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何莫修一行已經到瞭河邊,岸邊泊著一條烏篷船。那幾個來迎他的陌生人也不愛說話,往船上指瞭一下,然後讓在一邊。

何莫修放下自己的行李,看看高昕,嘆瞭口氣。高昕終於感覺到離愁,怔怔地看著他,“那麼你算是找到你的自由瞭?”

“那麼你也要去找你的自由瞭?”

高昕苦笑,“我們不這樣說話好不好?”

“我也不想,我隻是、隻是覺得特別失敗……在最後這一會兒。”

“什麼最後嘛!我們還會見面的不是嗎?”

何莫修苦笑,“你不知道,幹我們這行的,不管到瞭哪個國傢,都會被當作精密的機器保護起來,重兵把守。”

“你還會跑掉的,像這次一樣。”

“我會跑掉的。”他看起來並不抱什麼希望,難過得想哭。

“我……走瞭。”

“走吧,我看著你走。”

“別這樣。”

“我為什麼難受呢?因為覺得你現在特別美麗,我竟然要離開這樣的美麗,你為什麼這麼美呢?因為你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找你想找的人,你是為瞭你的理想才這麼美的,所以結論是我高興,我真為你高興。”他甚至笑瞭一笑,笑得高昕簡直有些心碎,“你……真是……有時候也是很好的。”

高昕忽然情竇初開,看著眼前對自己渴慕三年的情癡;兩人都呆瞭。高昕忽然皺瞭皺眉,那幾個陌生人泥雕木塑一樣,瞪著兩人不動。高昕竭力讓自己不去管那幾個討厭傢夥,那幾位仍那麼毫無感情地站著,像是在觀察標本。本來想親何莫修一口的高昕改成瞭在他頭上一通胡嚕,“太討厭瞭……我走瞭,要給我寫信!”

她一轉瞬已經去得遠瞭,何莫修如同身在夢中,一直看著那個穿著男裝的女孩消失在地平線上。

兩個陌生人向他走瞭過來,“皮帶。”

“什麼?”

“把皮帶解下來。”

何莫修的心思仍在地平線那端,他心不在焉地解下皮帶,那兩人把他的手架到身後,用皮帶結結實實地綁著。

何莫修終於醒過神來,“這是幹什麼?這對我們要幹的事情有用嗎?”

“有用。”陌生人答,於是何莫修就老老實實任人綁著,直到動彈不得。

高昕在郊野上大步她的冒險之旅,她越走越慢,終於站住。回頭看一眼來處,草叢飄搖,何莫修早已不見瞭。

“管他呢!親一下又不會掉塊肉?”她大聲地說服瞭自己,然後掉頭往回走。

何莫修雙手被反綁著,仍在跟人理論:“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各行有各行的規矩,比如說蒙上眼睛,為瞭守住你們的秘密。你看,我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可你得說……”

高昕出現在地平線上,對船邊的一切盡收眼底,她立刻明白瞭事情的變化。

“笨蛋!”她沖何莫修罵瞭一句。

何莫修欣喜地看著她,“你回來啦?我正在想……”

“跑啦!腦袋進水的傢夥!”她握著塊石頭打過來,但她沒法跟會傢子逞兇,沒一個照面已經被人打掉石頭並揪住。

何莫修終於想起開路,手被反綁沒法平衡,沒兩步就摔在地上,被揪瞭起來。

泊著的那條烏篷船裡傳來一個沒好氣的聲音,“外邊吵吵什麼?”

幾個一言不發的陌生人變得恭謹之極,向那條船行瞭一禮,“稟六爺,那高老頭的女兒又跑回來瞭。”

“真麻煩哪,一塊兒綁瞭。”

“是。”他看看周圍,找可以綁人的東西,一眼就看見何莫修的領帶。

於是何莫修的領帶被解瞭下來,高昕也被結結實實地反綁。

船裡的人終於出來,一臉陰鷙暴戾,毫無必要地戴著眼罩,乃是李六野,身後簇擁著一幫人,心事重重的古爍和嬉皮笑臉的廖金頭都在其中。

“李六野?!”何莫修癱軟下來,他當然知道李六野在沽寧的惡名。

李六野撫著腰裡的槍,看著何莫修哼瞭一聲,何莫修強自友好地點點頭,他又看著高昕哼瞭一聲,高昕硬瞭頭皮,盡可能做個輕蔑的表情,李六野氣憤地掏槍頂在高昕的頭上,高昕閉瞭眼睛而何莫修驚叫。

廖金頭在李六野身後趕緊彎腰,“六爺息怒,這丫頭是高三寶的女兒。”

“那又怎麼樣?沽寧有瞭六,又哪還有他的三?”

“那是自然,不過這老兒在道上說話還管用,得罪他以後總是不太方便。”

李六野並不是傻子,想想就收瞭槍,“你個婦道人傢不守婦道,跑出來瘋什麼?”

“漢奸狗子不在城裡啃骨頭,跑出來蠻橫什麼?”

廖金頭嚇瞭一跳,“六爺息怒、息怒!”

李六野非但不生氣,反而一臉疑惑,“我幹嗎要生氣?她說的是漢奸狗子,跟我有什麼相幹?”

