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小乞丐在破屋子的角落裡睡著,身上半邊草席,身下半邊草席,一隻手過來胡嚕他的頭,“小湯包,小得不夠塞牙縫的小湯包。”

小乞丐驚起,瞪著黑暗裡的人影,“龍烏鴉!”

四道風把頭探到月光裡,“我是你四哥!”

小乞丐一臉驚喜,“四哥!我就知道去多少鬼子都逮不著你。”

“別提這碴,”他註意到角落裡還有一雙驚慌的眼睛,“你又把什麼貓貓狗狗拉窩裡來啦?”

小乞丐很自豪地把那個人拉到亮光下,那是他在爆炸之後救下的羅非雨,“我兄弟,我救的。”

四道風有些惘然,“你也跟人稱兄道弟啦?”

羅非雨驚恐地縮著,小乞丐起勁地跟羅非雨解釋,“他就是有一萬個鬼子在找的四道風,人還行,就是嘴欠。”

四道風看看羅非雨,看不出個好來,“他沒勁,我走啦,你來不來?”

“現在宵禁。”

“你跟不跟我來?”

這對小乞丐來說是個不用多想的問題,“你看傢,別讓賊進來。”他對羅非雨叮囑著,然後蹦瞭出去,竭力跟上四道風的步伐。

四道風帶著小乞丐在巷子裡夜行,他的身影在墻頭上晃瞭一下,回頭把小乞丐接上去,幾個日軍走過,他們幾乎就是在日本人眼皮下出沒。

四道風把小乞丐接下來,隨身緊瞭緊腰上的兩支槍,槍的旁邊還掛著兩枚昭和十三手雷,小乞丐期待地碰一下,“給我一個吧,你有兩個。”

“你可以跟我扯皮罵娘,這吃飯傢夥不能碰,等我要瞭你吧。”

“你什麼時候要我?”

“等你跟槍一樣高。”

小乞丐挺瞭挺身子,立刻顯得高瞭很多。

四道風笑笑,“躥得挺猛,等我找根槍來比畫一下吧。”

“什麼時候?”

四道風明顯在應付,他看看黑沉沉的夜色,噓瞭一聲,小乞丐立刻很警惕,跟著他一塊兒蹲下。

四道風打量著黑燈瞎火的住傢,小心地向某個角落接近,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根繩,掛在脖子上。

“你在偷雞?”聽著黑暗裡咕咕的雞鳴聲,小乞丐已經明白瞭怎麼回事。

四道風輕噓瞭一聲,從雞窩裡掏出一隻雞來圈在繩子上,他的手法熟練之極,從頭到尾雞也不出一聲。

“軍師會知道的。”

“我是隊長,”他自己也知道有點強詞奪理,“你不說他就不會知道。”

“我不知道會不會說。”

“我教瞭你很多東西吧?現在也是在教你,偷雞都不會還打什麼天下?”

“軍師也教我瞭,他不說打天下,這叫革命行動。”

四道風看看孩子,拿出一塊銀洋讓他看,然後放在雞窩裡。他站起來,渾身掛滿瞭雞,“費這鳥勁偷它幹嗎?比買的還貴。”他沒好氣地說,然後拖瞭小乞丐離開。

2

古爍的傢已有模有樣瞭,有個小院,裡裡外外幾間房,房裡都有半新不舊的傢具,裡屋傳來女人和孩子的玩鬧聲,古爍有耳無心,瞪著角落裡供的關帝爺發愣。

“古爍,睡啦!”古爍妻在屋裡喊。

“就睡。”古爍應瞭一聲。

“洗瞭澡再睡。”

“嗯哪。”

古爍應著,開始給關帝燒香,他極虔誠,先解下身上的槍和刀放在一邊,然後焚香長揖過頭。燒完香,他轉身到院裡洗澡。天已經很涼瞭,他打著寒戰,用涼水澆過身上的刺青和累累疤痕。和著水聲,有一聲輕微的槍機聲,不知是打開還是合上。

古爍腰上搭瞭塊毛巾光著腳進屋,他突然瞧見地上有一個濕鞋印。他沒聲張,在外間把自己收拾幹,他把毛巾搭在槍上,再收回毛巾的時候槍已經不見瞭。

古爍上院子裡,出門時忽然把毛巾下的槍頂在門上,那是這屋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他扣動扳機,槍沒響。

四道風出現在門口,他瞪著古爍,手上的子彈一粒粒落下,他的神情冷淡又失望,“我就想知道你會不會對我開槍。”

古爍退瞭一步,看起來想哭,“不是對你!我不知道是你!沙門缺德事做太多瞭,我現在蹲坑都帶槍!”

