……您能不能……”

他看看龍文章的槍,龍文章恍然大悟,把槍從他手上掙出來,“要下我的槍?”

“不是不是,大傢都是打鬼子,能不能通融幾支……”

“是啊,這炮火紛飛的,鬼子追著打,槍可是比人命還重要……那麼您要不要連命拿走呢?”

“不不!要不隨便給幾支吧?我們那全是土造傢夥什兒,撐破天把鬼子打成麻子,要不三支?兩支?”

龍文章把槍重重頓在荀臘八身前,“問問我的槍吧!”

老荀嚇瞭一跳,“別!別!大哥這是怎麼說的?”

“我不是說要沖你開槍,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你打我我也不打你,我就讓你問問它這些天幹掉多少鬼子!十個!”這個數字讓荀臘八又嚇瞭一跳,“你拿得動就拿走它吧!”

“哪有那麼多?”六品懷疑地問。

“掄你的刀去!我百步穿楊你看得見嗎?”

“我十二個。”滿天星說。

龍文章瞪瞭他一眼,他已經不打算再搭理荀臘八瞭,帶隊走開。荀臘八瞧著他們遁入山林,直到海螃蟹幾個從山道上追出來,“村長,人呢?”

“走瞭。”

“不給槍?我就說咱們人多,不如用搶的。”

“那不好,不識得大體,人傢是真打鬼子的,有種跟鬼子搶去。”

“可那個白臉的知道躲炮彈,咱們這兩天在炮彈下折多少人啦?”

荀臘八猛然醒悟過來,“可不是,叫大夥兒,咱跟著。”

“可那個白臉的好兇。”

“咱不要臉皮地跟著。”荀臘八毫不猶豫地說。

4

歐陽心事重重地盯著車後逝去的漫長公路,隻有汽車駛行的引擎聲,路上很靜,這是個漫長而枯燥的下午。

四道風看看他,“你盯著外邊看足半個點啦,看出花啦?”

“連過瞭三道卡,鬼子都沒查過我們。”

“你喜歡被查呀?”

歐陽搖搖頭,“那兒有兩輛車,你看見瞭嗎?”

四道風在公路的極目處才能看到那兩個小小的車影,歐陽把望遠鏡遞給他,四道風在望遠鏡裡看著,那就是兩輛普普通通的卡車,罩著篷佈,不緊不慢地開著。

“我盯瞭半個點,他們一直保持這個距離,這不是碰巧的事。”歐陽想瞭想,轉身拍拍後視窗,“停車!”

車停瞭下來,歐陽和四道風下車,兩人拖拖拉拉似乎在路邊撒野尿,停車的路段是個下坡,兩人等著對方在坡頂上出現。

趙老大從駕駛室裡出來,“怎麼啦?”

“他大驚小怪,說有兩架鬼子車在做吊靴鬼,鬼子要發現我們還不馬上開打嗎?”

“我們車上有他們要的人,”歐陽苦笑,“別這麼看著我好嗎?隻是以防萬一。”

他們提心吊膽地又等瞭一會兒,兩輛日軍的車出現在坡頂,篷佈拉得很緊,不疾不徐地從他們旁邊駛過,遠去。

四道風松瞭口氣,“要被你嚇死的,瞧,沒人盯咱們。”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歐陽也噓瞭口大氣。

趙老大苦著臉,“你們哪位把我從前邊替出來行嗎?那倆鬼子司機總色迷迷地看我,真受不瞭。”

歐陽笑著往車邊走,“他們是向你表示友好,因為你很厲害……”他忽然愣住,看著剛駛走的那兩輛卡車,神色比剛才還要嚴峻,“不是剛才那兩輛車。”

兩人被他說得頓時一愣。往後方看去,兩輛車正從坡頂向後退去,歐陽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招呼二人上車。車開動,遠遠的,那兩輛車又跟瞭上來。

現在在一個有限的距離裡,歐陽他們乘的車已經被前後各兩輛車夾在路上。

駕駛室裡的趙老大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邊那兩輛車,看久瞭,也真覺得低垂的車篷顯得很陰險。

歐陽看著遠遠尾隨的兩輛車,還是那個不即不離的距離,他小聲地對四道風說:“看見瞭嗎?後邊兩車車頂上是拿沙袋加固過的,那是鬼子專對付遊擊隊的土造裝甲車。”

“被做夾餡瞭,你說怎麼辦吧?”