廖金頭擦著汗,“對、對。”

“跟小日本低三下四舔腚溝子才叫漢奸狗子,我們有嗎?他們點頭哈腰還來不及呢,沽寧還有比我們更有面子的人嗎?沒瞭。再說我們也沒跟小日本怎麼的,隻是跟長谷川私交不錯,江湖靠朋友嘛。”他如此娓娓道來,讓人目瞪口呆。

高昕冷笑,“我今天真算是開眼啦。”

廖金頭又擦瞭擦汗,“對,今天就是叫你開、開眼!”

“老子問話呢,婦道人傢亂跑什麼?”

高昕翻他一眼,懶得說話,一幫徒一旁道:“回六爺的話,我們在路上聽出點意思,她好像要找四道風。”

李六野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找那畜生做什麼?什麼人都去找他!那畜生是香的!沙門就是臭的嗎?”

高昕冷哼一聲,“這麼有面子的人還要香臭幹什麼?”

李六野氣得把眼罩往上一推,炯炯地瞪著高昕。何莫修著急地說:“我跟你們走,把她放瞭。”

李六野看著何莫修道:“你真當那雙腿還長在自己身上嗎?”他又瞪瞭高昕一眼,掉頭向船上走去,“我會叫你生不如死。——上船!”

高昕和何莫修被他們推推搡搡地弄上瞭船,高昕看見瞭跟在後面的古爍,她說:“我認識你,你是四道風的兄弟。”

古爍不說話,嘴角現出一道苦澀的紋路。

河水淙淙,夜幕已經快落下來瞭。

李六野站在船頭,掏出個偌大的金殼懷表看瞭一眼。

廖金頭趕緊道:“六爺,長谷川約的我們是明晨到潮安,時間已經很緊瞭。”

“哪回晚到他會說個不字?這就叫個面子。”他躊躇滿志地揮瞭揮手,“開船!”

船駛向河中心,順流而下。

2

野外無人,歐陽突然在疾奔中站住,他看見草叢中倒伏著幾具中國人的屍體。

“是我們的人嗎?”四道風也看見瞭。

“是老百姓,”他指向旁邊的山岡,“槍從那個方向打來的……”

話音未落,他指的位置就爆出瞭槍焰,四道風把歐陽和思楓拖倒,一排子彈從頭頂削過,槍聲在曠野裡傳得很遠。

“機槍!”歐陽說。

思楓道:“是掃蕩,先一線平推,再占山設點,鬼子所謂的絞殺網。”

四道風笑,“跟一對諸葛亮在一起真是有趣……”

話沒說完,對方又來瞭一陣更猛烈的機槍掃射,他頭上的草叢都被剃去瞭一片,三個人被逼得躲進瞭一處窪地。四道風又把他的漢奸證掏出來,沖著山上亂揚,“喂,我是漢奸……”

一陣槍聲打得他把那證扔瞭。他本是兩手準備,一手證一手槍,證沒瞭抬手就給山頂上一槍。

“你短他長,打不著的。”

“打不著也吐口口水惡心他。”他低瞭頭捆縛著褲腿,歐陽不太熱心地看著,這種事情他們已經很默契瞭,可思楓並不明白,“四哥要幹嗎?”

“他要摸到鬼子鼻子下邊逞英雄,我們留這兒做靶子。”

“我要去拼老命瞭,嫂子和這傻瓜好好親親抱抱吧。”

他說得思楓臉上一紅,一貓腰已經從地溝裡跑掉瞭,思楓擔心地看著。

“放心吧,我們已經這樣過瞭三年瞭。”歐陽說,他忽然意識到這是重逢後兩人第一次獨處,迅速地變得不自然起來。

四道風從地溝裡鉆瞭出來,在土裡又滾又爬。山勢陡峭,他仰瞭脖子也看不見什麼,四道風擦擦臉上的泥汗,又看看歐陽思楓藏身的地方,“弄個動靜啊!光顧跟老婆啃瞭不是?”

像應聲蟲一樣,手槍喑啞地響瞭一聲,立刻招來機槍彈雨一通傾瀉。四道風樂瞭,把一柄刀咬在嘴上,伏低瞭身子開始四肢並用地爬山。

歐陽連瞄都不瞄,又放瞭一槍,日軍又以一通猛烈的掃射回應,他縮瞭縮脖子。

“歐陽?”

“大敵當前,有什麼事回頭再說。”

“我不覺得你有多緊張。”

“我很緊張。”他又無的放矢地開瞭一槍。

思楓有些好笑,“這就是被評價為從不感情用事、能忍人所不能的歐陽山川?”

那一槍日軍沒反應,歐陽陰著臉又開瞭一槍,日軍開始爆豆。

“沽寧的條件是比鄉下好,我們可舍不得像你這樣浪費子彈。”

歐陽被提醒瞭,“我們也舍不得!”他檢查瞭一下彈匣裡的子彈,不再開槍。

“你越來越像四道風瞭。”

“我很想像他,痛快。”

“我很奇怪你會為瞭這件事情生氣,而且這事你比誰都明白。”

“我氣我居然要這樣荒謬地生氣!……這事太荒唐!我等你三年,你那樣出現在我面前!”

“我等瞭你幾年?我在槍林彈雨裡等你!我想重逢時我要讓你看見的樣子,從分開時就在想!”