“你現在是沙門老三瞭是不是?李獨眼、金頭蒼蠅、你古三爺,沒一個好東西。”

“我是四道風的老三,大的、二的、你、我。”

“狗漢奸別提他們。”

“是的,我他媽狗漢奸。”

“古爍你跟誰說話呢?”古爍妻在屋裡嚷嚷。

“我高興,哼曲呢。”

“外邊哼去,剛洗完澡身上涼,呆熱瞭再來睡!”

四道風調侃地看著,“你臉都不要就圖這個?”

古爍黯然,“你不會喜歡,可有人喜歡。”

“還哼?”古爍妻又嚷瞭一聲。

“出去好嗎?”古爍央求著。

四道風臉上的嘲笑之意更加明顯瞭,他掉頭走開,古爍毫不猶豫地跟著,他根本忘瞭自己還是光著的。

古爍在院墻根下站住瞭,他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就這兒吧,這兒不錯。我老夢見你,夢見你說,我以民族的名義槍斃你,然後,一瞭百瞭。”

四道風咧瞭咧嘴,“怎麼連漢奸都比我會說套話?”

“你要信得過,吭一聲,我安排好後事找個地方把自己崩瞭,這樣好不讓我老婆孩子看見。”

“我信得過你?”

古爍苦笑,“是啊,那就這兒吧。”

“你有病?我拿槍比過你嗎?”他撩起衣服給古爍看,“兩把傢夥睡著呢,自作多情。”他把古爍脫在院子裡的衣服扔瞭過來,古爍忽然意識到羞恥,忙不迭地穿著。

四道風看著他評頭論足,“羞什麼?一身賤肉誰沒看過呀?肚腩子都有瞭,我勸你趁早死瞭算瞭。”

“你……想幹什麼?”

“我餓瞭,陪我吃飯。”

“吃飯?”

“還要叫人,要熱熱鬧鬧,要……”他看瞭看月色,“風光大葬。”

最後四個字聲音極低,他是嘀咕給自己聽的。

古爍沉默地點點頭,系上扣子,和四道風閃身出門。

四道風和古爍在一條巷子裡停下。四道風在一邊待著,古爍從院裡領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沙門幫徒。

三人又到瞭另一條巷子,四道風和古爍等著,那幫徒又領出一個人來。

幾個巡邏日軍路過。

“什麼的幹活?”

古爍看看愛搭不理的四道風,拿出證件給日軍看,日軍沒說什麼,走開,古爍立刻把它收起來。

“漢奸證啊?”

古爍極沒面子地點點頭,四道風劈頭蓋臉就是一下,古爍默默地承受。

在幾條巷子裡轉瞭一圈,在半夜的街道上四道風這行人已足六七個,他們徑直向日軍的關卡走去。

“站住!什麼的?”

古爍猶豫一下,對旁邊的一名幫徒說:“你去說。”

被他點到的幫徒向日軍走去,拿出證件,日軍點點頭放行。

幾個人還沒過關卡就聽見哎喲一聲,四道風又給瞭那有證件的幫徒一下。

一行人沉默著來到一個廢碼頭。

四道風打量著眼前的人,足足六個,高矮不等參差不齊地戳著,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種要哭出來的表情。

“你們幹嗎呢?我搶你們錢瞭?”

“四哥,好久沒見著你瞭!”

“得得,我要吃飯,不聽號喪。”他吹瞭聲口哨,小乞丐從黑暗裡出來,拖著四道風的所有贓物,很仇恨地看著他,“四哥,你幹嗎跟他們一道?”