歐陽想著,思楓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看看他,歐陽強笑瞭笑。

四道風道:“我說往山上沖,怎麼也拼個魚死網破。”

“我猜後邊有兩挺機槍,前邊還有兩挺,四車人,一個中隊。”

四道風咬瞭咬牙,兩支槍輕輕滑到手上,歐陽看瞭一眼,說:“忍。”

“忍你個頭。”

“鬼子不知道咱們已經覺察瞭,什麼時候開打還在我們,你一開槍這個便宜都沒瞭。”

“你想占便宜想瘋啦?上百個槍筒子對著!”

“我跟自個兒發過誓的,絕不放棄,你看見的,”他想瞭想,“鬼子擺明是想捉活的,不敢使全力,你別急著拼死,讓他們覺得可能活捉,這是第二個便宜。”

四道風氣極反笑,“好吧,愛占便宜的,你給我一個主意。”

歐陽沉默半晌,低聲說:“老四,拜托你件特為難的事,我不知道何莫修是幹什麼的,可要實在跑不出去瞭,你把他殺瞭,這任務不算完全失敗。”

四道風愕然地看看何莫修,何莫修茫然地對他點點頭,四道風厭煩地將頭轉開,“你瘋瞭?我不殺那可憐蟲。”

“那我來,”歐陽苦笑,“我做這件事他會比較傷心。”

“你就是個娘們樣,每次開打前都要死要活的。”

“你覺得我們能跑出去?”

“那就鬼知道瞭……以前不都跑掉瞭嗎?所以趕快想辦法,老子這條命早交到你手上瞭。”

“好兄弟。”歐陽感動地笑瞭笑,他開始冥思苦想。

5

那前後四輛卡車離歐陽他們更近瞭。歐陽在一個近得可以看清司機表情的距離上看看後面那輛車的司機,他再看看駕駛室的趙老大,趙老大點點頭。

“去跟大夥說吧。”歐陽對四道風說。

四道風站起來,徑直走向那倆日軍機槍手,他沖高昕努努嘴,“你上那邊去。”

“為什麼?”

“懶得告訴你。”他兩手一叉,把高昕平地提瞭起來,在擁擠的車廂裡轉瞭半個圈子,放下瞭。

高昕又氣又窘,“喂,你……”

“聽我的就閉上眼睛。”

高昕頓時住嘴。

四道風回頭看著那倆日軍,那兩位也在高興地看著他和高昕糾纏,四道風手揮瞭一下,刀光和血光同時從一個日軍喉嚨上閃過,一點鮮血飛濺在高昕的臉上。

四道風往前走一步,手卡在另一人的喉管上,把一柄刀對著心臟部位紮瞭進去,那日軍使勁掙紮,卻隨著刀鋒的深入越來越軟。

高昕呆呆地看著,這種殘酷絕不是她能想象出來的。

四道風放手,旁邊的隊員即使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也早有瞭默契,迅速把屍體拖開。他看看駕駛室的司機,幾個隊員過去,用身子將後視窗擋上。

四道風把刀收回袖裡,他掃視車廂裡的所有人,說:“咱們讓鬼子發現瞭,下邊軍師說。”

所有的目光看著歐陽,歐陽笑笑,希望別人把那笑容當成信心,“沾瞭小何的光,鬼子不殺咱們,大概還設瞭個伏想活捉咱們,咱們不能進這個伏,魚上鉤的時候是他們最得意也最手足無措的時候,咱們就選那時候掙脫鉤子。還是那話,我不知道有多大勝算,你們別急著死,能跑就跑……”他掃視大傢,八斤也已經醒瞭,在隊友的攙扶下病懨懨地聽著,那讓歐陽心裡打瞭個突,“八斤,你背出來那二十八斤炸藥呢?”

八斤不知所措地看看別人,別人很快指著一個背簍給歐陽看,歐陽看得眼裡閃光,他推瞭一下四道風,“這就是咱們占的第三個便宜!二十八斤真正的炸藥!把它引爆瞭總能讓鬼子驚一下,這驚一下就是咱們逃命的機會!”

四道風有些懷疑,“隻有一個引爆雷管,誰那麼大力?扔不夠遠連自己都要炸翻掉的。”

歐陽也有些撓頭,何莫修卻怯生生舉起瞭一隻手,“我……”

四道風瞪他,“你?別扯啦!我賭你還能尿在自己鞋尖上呢!”

“我扔不遠,不過我能做引爆雷管。”

“這說話就開打的工夫!你知道什麼叫雷管嗎?”