“是啊,這事真荒唐。”歐陽苦笑。

“一點也不,活下來就能看到你,你總說信念,這就是我的信念。”

“這大大的不對,我們是為瞭……”他忽然不說話瞭,看著思楓,思楓倔強地看著他,那種倔強不可征服,歐陽隻好輕輕地承認,“我也是。”

日軍調低瞭射界,一串子彈貼著兩人身邊危險劃過,歐陽把思楓撲倒在身子下邊,那條盲射的彈線漸漸移遠瞭,歐陽從思楓身下抽出手來,他張口結舌看看手上的血跡,思楓看著他,“別管它瞭,是幾天前受的傷。”

歐陽從思楓身上爬開,“你嚇死我瞭,知道剛才那一下我夢見過多少次嗎?”

思楓不說話。他們躺在窪地裡,天很青,交織瞭一部分的暮色,日軍的機槍在曠野裡回響。

山頂上露出一個日軍吱哇亂叫的頭,四道風像壁虎一樣伏在山脊上,手一揮,一柄刀紮進對方的頸根。

日軍發現瞭這邊的動靜,手忙腳亂地調過槍口,一個沒腦傢夥徑直沖上來,被四道風一槍撂倒。

再沒有日軍敢露頭瞭,但機槍轟鳴著,四道風也不敢露頭,成瞭對峙局面。

山頂上有棵樹,四道風解下一個手榴彈,他把手榴彈扔出去,撞在樹幹上,然後反彈在機槍邊忙活的幾個日軍身邊。轟然炸響,然後就沒瞭動靜。

四道風滿意地吹瞭聲口哨。

歐陽和思楓仍靜靜地躺在那兒,甚至沒註意到槍聲已經停瞭。

“我們結婚吧,歐陽。”

歐陽愣瞭一下,“可我們早就結婚瞭,六年前。”

“你把那叫結婚嗎?喝交杯酒的時候都想著,這是為瞭犧牲的同志。”

歐陽忽然間福至心靈,“是啊,我們結婚吧。”

四道風的聲音打斷瞭他們彼此的註視,他在山頂上大聲嚷嚷:“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歐陽站起身,沒好氣地看著山上那個人影,那廝得意忘形,正拉開瞭架勢在那唱戲:“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總是在這種地方,總是這麼短暫。”歐陽無奈地把思楓拉瞭起來,向山上走去。

“喂喂,你兩位親到嘴沒有?”

“親到瞭,走啦。”

四道風倒也乖覺,扛起那挺機槍就走。

“你拿那個幹什麼?”歐陽看看他肩上的機槍問。

“機槍啊!嶄嶄新的!老子端回去,以後再不用看唐真那小娘們的臉色瞭!”

“我們在拼腳力呀!拿那東西趕得動路嗎?沒人幫你拿!”

“那也要拿。”

歐陽不想理他,回身望瞭一眼,臉色卻變瞭。山的那一邊是河,河上一艘烏篷船正順流而下,正要與他們錯過。

“來不及瞭。”他看看思楓,思楓正看著臨河的峭壁,上邊有些蔓生的枝藤和石縫,歐陽明白瞭她的意思。

“你小心點。”他先攀著枝藤爬瞭下去。

四道風嚇瞭一跳,“喂喂,真玩命呀?”

思楓沖四道風笑瞭一笑,“放下吧,四哥。”她也在峭壁邊消失瞭。

山頂上隻剩瞭四道風一個,他急得手足無措,“你們要搞清楚!要救的那個廢物,骨頭攢齊瞭還不值這一根槍管!”

沒人搭理他,他隻好把機槍往身上緊瞭一緊,背著那幾十公斤分量跟瞭下去。

歐陽已經下到峭壁之底,那艘船遠遠地駛瞭過去,船上的人並沒有發現他。歐陽把思楓接瞭下來,痛惜地看看她慘白的臉色,一塊石頭砸在他頭上,四道風正吊在峭壁上打秋千,石塊泥土簌簌下落。

“你不能把那玩意扔瞭嗎?”

“就不!”

“船已經走瞭!所有人都在等你!”

四道風不說話瞭,拼命去夠一根藤蔓,幾發子彈從頭頂上豎射下來,幾個日軍的身影在峭壁頂上閃動。

“我不是把他們做瞭嗎?”

“是援兵!槍響那麼半天,援兵不來才怪!”

日軍往下邊胡亂打著槍,終究沒人有爬下來的勇氣,大部分人繞路下山追趕,幾個人留在山上。

留在山上的幾個拉開手榴彈弦扔瞭下來。

這峭壁實在不低,日軍扔下的手榴彈沒落地就爆炸瞭,歐陽把思楓推在一邊,沖著吊在半山的四道風嚷嚷:“你趕快下來!”

四道風沒空吱聲瞭,被爆炸的氣浪沖撞得像個鐘擺,可還是不願扔掉那挺機槍。

又一顆手榴彈爆炸,四道風手上的藤蔓斷落,一路撕扯著摔瞭下來。歐陽和思楓剛把他拖開,就有手榴彈在他摔下的地方炸開。

“你的墓碑這樣寫好嗎?為瞭占到一點小便宜,獻出瞭寶貴的生命。”

“沒事,沒死。”他爬起來就跑,以示沒事。

“你摔暈瞭?那邊!”

四道風換瞭個方向又跑,歐陽和思楓無奈地追上。

船已繞過一道灣,李六野踞坐船頭,槍聲響起的地方,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他發現高昕充滿希望地掙起身往那看,哈哈大笑,“在掃蕩!哈哈!掃瞭你要找的那頭畜生!”