四道風沒空搭理他,轉向古爍一行說:“他是我哥們兒,你們也是我哥們兒,那他也就是你們的哥們兒,他可是我四道風的情報員,你們以後在街面上走動要罩著他。”

幾個人答應不迭。古爍有點訝異地看那小乞丐,小乞丐瞪他一眼,將頭轉開,“誰要他們罩?他們都是漢奸。”

“三的聽見沒?我小兄弟都比你像樣……”他愣瞭一下,“六個都是?”

六個裡跪下瞭五個,古爍站著,反倒有點幸災樂禍,“都是,都出息大發瞭,都是李獨眼的得力幹將。”

“我掉進漢奸窩啦?”

“四哥你明鑒,咱們都是沙門的不是?沙門跟鬼子合瞭不是?那外人眼裡咱就叫漢奸啦!”一個幫徒說。

四道風揪住他就往沙灘上摁,“別想繞我,就說有沒有幹過漢奸事?”

古爍冷冷地說:“如果給鬼子跑腿叫作漢奸事,那就都幹過,你當漢奸證白拿?”

被揪住的幫徒說:“古爍別說啦,你不是把自個兒也裝進去瞭嗎?放我們一馬,四哥!”

古爍從四道風手上把那個人搶瞭下來,“老四,看你幹的事我們也解氣,可你是天上飛的,我們是地上爬的,我不知道想吃口熱飯菜,不被人追著殺算不算沒出息?如果是,那我們沒出息。”

四道風撿瞭根爛船櫓就想打,古爍不躲不避,“你是四海為傢的四,不講道理的道,狂風大作的風。誰能是你啊?很多事情鬼子來的時候已經定瞭,你改不瞭的。”

“改得瞭!”

“大風已經死瞭。”

四道風把船櫓貼著古爍的頭砍在地上,半截斷櫓飛瞭出去。

“老四?”

“你去殺雞!”

“你可以殺瞭我,也可以殺瞭他們,你是沽寧專殺敗類的大英雄。”

“去殺雞,我不想跟你說話。”

古爍猶豫瞭一下,拿起那整串雞走開。四道風在小乞丐身邊坐下,他顯得很疲倦。他就這樣沉默地坐著,直到古爍把雞做好。

沙灘上一堆火光,幾個人圍坐瞭吃著古爍的海水燒雞,氣氛很沉悶。

四道風不斷地把各個肥碩的部件塞到小乞丐手裡,最後索性把一隻雞腿從古爍手裡搶下來,塞給小乞丐。“你是漢奸,吃雞屁股。”

古爍翻他一眼,真就撕下隻雞屁股吃著,兩人都竭力想恢復舊日的感覺,但那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

四道風也翻他一眼,打瞭個飽嗝,抓把沙子擦擦手,又在衣服上蹭兩下,這就算衛生過瞭,然後他又和古爍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好瞭,老四,說吧。”古爍的話像是個口令,其他五個人也都不吃瞭,齊齊放手,很嚴肅地看著四道風。

“說什麼?”

“你有什麼事?你冒瞭大險找過來,又不殺我們,總是有事。鬼子正在掃蕩,你們一定很難,或者你要我們背後給鬼子一刀,你說話,我們辦。”

幫徒們附和著:“我也是古爍這話。”“就是,全沽寧翻我們白眼,你看得起我們,還請我們吃這頓雞。”“一句話,有的你拿走,沒有的我們給搶過來。”

“我是誰?我是四道風呀!我一起跑全沽寧的鬼子都得跟風!我要殺幾個鬼子還要求你們狗漢奸?”

幾個幫徒都啞瞭,古爍火氣上頭,“你別把漢奸兩字老掛嘴上!”

“你自己也說是!漢奸!”

“你幹嗎不在嘴上掛個尿壺?”