“不過是幾百年前就有的東西,怎麼做不出來?”

“放你的春秋大屁……”

歐陽拍拍四道風,他看向何莫修,“真的?”

“應該……沒錯吧?”

“應該?”四道風又想發話,歐陽再次止住他,“要多久?”

“你要什麼樣的?遙控的?定時的?觸發的?碰炸的?別說導火的,那太簡陋瞭。”

四道風撇撇嘴,“攪得跟真的一樣。”

“我要最快的。”歐陽說。

何莫修想瞭兩秒鐘,“我要子彈。”

唐真扔瞭一條彈鏈給他,何莫修笨手笨腳卻怎麼也撥不出子彈,唐真湊過來替他撥瞭出來。歐陽有點絕望地看看四道風,四道風無聲地訕笑。

“刀。”何莫修伸出隻手。

歐陽沖四道風努努嘴,四道風不情不願地把刀遞過去,何莫修接過刀,開始分解子彈,他不大習慣那刀的鋒利,一下就在自己手上切瞭個口子。

四道風看看歐陽,那訕笑已經像是獰笑瞭。

歐陽嘆瞭口氣轉過身子。

何莫修埋頭忙活著,手上的忙碌絕看不出他猶猶豫豫的個性。他把彈頭、火藥和底火裝進彈殼,做成一個黃燦燦的東西,除瞭高昕已經沒人看他瞭,連歐陽都閉眼在想著別的主意。高昕目不轉瞬地看著那忙碌的十隻手指,又看看何莫修心無旁騖的表情。專心於某件事的何莫修一掃平日的恓惶,比較像個男人。他挑剔而不滿地看看自己的成品,高昕輕聲問:“這就好啦?”

“不知道,這是臨時構思出來的,構思不是實踐。”他看看高昕,“你臉上有血。”

高昕擦瞭擦,但擦錯瞭一邊。何莫修掏出手絹幫她擦掉,高昕愣瞭一下,這接觸讓她莫明其妙地有些失落。何莫修忙得顧不上她,他立刻轉向歐陽,“衣服。”

歐陽詫異地看瞭看他,四道風也斜他一眼,“你是光著的嗎?”

“我的衣服料子太好……我不是舍不得好料子,它不利於爆炸擴散,而且我撕不動……最好是你們穿的土棉佈……不信,我這套就送給你!”

他嘮叨半天,歐陽已經哭笑不得地把衣服脫下給他,並幫何莫修撕著佈片。

“炸藥。”

一個隊員把背簍拿瞭過來,何莫修用佈片包上一小塊炸藥,然後小心地把那個自制雷管插在上邊。

“這就做得一個,沒材料,我做瞭原始的撞擊雷管,隻要有足夠的撞擊力就會炸。”

歐陽盯著他,“你肯定嗎?”

“一個負責的科學傢絕不會對自己的試驗品說肯定。”

四道風一把搶瞭過來,“這什麼?這是……年糕吧?這玩意扔出去會炸?鬼扯吧!是不是以為前後都是鬼子我就不敢扔啦?就扔,沒聽過年糕會炸的!”

“瓦特發明蒸汽船時全倫敦人都說肯定開不起來,肯定開不起來;輪船飛跑,全倫敦人又說肯定停不下來,肯定停不下來。”

四道風看看歐陽思楓幾個的笑容,“什麼意思?不是好話是吧?”他伸手就把那個小包往外扔,歐陽一把搶住,四道風看著歐陽,“扔出去要沒炸他就把咱們害死啦!”

歐陽說:“扔出去要炸瞭你就把咱們害死啦!”

“你信啊?”

歐陽猶豫地看看那小包,低聲道:“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他是匹醫不活的死馬!”

歐陽搖搖頭,對何莫修說:“能不能再做點?”

“做多少?”

“你能做多少?”

何莫修想瞭想,又開始用那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忙碌。

卡車繼續向前行駛,那兩輛車仍隔瞭一個距離跟著。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歐陽終於從深思中回過神來,他用刀劃破瞭篷佈,往外看著,“就是這兒瞭,看地形準沒錯。”

他又看看車廂裡,何莫修仍在忙碌,並且已經做出瞭最後一個土造雷管,現在所有的人都在幫他,車廂地板上放瞭一排那種其貌可憎的小佈包。

歐陽托起瞭一個,他忍不住又看看何莫修,“會炸嗎?”