高昕狠狠地白他一眼。她和何莫修在船尾蜷成瞭一團,像堆沒人要的垃圾。

盡管隔瞭整條船,李六野仍不住地打量她,那隻不帶感情的眼睛冰冷而邪惡,高昕毫不示弱地瞪他。她輕聲問何莫修:“那天你在屋頂上,想跳樓,是什麼感覺?”

“心裡緊巴巴的,心裡有個東西黑乎乎的,叫你害怕。”何莫修很認真地說。

“又好像在把你往下吸,對不對?你知道隻要一跳就沒人能把你怎麼樣瞭。”

“對對。你怎麼知道?”

高昕看著那張白凈的臉,苦笑,嘴唇輕輕在上邊碰瞭一下,完成瞭一個偷工減料的吻,她猛地站瞭起來,一隻腳已經踏上瞭船幫。

“不要!”何莫修明白過來。

水清冽而湍急,高昕沒聽見一般,打算完成這縱身一跳,眼角卻掃見岸上一個人影,她定瞭定神,四道風正追著這條船狂奔,他扛著那挺機槍,重壓下他奔跑的姿勢難看之極。

這一猶豫她被幾個幫徒揪住瞭。李六野走過來,“放開!我瞧她敢不敢跳?”

幾個幫徒把高昕放開,李六野耍著自己的槍,“跳吧,你進水我就打斷你兩條腿,手也綁著,死起來一定很好看。”

高昕瞪著他,竭力把他的目光引開,她嘴角的笑容已經預支瞭勝利。

“不跳瞭。”她乖乖地回到何莫修身邊坐下,搞得李六野都有些詫異。

“六爺,扔河裡得瞭。”

“不,船泊祭旗坡,我有個主意。”

高昕又回到身邊,何莫修長舒瞭口氣,“求求你不要再這樣瞭,還沒到那一步。”

高昕笑瞭笑,“不會瞭。”

何莫修詫異地看她。

高昕向他附耳,“他絕塵而來,拿著一支很大的槍。”

何莫修立刻知道怎麼回事瞭,臉上同時交織著驚喜和陰翳。

船上的幫徒沒看見四道風,可四道風看見瞭他們,他又跑瞭一小段,一屁股坐下來,“跑不動瞭跑不動瞭!”

“四哥,槍扔這兒,回頭再來取好不好?”

“那就沒瞭!”

歐陽不理他,和思楓跑在頭裡,四道風卻開始拖拖拉拉,刻意拉開雙方的距離。

“老四,不是跑不動,你看見船上有沙門的人,對不對?”

“有沙門的人?他們來幹什麼?”

歐陽看著他,四道風再裝不下去,索性撩著衣服扇風,裝死狗。

“沙門幫徒三兩千,如果見瞭就躲,鬼子別打得瞭,你回沙門,我去潮安。”

“少耍狠瞭,為空心大少要我跟叔叔翻臉,你也說得過去?”四道風壓根不信。

“高小姐也在船上,你們是故交。”

“認識而已啦,故交?”他搖頭不迭。

“人傢救過你,上次你被鬼子打得像死狗一樣,是人傢給你輸的血。”

“什麼輸血?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身上的血都流光瞭,你睡死過去瞭,她把血輸給你換你條小命,你身上的血是女人的,你欠人傢的!”

思楓神情古怪地看著這倆人,歐陽這些年為四道風發明的工作方式是她在其他同志身上絕看不到的。

“你騙我!我這身板這力氣,血怎麼會是女人的?”四道風狼狽之極,他擦著汗,那不光是熱出來的。

“你可以追上她問問嘛,你欠她的。花錢救你你還錢好瞭,可現在你欠大發瞭,今生今世都還不清瞭。”

四道風跳瞭起來,狼狽不堪地看看手上的機槍,他猛地一下把槍扔進河裡,然後拔足狂奔,一邊跑一邊扯下身上纏的彈鏈。

“這不好吧?”思楓看看歐陽。

歐陽笑,“他喜歡這種歪理。這傢夥沒有衛生常識,三年前那幾百CC血早被他新陳代謝光瞭。”

他倆開始急起直追,四道風的身影已遙不可及。

歐陽和思楓趕上四道風時天已經黑瞭,四道風正站在灣流處發呆,河流在這裡有個分支。

“跑沒影瞭,他們順風又順水。”他看看自己臂上的血管,“欠她多少我還她好瞭。”

歐陽嚇瞭一跳,“算瞭算瞭,老天在上,你已經盡力瞭。”

四道風顯得很沮喪,悻悻地往分流處又看瞭一眼,轉身要走。

“等等,”歐陽指著四道風看的方向,“他們往那邊走的?”

“是啊,就看著個影兒,那是往祭旗坡。”

“繼續追。”

四道風又有些不太樂意,“你也說瞭,我已經盡力瞭。”

歐陽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來路上遠遠地閃動著日軍的身影。

“好瞭,路上惹翻的鬼子追來瞭,現在跑不跑由你。”他和思楓開路,四道風恨恨地回望瞭一眼,跟上瞭。

3

祭旗坡在黑夜裡是一個影影綽綽的村落。那條烏篷船泊下,幾個幫徒掌上瞭燈,一切看起來都有些鬼祟。

“這地方幾天前被剿過,為瞭湊足屍體,你們不要大驚小怪。”

“是瞭六爺。”廖金頭沖身後換瞭個調門,“你們不要大驚小怪!”