“我就掛這倆字——漢奸。”

這事已經被他弄得像玩鬧瞭,古爍一拳掄過去,四道風靈巧地讓開,“不給你打,漢奸。走啦,小湯包。”他拉起小乞丐,想想,又轉身,說,“我沒事,就是一直忙殺鬼子,也怪想你們的,真要見瞭也不過這麼回事,你們也別惦記我,好好過日子,給鬼子跑腿可以,別禍害沽寧人,還有三的……我懂你的難處。”他終於正眼看瞭看古爍,然後搭著小乞丐的肩膀走開。

古爍怔怔瞧著就要沒入黑暗的四道風,忽然有種不管不顧的沖動,“老四!你等會兒!”他追上四道風,把什麼東西塞到他手裡,“這個你拿走,拿這個你能在沽寧城裡走通途!”

四道風瞧瞧手上的證件,“還有個事,我沒臉跟你說……”

“你說你說,老四,我真想你,還有老二……”

“二的完瞭,就今天的事。”他看著古爍,“自然是鬼子殺的,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害的。你說的也有理,大的二的興許真是被我害的……你們都是哥們兒,幾個哥們兒給他磕個頭吧,我已經磕過瞭。”

他帶著小乞丐走瞭。

古爍僵在灘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雜院裡,歐陽靠著墻睡瞭一個晚上,他醒來的時候,已是初晨,四道風正極認真地用一隻雞腿順他嘴邊擦瞭一臉油,小乞丐嚴肅地站在旁邊。

“夢到匪婆子瞭,你笑得像被鮮花砸破頭的狗屎。”

歐陽沒好氣地白瞭四道風一眼,他實在是餓壞瞭,搶過雞腿來就啃,忽然又停住嘴,“幾條腿?”

四道風把一個佈包扔給他,“管夠啦,本隊長一向是關心同志生活的,這我買的,還是從別人嘴邊搶下來的……”

他住嘴,因為發現說走瞭嘴,小乞丐氣沖沖為他補充,“從漢奸嘴裡搶下來的!”

“哪來的漢奸,小氣包?”

“哪來的都有!他還跟漢奸獻寶,泄露我是四道風的情報員!”

歐陽看四道風一眼,四道風訕笑著,並且立刻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岔開的話題,“我覺得該給小湯包鬧個正名瞭,這一人一個叫法實在不好。”

“先說好不準帶‘小’字。”小乞丐立刻忘瞭告狀。

“不帶‘小’字鬼知道是你?”小乞丐沖四道風屁股就是一腳,整個四道風組織敢踢他屁股的也隻有歐陽和小乞丐一大一小。

歐陽低瞭聲,“你要去看朋友沒什麼不好,很多人也不是扣上漢奸二字就能一棍打死的,不過以後註意。”

四道風看瞭一眼歐陽,由詫異到感激。

三人走下地道。

唐真在小間睡覺。歐陽搬瞭張椅子放在小間外邊,把四道風帶回來的雞放在椅子上,好讓唐真醒來就能看見。

四道風湊過來,看著唐真的睡姿吹瞭一聲口哨,歐陽輕輕拉上簾子,重重一腳踢在四道風屁股上,“對自己的同志不準這樣!”

“我剛發現她是個女人。”

“那是,你一向當她是挺機槍。”他拿起衣服,“走,我們去踩踩盤子,看在這地方怎麼活下去。”

四道風伸伸懶腰,“我困瞭,要補覺。”

“為瞭你昨晚不幹正事現在才必須出去!”他給四道風化著裝,“還偷雞。”

“死小孩,又告密。”掙紮的四道風頓時老實瞭,由歐陽在臉上塗弄著。

“一吃就是海水當鹽,邊吃還得給它剪腳趾甲,這德行的雞賣得出去嗎?拜托你下回掩耳盜鈴別再被我抓住瞭,我都奇怪你就沒落鬼子手上。”

“叨叨得跟個老媽子似的,”他瞪一眼歐陽,“給瞭錢的。”

“有沒寫‘四道風到此一遊’?”

“‘遊’字還是不會寫。”

“謝天謝地。”歐陽給四道風貼上一撮胡子。

3

長谷川又在窗前捅自己的耳朵,直到看見幾個沙門會幫徒過來。

李六野赫然其間,古爍跟在最後,身邊的人有三個是昨晚一起吃雞的。廖金頭賊頭賊腦湊到古爍身邊,“爍哥怎這麼陽氣不足?”

“搓瞭十八圈麻將。”

“咋不叫我呢?大輸贏吧?”