“我不知道。”何莫修說。

6

大荷村外的空地上,日軍正忙得不可開交,一隊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在那裡埋下一些金屬的罐子,連上發火線。

村子裡騰著火光和煙霧,村民哭嚎的聲音傳得很遠,但沒人去關心。大批的日軍在拆掉傢具或者砍下樹枝,做成可以在手上揮舞的棍棒。

神崎陰著臉從車上下來,看看剛給自己收拾出來的指揮部,又看看集結的士兵,中隊長走過來,“神崎隊長,您的指揮部已經佈置好瞭,還滿意嗎?”

“我並不打算在這個地方待很久。”

“堀越中隊正監視著目標,他們很快會到這裡。”

“既然這樣還要我的軍隊拿起棍棒幹什麼?長谷川隻是想盡情地羞辱我!”他氣沖沖地進屋。

山野外,一發炮彈飛撞在樹幹上,那棵半大的樹打得迎空斷成瞭兩截,龍文章暴怒地跳起來,吐去嘴裡的土屑。

樹叢裡有人影在閃動著,還傳來一聲驢叫,那除瞭大荷村的難民遊擊隊之外不會有別人。

“六品,你的槍給我。”

六品大部分時候是言聽計從的,他把槍遞給龍文章,龍文章拿著那桿空槍向樹叢裡走去,“別躲啦!幾公裡遠的炮彈都讓你招來啦!我會看不見你?”

荀臘八難堪地從樹叢裡站起來,身邊是海螃蟹和一幫大荷村村民。

“大哥。”荀臘八討好地叫瞭一聲。

龍文章把那支槍往他懷裡一搡:“拿去!”

“大哥,這啥意思?”

“要槍不是嗎?我給你槍!拿瞭就走人,有你們在鬼子炮彈長瞭眼似的!”

“不要槍瞭,這傢夥在您手上才是槍,到我們手上是燒火棍子。”

龍文章愣瞭一下,回頭把另一個隊員的槍也拿瞭過來,他合上槍栓,扔給海螃蟹,“兩支。不會再多瞭,拿瞭快走吧,別賴在這兒。”

大荷村的人臉上都現出瞭怒色,隻荀臘八一個還唯唯諾諾,“真不要槍,他們都是我從村裡帶出來的,就想一個不落地帶回去,打跟上您傷都沒傷一個,照早先準炸死仨倆的瞭。”

“我也想一個不折地把他們帶回去,你再跟著就要有死傷瞭。”

荀臘八囁嚅,龍文章半個磕巴也沒有,還拉瞭一下槍栓以示決心。

“臟仔……”

“媽,您什麼也不要說!這是打仗,沒您在傢裡那些仨瓜倆棗的人情!”

“您怎麼說我也跟著。”荀臘八有些死皮賴臉的味道。

“他媽的!你還要臉嗎?”

“臟仔!”

“不準說粗口是嗎?您真當我還是玩撥浪鼓的臟仔?我是龍文章啊,您殺人不眨眼的兒子!”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龍文章惱怒地在樹林裡走來走去,他往山野外的極目處看瞭看,能看見的是村莊的輪廓,還有村莊邊小得難以辨認的日軍部隊。

“那是哪兒?”龍文章臉色鐵青得可怕。

荀臘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大荷村東五裡地,瞧見那老榆樹沒有?我曾爺爺種的。”

海螃蟹道:“我們轉幾圈都沒離開這塊地,因為這是我們傢。”

龍文章轉回頭看看他倆,又看看他們身後的遊擊隊,嘆瞭口氣,“走吧,都跟著走吧。”他轉身先走瞭,又轉過頭狠狠地說:“註意隱蔽。”

亂七八糟站起來的隊伍又被他瞪得矮下去幾分,一行人跟在他身後,向著遠處的村莊摸去。

荀臘八曾爺爺種下的老榆樹邊,有一個日軍的觀察哨。日軍觀察的方向,草叢裡動瞭一下,荀臘八舉著雙手從裡邊鉆瞭出來。那吸引瞭兩名日軍全部的註意力,兩人端槍向荀臘八走去。六品和滿天星從他們身後躥瞭出來,把他們放倒。

海螃蟹也沖瞭出來,幫著把兩哨兵拖進草叢。

倆日軍被五花大綁地帶到龍文章跟前,龍文章拿著刺刀削斷瞭一根樹枝,又拿手指試瞭一下刀鋒。他面無表情地瞧著那兩人,將刀在一個日軍身上比畫著,“你們為什麼在大荷村集結?”