李六野拔步下船,水裡飄著一具屍體,他渾不在意地踢開,涉水上岸,幾個幫徒硬瞭頭皮在後邊跟著。

高昕嚇得臉色慘白,她被幫徒推到水裡,一具屍體蕩過來,她驚叫瞭一聲。

李六野阻在她身前,快意地看著,“原來大小姐不光怕死,也怕死人?這回過癮瞭。”他拿過幫徒手裡的一個火把,向那邊扔瞭過去,火把下照爍的全是死去的村民。高昕這才發現自己為瞭避開屍體跑到瞭屍體更多的地方,嚇得又一聲尖叫。何莫修也發著抖,強自掙到高昕身前,攔住瞭高昕的視線。李六野哈哈大笑,拿火把四下晃著,“好看吧?在傢看不著吧?再要嘴硬六爺就隨便找兩個跟你綁作一堆!”

他終於玩膩瞭,把火把往樹洞裡一插,“他娘的,這日本鬼子是比我們要狠。”

“是……可不是。”廖金頭臉色慘白。

“找個幹凈屋子,我們來看看闊少爺大小姐隨身帶瞭些什麼細軟!”

遠處,歐陽和四道風伏低瞭身子,看著村裡閃動的火光,思楓則在註意更遠處日軍追兵的動靜。

“十一個,全是狠角,李獨眼真能講排場,二十二條槍。”四道風悻悻地說。

“三對十一。”歐陽自己也在盤算。

“跟這幫晚上能打香火的傢夥對?你算半個,你老婆不算。一個半對十一,你兩口子才兩條槍,四對二十二。”

歐陽苦笑,“趙老大怎麼還不來?”

“那傢夥一臉奸臣相,靠不住。”

思楓靠過來,“鬼子大概是三十來人,照速度十分鐘到這兒。”

“他還是別來好瞭,為一個美國人要的人,不值得。”歐陽已經笑不出來瞭。

4

沽寧城裡,趙老大正帶著一幹人想穿過巷子。今夜的氣氛有些異常,夜晚的街道上晃的不光是巡邏的日軍,還有三五成群的沙門幫徒。

八斤穿得像個半大孩子,拎著一屜包子從巷子裡穿過。

一個幫徒攔住瞭他,“站好瞭!幹什麼的?”

八斤舉舉手上的包子,“王馬虎傢要的夜宵,他傢好晚上打牌。”

幫徒看瞭看,確是包子,巷子裡也確實傳來麻將聲,他拿瞭一個啃著,順便給瞭八斤一下,“會做生意就弄兩碗雲吞過來,老子要站通宵的。”

八斤敢怒不敢言,鉆巷子就拐瞭彎,幽靜處藏著些身影,是趙老大和他的人。

“壓根兒過不去!大街鬼子看著,小巷沙門把著,連個老鼠過路都要拔槍!”

趙老大急得不行,“怎麼這裡也掃蕩呀?到什麼時候?”

“他們說瞭,通宵。”

趙老大看瞭看天色,一臉絕望。

5

祭旗坡一片漆黑。歐陽三人已轉移到村外的樹林裡,日軍的火光也越來越近。

四道風看著村裡那個發出亮光的房子說:“我有個辦法,大搖大擺走進去,跟他談判。我給他面子,空心大少帶走好瞭,女人留下來,怎麼樣?這我就還瞭情啦。”

歐陽和思楓都搖頭,“不怎麼樣。”

“也不用這麼夫唱婦隨吧?”

歐陽沒說話,回頭看瞭看,日軍追兵的火把正依次滅去,“他們是想來暗的,”他忽然樂瞭,“老四,你想不想三個人包圍十一個人?”

“別逗瞭。”

“不開玩笑,隻要你學句鬼子話。”他說瞭句日語。

“什麼意思?”

“快投降,我是四道風。”

四道風咧咧嘴,“然後他們就投降啦?那我上沽寧街面去喊好瞭。”

“不是,你沖鬼子喊鬼子話,開兩槍,然後沖村裡喊中國話,還喊我是四道風,開兩槍,咱們看能不能渾水摸魚。”

四道風立刻明白瞭,他搖搖頭,“讓沙門跟鬼子打?我不幹。死鬼子當然好瞭,死沙門的人……我放過話,不殺沽寧人。”

歐陽苦笑,“我記得你放的話,但沙門的人不會死。這計劃的關鍵就是不能讓鬼子攻進村,進村就露餡,所以咱們夾中間,看鬼子露頭就打,咱們四支槍對不過任一撥,可至少能讓鬼子不敢輕易露頭。”

“那沙門的人要沖出來呢?”

“沙門都是短槍,短槍對長槍會沖到一馬平川的地方對著幹嗎?”

“還不行。”

“你要怎麼才行?”

“那句鬼子話太客氣,我要說這句——去死吧,我是你四道風活祖宗!”

歐陽笑著教他這句日語。

四道風很小心地念誦著,站起身來摸進黑暗,歐陽苦笑著看看思楓,“我是不是太慣著他瞭?”