“大輸贏。”

“誰贏瞭?”

“都輸瞭。”

“總有個贏傢吧?”

古爍看著正從房裡走出來的長谷川,說:“鬼贏瞭。”

廖金頭當這是氣話,賊兮兮地笑瞭起來。身邊的同伴捅瞭古爍一下,他知道古爍正因為皮小爪的死壓著一股火。

長谷川在門口站定,刻意江湖氣地沖李六野抱拳作揖,“六爺跟我說話一定要大聲,慚愧得很,中瞭你那師弟的毛招。”

李六野多少有點赧然,“那畜生跟沙門三年不通音信瞭。”

“哦,總有些聯系吧?”

“真沒有。”

長谷川笑瞭笑,“六爺知道我想要什麼還這麼說,是拿我不當朋友拿四道風當朋友啊。”

“我當然和你是好朋友,要不是看師父面子早把那畜生三刀六洞瞭!要有半句假話叫我生不如死!”

長谷川瞧出李六野不是在說假話,樂瞭,“我當然信六爺的話。其實這次掃蕩四道風也是插翅難飛,隻是想起和六爺的交情,就好像骨鯁在喉,想知道我的好朋友是幫我還是幫別人,這點小心思六爺能明白吧?”

李六野簡直有些感動,他說:“那當然。我們槍上討生活的人最討厭就是吃碗面翻碗底,我回去一定跟師父好好說說,讓我們沙門在這事上能多多出力,好對得起你長谷川的交情!”

“那就好。其實請六爺來一是掛念,二是有兩件對六爺舉手之勞的小事。”

“說說,二十件都給你弄好。”

“其一呢,我明天有些公務出門,手上有個想要的人被此地商會的高三寶藏瞭,我料他會想法把人送出去,這沽寧明暗道都是沙門的,到時煩請把人給我送來。”

“這也太省事瞭。那老頭就是空架子,要不要我把人給你搜出來?”

“不不,最好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老頭有苦說不出比較有趣。”

李六野大笑,“你很壞嘛,還有一件什麼事?”

長谷川謙虛地笑笑,“這更好辦瞭,這趟掃蕩頗有斬獲,那邊有些屍體想請六爺幫看一下,也許四道風大意失荊州就在其中也說不定呢?”

李六野頓時來勁,“看看!看看!他要就此掛瞭我也不用跟師父費口舌瞭。”

長谷川引路。古爍幾個沒好氣地跟著,他們自然知道四道風活得好好的。

李六野看得貪婪,眼罩換瞭三四次也沒看到他想看的,“死小子命大,這圈沒有。”

長谷川反倒不像他那麼失望,“我想這種掃蕩也很難抓住他那樣的人,我隻有靠六爺瞭。”

“你放心,隻要師父說個行字,不幾天我就把那廝給你帶來。”

“等公幹回來我給沙老爺子備份厚禮。”

兩人寒暄著從屍體邊走開,眾幫徒求之不得地跟上,幾個人已經快吐瞭出來。古爍一向是能離李六野多遠就多遠,他落在最後,但眼角突然掃見什麼,他站住。

那是一具昨晚剛運到的屍體,古爍註意的不是那屍體的遍體鱗傷,而是那長短不一的兩隻手。古爍被雷劈瞭一樣,兩眼冒火,他回過頭來,他的世界一下成瞭無聲的,眼裡隻剩下長谷川那顆聳動的頭顱,古爍撞開身前的廖金頭向那顆頭顱沖過去。他才把槍拔出一半,幾個一直關註他的幫徒便死死把他抱住瞭。古爍掙紮,他還是聽不見聲音,周圍一下亂瞭套,李六野和長谷川回過頭來,李六野在無聲地喝問著什麼,一個幫徒在古爍臉上狠扇瞭一掌,古爍的世界又恢復瞭聲音。

另一個幫徒正在回復李六野的問話:“啥事沒有,六爺,爍哥昨晚牌上輸給我們瞭,火氣一直沒消呢。”

“我操!刀把子討生活的人就這麼輸不起,來這給我丟人?”