那日軍露出恐懼的神情,“指揮部,指揮部的它是!”

“什麼指揮部?”

“重要的人!重要的人要來!”

“什麼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日軍使勁點著頭。

龍文章站瞭起來,看來是問不出什麼,可又讓他充滿希望。

“大哥,我問問行不?”荀臘八問。

龍文章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走開,身後荀臘八幾個上來就是一頓暴揍,“死不去的小鬼子!村裡的人怎麼樣瞭?!”

龍文章踞坐在草叢裡想著心事,極目處是與公路相連的大荷村,日軍正在那裡清空場地,從這個距離看不清在搞什麼花樣,但路基下,一個中隊的日軍正在集結。

六品過來,看看他,又陪他看著,並不知道要看什麼。

“六品,你帶大夥兒先走。”

“你說什麼呀?”

“有重要的鬼子大頭要來,我想在這個距離上能把他崩瞭。”

“什麼意思?”

“兩月前有個小遊擊隊擊斃瞭鬼子大將大角岑生,少將須賀彥次。隻要有這個心,小槍也能做大事情,說不定來的是岡村寧次……”

“你想做大英雄?”

“陪你們打小麻雀打煩啦,今天也許就能打下一隻金鷹來。”他看看六品,“沒什麼啦,這塊都被炮火標定過,沒法明目張膽跑,藏藏掖掖跑又要被步兵追上,所以你們笨鳥先飛,至於我呢……”

“我怎麼就覺得你要做的事是有去無回呢?”

“你們先走,我開一槍就來!信我啦!”

六品猶豫一下,很沒主意地點點頭。

“告訴我媽我上前邊探道去瞭,使勁趕就能趕上。”

“我說不出來。”

“我受夠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瞭!快走!有沒有全局觀念!”

六品被他的態度和大詞嚇瞭一跳,匆匆去瞭。

龍文章聽著草叢外漸遠的人聲,掏出所有的五個彈夾排列在身前,他單拿出一發子彈磨鈍瞭放進彈膛,據說這可以造成彈丸在人體裡翻滾。

龍文章開始屏息寧神,他忽然回頭看看人聲消失的地方,“我可真是個不孝的兒子。”為瞭這一下分神龍文章狠扇瞭自己一記耳光,他趴下瞄準,為自己找著最隱蔽的姿勢。

大荷村外的日軍正竭力隱藏設下的陷阱,毒氣罐已經埋下,發火器設在村口的卡子裡,幾輛卡車貌似隨意地停在村子外的空地,成車的日軍拿瞭棍棒躲進車裡。

現在大荷村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日軍集結地一樣平常,甚至還有幾個日軍在村外懶洋洋曬著太陽。

神崎看瞭看這個佈置,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瞭,他轉身回自己的指揮部。

龍文章的準星瞄著神崎進屋,手指頭在扳機上微微顫抖,“你要沉住氣,還有大的,還有更大的……”

草叢裡一通亂響,荀臘八一頭鉆瞭出來,二話沒說就跪在龍文章面前,龍文章嚇瞭一跳,“你怎麼還沒走?”

“這可不行哪!大哥你救救我們!”

“怕什麼?怕鬼子死瞭你們遭報復?你什麼不幹鬼子照滅你的村!你都滅村瞭還怕什麼報復?不帶種?”

“沒滅!都關在村裡祠堂呢!剛才那倆鬼子說的!”

龍文章愣瞭一下,“你想我去救他們?”

“是啊是啊!您是英雄好漢,我們村給您建生祠!”

龍文章厭惡地瞧著對方磕頭如搗蒜,他猶豫瞭一會兒,道:“早都死瞭,這掃蕩就是個三光。”

“沒有啊!”

“那倆鬼子是讓你們給揍的,你想聽什麼他們說什麼。”

“沒有啊!”

“你跟我胡攪什麼!沒看我在幹什麼嗎?我連媽都不管瞭還管得著你們嗎?”

老荀愣瞭,呆呆地看著他,然後抹瞭抹眼淚,“對不起,大哥。”他向草叢裡爬去。

“別叫我大哥!你比我大幾十歲!”

荀臘八已爬沒影瞭,龍文章怔怔地出瞭會兒神,但公路上出現的五輛卡車立刻讓他打醒瞭精神,他迅速臥倒,用準星套住那移動的目標。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