“趙老大一直奇怪你們怎麼配合,現在我會這麼說,因為你尊重他。”

“不光為瞭這個,我也相信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惡人。”

思楓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間民居裡,何莫修的行李已經被揚得滿屋子都是,幫徒把高三寶送的首飾搜瞭出來,交給李六野。

李六野看看,“個娘娘腔,值錢玩意都是娘們用的,你怎麼不穿女人衣裳?”

何莫修低著頭,他已經不敢和這人說話,也不屑於和這人說話。

廖金頭過來,“六爺,再耽擱真不趕趟啦。”

“讓他等會兒會死呀?瞧你那漢奸狗子樣!”

廖金頭很沒趣地低瞭頭,李六野哈哈大笑樂不可支,“今兒真是扯足順風船。小的們,留兩個人守著高大小姐,老子決計雁過拔毛,跟她老爸找點零花錢!”

“六爺,這要露餡的!”

“說你笨還露個豬臉給我看!你不會假別的幫派名字要啊?完瞭再撕票拉倒!”他自己在那琢磨,“不先奸後殺太便宜她瞭,偏老子又練的童子功,賣到日本妓院去好瞭,看交遊廣闊的高大會長找得到她!”

何莫修已經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高昕懇求地看著古爍,古爍皺眉不看她,忽然咬瞭咬牙,一把掏出瞭槍指著高昕的頭顱。

李六野後腦似乎長瞭眼睛,一個耳光甩過來,“你他媽憐香惜玉,想壞老子財路?!”

古爍被打得嘴角淌血,腰還沒直起,外邊就傳來一聲尖利的槍聲。

“去死吧,我是你四道風活祖宗!”(日語)

接著一顆子彈從窗外穿進來打在屋梁上。

“快投降!我是四道風!”

四道風伏在草棵子裡,他嚷的那聲日語叫幾個剛露頭的日軍張皇失措,不明虛實的日軍退卻,四道風追射,歐陽從草叢裡探出頭來,“別追,追就露餡啦!”

四道風習慣性地向他靠過去。

“別紮堆,打一槍換個地方,讓他們摸不清多少人。”歐陽剛說完,村子那頭就傳來思楓的槍聲。

屋裡的人都伏在地上,李六野鉆在翻倒的桌子後,這房子簡陋,打起來連子彈都防不住。

四道風在外邊嚷嚷:“假獨眼的小子!你被老子圍上啦!”

李六野氣急,“你那兩條人槍,有本事站出來拼個真章!”

一發手炮彈在村裡的空地上轟然炸開,李六野嚇得又躲縮瞭一下,“畜生!他連炮都有啦!”他一腳把火跺瞭,惱火地對著所有人嚷嚷:“都別貓著!拼死他個渾蛋!”

沙門幫徒開始無的放矢地對外開火,二十二支傢夥齊射倒也蔚為壯觀。

日軍的頭目用望遠鏡看著那片黑暗裡四下閃現的槍焰,眉頭越皺越緊,“奇怪,這片村莊我們幾天前剛剛剿過。”

身邊的幾個擲彈手又發射瞭幾發炮彈,一間房舍被炸得支離破碎。幾個士兵摸瞭出去,剛摸上村邊,草叢裡槍響瞭兩聲,兩個士兵滾在路邊。

“壓制火力,我軍按兵不動,等待援助。”頭目放下望遠鏡,向背著電臺的通信兵說,“請求援助,告訴他們我軍在祭旗坡發現反抗者的主力。”

日軍再也不動窩,步機槍和擲彈筒一起開火,在陣地和村莊之間連成數十條夜光的彈道。

李六野的二十二支短槍至此全無還手之力,子彈穿過板壁在屋裡飛來飛去。一發近失彈在屋外爆炸,板壁塌瞭下來,高昕驚叫,驚叫中帶著欣喜。

那聲音李六野聽來分外刺耳,“再叫我現在就撕瞭你!”

高昕不作聲瞭,日軍大概是想撐到援軍到來,射擊聲終於小瞭少許,李六野心有餘悸地看看這穿得漏壺一樣的房間。

“這、這火沒法駁呀,六爺。”廖金頭的聲音直發顫。

“閉嘴!”

屋梁上一口飄搖已久的破罐重重砸在地上,李六野也不太敢出聲瞭。

四道風仍興致勃勃盯著日軍可能潛來的路口,歐陽鉆瞭過來,他也樂得不行,“趁機趕快,擴大戰果,把他們玩急瞭就不好瞭。”

“怎麼擴大?”

“你不是想談判嗎?現在可以談判瞭。”

四道風撓瞭撓頭,“我想瞭想,獨眼兒是個瘋的,他不會跟我談的。”

“談判桌就是勝者的舞臺,現在他已經見識瞭我軍的強大火力,除非他是死的,不然就得坐下來乖乖談!”

6

屋外槍聲已經完全停歇瞭,可對屋裡的人來說,這是一片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六爺,人走啦?”廖金頭探頭探腦地問。

“才怪呢,那小子恨透我瞭,不見個死活會走?”

話音剛落,四道風的聲音從外邊傳來,“假獨眼?”

李六野答應一聲,“怎麼著?”

“我跟你談談,看在我身後過百條槍把子的分上,你別瞎打一氣嚇著我兄弟。”

“不開槍不開槍!”廖金頭急不可待地說。

“那就把燈掌上。”

李六野悻悻地爬起來,“都起來!還趴著幹什麼?”