廖金頭笑笑,“爍哥顧傢小的嘛,準是輸脫底褲跟老婆沒法交代瞭。”

“你那麼看著我幹嗎?找死?”

幾個幫徒使勁把古爍的腦袋摁瞭下來,“給六爺賠罪!給六爺賠罪!”

長谷川也來打哈哈,“麻將這東西很是有趣,哪天跟六爺來上兩圈?”

“我煩那個,我就好拋光洋,押天地頭,賭多大都行!”

“那也好,我最傾慕的就是六爺這股豪氣!”

李六野哈哈大笑,拋開瞭古爍。

幾個幫徒仍死死夾著古爍,古爍身子一震,一縷血絲從嘴裡溢瞭出來。

總算出得日軍司令部大門來,幾個貼心的幫徒夾著古爍進瞭一傢茶館,館子裡僅有的客人嚇得悄悄溜瞭出去。古爍被推坐在桌邊,他現在像個關節不會打彎的人,幫徒忙著給他推宮過血。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掐人中、噴茶水地搞瞭一氣,古爍終於醒瞭點神。

“爍哥,你說話松松氣,實在不想說罵我們也行。”

“漢奸兩字怎麼寫?”古爍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

幫徒難堪地笑笑,“爍哥這又是何苦來呢?”

“我知道咱們就是漢奸,可不識字,我特想知道這倆字怎麼寫,可又沒臉問人。”

幫徒們都不說話,古爍直沖沖地向掌櫃走去,“你,寫給我看。”掌櫃嚇瞭一跳,搖頭不迭。古爍把槍拍在櫃上,掌櫃戰戰兢兢用指頭蘸瞭茶水,在櫃上寫給他看。

古爍一言不發地端詳半天,長嘆一口氣,“是真難看哪。”他推開幫徒們,直投鬧市而去。

4

城內外進出的關防明顯加強,街頭充斥著各種服色的日軍,這讓這座小城裡的兵力幾乎飽和,剩下些許空間也被街頭巷尾橫行惡作的沙門幫徒占據。

歐陽心事重重地看著這一切,他回頭看一眼四道風,那傢夥不知從哪兒弄瞭包瓜子在嘴上嗑著。

“給瞭錢的。”他把瓜子向歐陽遞過去,歐陽搖搖頭,向一間飯館走去。

飯館裡很空落,日本人統治下還能撮得起館子的人實在不多。

四道風要瞭一桌子菜,坐在角落裡吃得不亦樂乎,想起來瞭便給歐陽夾一筷子,他已經很成功地把歐陽的偵察變成自己重溫鄉情。

“吃一點吃一點,知道你頭痛吃不得油膩,可你也瘦得像活鬼。”

“滿大街晃的都是鬼,你就沒往心裡去?”

“吃飽瞭才好驅鬼。”

歐陽猶豫瞭一下,道:“沙門的人在沽寧可攪得越來越兇瞭……”

四道風看歐陽一眼,仍在吃,但已不像剛才一樣貪嘴。

“你什麼都可以說,就不說這個?”歐陽苦笑。

四道風可勁地嚼一塊排骨,不回答。

“那就不說瞭。”

四道風釋然瞭些,給歐陽碗裡放上一塊排骨。

“唐真昨天晚上要我殺瞭李六野。”

“這有什麼稀奇?小瘋婆子跟誰都這麼說,還說要殺我叔叔,我叔叔招她啦?”

“她說隻要殺瞭李六野,我要幹什麼都行,這事你怎麼看?”

四道風愣瞭愣神,終於不再吃瞭。他琢磨著這話的意思,然後拍著桌子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你喜歡那挺機槍?那你幹嗎不抱著那挺機槍睡啊?放一百二十個心啦!我不會告訴你匪婆子的!要不要我今晚上再躲出去?”

歐陽目光冰冷地看著他,“你明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被逼得沒別的希望瞭,被我們逼的,你我兩個,你大英雄,我大局為重,我打哈哈,說她是小女孩,好像這樣就顯出我們的大瞭,大總是比較方便騎在小的頭上,對不對?”

歐陽的冷峻讓四道風終於停止瞭笑聲,“你抽風呢?為個女人跟我這麼說話?”