十幾個人灰頭土臉地爬瞭起來,燈又亮瞭。打得歪瞭半邊的門被輕輕敲響,“這傢有沒有個愛玩火的小屁孩叫李獨眼?”

“小四,你不要欺人太甚。”李六野嗓子都氣變瞭調。

四道風樂哈哈地走進來,歐陽繃著臉在旁邊跟著。

四道風的眼睛快速從屋裡十幾個人身上掃過,高昕滿是驚艷,古爍一往情深,何莫修神情復雜,還有兩個是他那晚的酒友,也一臉崇敬。

四道風對李六野唱個無禮喏:“哈哈師兄,聽說這些年跟鬼子混得生龍活虎,怎麼倒越過越窮酸瞭,出來就帶這麼幾個人?”

“別那麼幹笑,我也不叫哈哈師兄,嫌人少哪天我把人碼齊瞭,咱約地方對陣。”

“嘿嘿師兄,我怕有些漢奸狗子順道通知瞭鬼子,老子要陰溝裡翻船。”

“你要笑就給我笑出來!別嘴裡咬著泡屎似的!老子看瞭難受!”

“原來師兄是這麼體貼的?確實不恭確實不恭!”他早繃不住樂瞭,索性大笑,笑的時候還要拍打著旁邊呆若木雞的幾個幫徒,李六野氣得肚子似乎要炸掉。

歐陽皺眉,現在實在耽誤不起時間,他對李六野說:“六爺,我們來是談判的,廢話就少說瞭。”

“有屁快放!”

“六爺回傢可把此話對墻念上三百遍,以占足口頭便宜。現在我先說放你們生離此地的條件。一,把你們所有的武器交出來,我說的不是這二十二條槍,是沙門會擁槍自重的所有器械。”

四道風聽得詫異莫名,笑聲也止住瞭。

李六野大怒,“發你娘的清秋大夢!”

“二,解散沙門會。當然你們如果棄暗投明,加入抗日陣線,這事還有得商量。”

李六野已經不願意再說什麼瞭,伸手就到懷裡拔槍,歐陽走到窗邊,對著日軍所在的方向就是一槍。那邊給臉之極,步槍機槍立刻響成一片,幾個炮彈在村子裡炸開,歐陽、四道風和沙門會幫徒一起趴下。

槍聲漸歇,歐陽抖抖身上的灰塵面不改色地站起來,“六爺,好聽難聽也聽完再打吧?什麼事都有個商量,何必讓我做得難看?”

李六野簡直快把歐陽瞪穿瞭,終於點瞭點頭。

“三,把人放瞭。”他攤瞭攤手,以示到此為止。屋裡一片寂靜。

四道風提心吊膽地看著,李六野喘著粗氣,“最多最多給你把人放瞭!”

歐陽很為難地看看四道風,四道風已經明白瞭歐陽攪渾水的精髓,又忍不住想笑,終於咬著牙忍住,點瞭點頭,“那你以後在沽寧不許那麼為非作歹。”

這實在是個很含糊的要求,李六野猶豫,而廖金頭拼命對他使著眼色。

“嗯哪。”李六野總算應瞭一聲表示同意。

廖金頭如蒙大赦,“放人放人!”

幾個幫徒手忙腳亂解著高昕和何莫修的綁縛,四道風又忍不住大笑。

“你他媽的又笑什麼?”

歐陽道:“六爺,他這麼笑就是為瞭氣您,您可千萬別中招。”

這話果然有用,李六野立刻強行自己冷靜。

高昕和何莫修終於被松開,兩人活動著手腕,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歐陽沖他們使使眼色,“你們出去,外邊有人接應。”

高昕和何莫修看看這兩幫對峙的人,逃也似的出去瞭。

兩人剛出來,黑暗裡的思楓就迎上來,她把他們引向沙門泊在河邊的那條船。

四道風已經不笑瞭,屋裡一片寂靜,該說的都說瞭,要做的也做瞭,歐陽看著李六野那張憤怒如狂的臉,道:“那就這樣瞭,告辭。請六爺的人過半個時辰再出這屋子,因為我方的人員和武器不想被六爺看見。”

四道風點點頭,“對對,萬一你把這麼重要的情報告訴鬼子,就算同門情誼我也隻好殺人滅口瞭。”他沖著周圍的幫徒抱瞭抱拳,“各位,以後萬一要瞄我,槍口歪著點!”

歐陽拉瞭這得意忘形的傢夥一把,兩人向門口走去。

李六野大喝一聲:“小四!大阿爺讓我問你一句話——你現在姓共還是姓沙?”

四道風輕松的表情一下沒瞭,歐陽轉身,“請六爺回稟大阿爺,四道風自然永遠姓沙,隻等打跑瞭鬼子,回到他老人傢膝下,那時候他老人傢會知道姓共或者姓沙不是什麼水火不容。”

“連這麼句話都要死老共幫你答?你還敢說你姓沙?”

“六爺請吧。”歐陽又拉瞭四道風一把,兩人已到瞭門口。

李六野憤怒若狂,他本來就是個拿狠勁抵聰明的人,一把把槍拔瞭出來,“我把你個死老共……”

他瞄的是歐陽的後腦,同一刻四道風也回身甩手,擲出瞭一把刀,刀擊中李六野槍上的準星,子彈斜射在門框上。

那刀餘勢未息,刀削過他的上臂,從眼球上擦過。李六野的眼前頓時黑瞭,他把眼罩往上一推,摸摸挨刀的那隻眼睛,摸到一把血,他是個見血瘋,頓時把另一支槍也拔瞭出來,“見紅瞭!見紅好啊!”

那似乎是一個號令,那二十支槍頓時一起拔瞭出來。

四道風一腳把歐陽踢出門,自己跟著滾瞭出去,然後爬起來一把把歐陽拖起,朝河邊就跑,沒跑兩步,他忽然站住瞭,疑惑地回望那間屋子。

屋裡一片寂靜,古爍的兩支槍一支指著李六野,一支指著廖金頭,海灘上吃雞的三個則指著另外的幾個人。

“大馬小馬,你們?”古爍顯然也有些意外。

“爍哥,那晚在灘頭一塊發的毒誓,跟四哥動槍的人就是跟我們動槍。”

古爍點點頭,“好,我以為你們都忘瞭。”

李六野咬牙道:“你們有能耐,真有能耐,等到我活剝瞭你們的皮再蒙在你們身上,等到我把你們傢小……”

古爍根本沒等他說完,抬手就是一槍,李六野直挺挺倒下。

廖金頭撲通一跪,“爍爺饒命!”

古爍猶豫瞭一下,就這一下,廖金頭滑得泥鰍似的直撞到他懷裡,兩人一下滾倒,帶翻瞭屋裡僅有的燈。一片漆黑中槍聲開始亂響,人影翻倒,拳腳往來,二十支槍在這樣一間小屋裡開火,黑暗裡不斷傳來各種古怪的聲音。

終於安靜下來,古爍從屋角抬起頭來,“大馬小馬?”

扳機輕響瞭一下,古爍滾開,幾發子彈打在他剛出聲的地方。

古爍再不敢出聲,四道風一隻手從塌倒的板壁後伸瞭過來,輕拉他一下,“三的?”

古爍又驚又喜,扔下這個爛攤子從那裡鉆瞭出去。

四道風和歐陽拉著古爍向泊船處奔跑,古爍掙開,“你的人呢?”

“空城計。”四道風嘿嘿一樂。

古爍氣急,“大馬小馬還在裡邊!”

四道風二話不說要往回鉆,歐陽拉住他,“來不及瞭!”

遠處,日軍終於等來瞭他們的援軍,正拉瞭一條散兵線向這村落沖瞭過來,原來的手炮爆炸聲中加入瞭沉重的重迫擊炮爆炸的聲音。炮彈呼嘯著向他們飛來,三人立刻逃向船頭。忽然傳來暴怒至極的嘶吼,一個人影從屋裡沖出,向他們追來。

三個人你拉我扯地上船,思楓迅速把船撐離瞭岸邊,機槍在船後追著打出瞭一道水幕,那個追趕他們的人視槍林彈雨如無物,徑直向船邊沖來。

古爍一驚,“是李六野,這傢夥老吹自己是九命怪貓,想不到是真的。”

四道風不說話,隻拿著楫盡量把船撐離岸邊。

古爍看他一眼,把一支槍插回腰間,他打算一槍解決。可那一槍還沒打出去,李六野就毫不猶豫從岸上跳瞭下來。隻見水花翻飛,李六野快得驚人地向船邊遊來。

古爍看看四道風,“這傢夥水性好得很,你還要躲嗎?”

說話間李六野已經追到船邊,一隻匕首在手上閃著寒光向船上的人猛戳,歐陽猛地把何莫修拖開,險險沒有戳中。古爍不再猶豫,在一個極近的距離用槍瞄準瞭李六野的頭,一扇船槳從旁邊砸瞭過來,船槳飛斷,李六野暈在水裡。古爍冷眼看著四道風放下斷槳,把李六野從水裡拖瞭上來,拿繩子細細地綁縛著。

“這傢夥說的好話從不兌現,壞話做死做絕。老四,我的老婆孩子要是死瞭,那就是你害的。”

四道風什麼話都不說,隻是把李六野身上的繩子打瞭個死結。

船迅速劃離。

船已經離岸很遠瞭,日軍開始沖鋒,從船上看去,祭旗坡已經炸成一片火海。

小屋裡射出最後一槍,一個日軍倒下,船上的人靜靜地看著。

古爍籲瞭口氣,“沙門今天總算做瞭一件好事,殺瞭一個鬼子。”

四道風最後看瞭一眼那村子,他轉身,把歐陽揪瞭起來,“你騙我!你說沙門不會死人!今天我又死瞭兩個兄弟!”

歐陽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叫四道風不知如何是好,他撒手把歐陽放開,“他們到死都被人當漢奸!”

“他們不是漢奸,是你的好兄弟,你的兄弟都是好樣的。”

“我的兄弟都被你害死啦!”

“是的,我騙你,我害死瞭你的好兄弟。”歐陽看起來很疲倦。

四道風的怒氣卻忽然消去,隨之是極度自責,“你沒騙我,他們是被我害死的。”

“別這樣,老四,你和你的兄弟救瞭我們,要怪怪我,是我把你帶進這場戰爭。”

思楓意識到他的沮喪,輕撫著他的頭發。船順流而下,朝著沽寧的方向。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