“她是四道風的一員,而且我也不是光為她說。老四,一邊是死,一邊是活,我們一直是那條夾縫中間活下來的,現在城外的縫被鬼子填死瞭,城裡的縫也叫沙門填沒瞭,你說怎麼辦吧?”

“說半天還不就是要我跳出來跟我叔叔鬥!”

“早不是你和你叔叔的事情瞭,是我們還活不活得下去的問題。掃蕩把我們壓到這個地方來,這個地方有兩幫人,說到頭,兩幫人最後都會選擇用槍。”

“用槍是不是?”他站瞭起來,三兩步走到街心,那是沽寧城的繁華處,目之所及處有三個巡邏的日軍,還有幾個沙門幫徒。

歐陽從館子裡趕出來,正看見四道風一邊掏槍一邊抹去臉上化的裝。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四道風的槍就響瞭,兩個正對他的日軍一頭栽倒,他回身,又一槍貫穿瞭第三個日軍的頭顱。

人群驚竄。

“我是四道風!”四道風的一句嚷嚷讓人群逃跑的速度都慢瞭下來,四道風這三個字在街頭巷尾已經有莫大的威力。

“我是專殺鬼子的四道風!我是沽寧人,不殺任何一個沽寧人的沽寧人!”他掃過那幾個幫徒,那幾個人正想拔槍,卻迅速將手從槍上挪開。他掃過歐陽,歐陽苦笑,他明白四道風正在給他一個確切無疑的答案,他什麼也不能幹,隻能將一隻手塞在衣襟裡,監視著四道風的身後。

“不過話說在頭裡,哪個不爭氣的沽寧人要把壞事做得太絕的話,我……”四道風想說句狠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瞭,憋瞭半天才冒出句:“我……我操他祖宗!”

話一出口,他頓時覺得這話實在沒什麼力度,但已經沒時間後悔瞭。日本人聞聲而來,歐陽出槍,把跑在最前的一個日軍撂倒,他一拍四道風,兩人拔腿就跑。

歐陽和四道風縮在一個門洞裡,抓瞭狂的日軍在巷口跑來跑去。幾個日軍從巷子那頭縱穿過來。眼看再無藏身之處,身後的門突然開瞭,一個戰戰兢兢的市民探出頭來,“四道風吧?你是他本人吧?在跟鬼子鬥吧?”

“都對,能進去嗎?”

市民連忙讓開,兩人進院,門關上。逼近的日軍紛沓而過。

日軍的喧囂還在周圍響著,四道風一屁股坐瞭下來,“對不住。”他說。

“回頭再說。”歐陽還在聽著外邊的動靜。

“老子在給你認錯!”

歐陽聽著日軍的聲音往另一個方向遠去瞭,回頭苦笑,“我聽見瞭,我接受。”

“別這麼陰陽怪氣的說話,你恨我恨得牙癢癢的,你直說。”

“真的不是。我不該逼你,我逼你瞭,我也該認錯。”

四道風狠狠在墻上捅瞭一拳,弄得這陋舍有些震動,戶主忙紮瞭進來,“怎麼啦?”

“滾蛋!”

“對不起,他在說我。”歐陽抱歉地沖戶主笑笑。戶主退瞭出去。

“說真的,我一直就不想逼你,你是個特別戀傢鄉的人,傢鄉當然不光這沽寧城,還有人,你不想和養你長大的人為敵,這我明白,我明白可還逼你,是我不對。”

四道風不說話,悶聲摳著墻皮。

“老四,咱回山裡吧。山裡還有林子,在這兒咱們什麼也幹不瞭,可能都活不瞭。”

“就不!”

“別撒孩子氣。”

“我、我、我跟沙門鬥!”

“沙門的人都不是善碴,現在刀架在脖子上,你連句狠話都說不出來,平心而論,老四,這仗還沒打已經死輸瞭。”他不再說瞭,他是真不想逼四道風。

四道風默默地盯著墻壁發呆。

5

李六野在幫徒們的簇擁下走過街頭。他的飛揚跋扈讓市民見他便遠遁,他躊躇滿志要進沙門院子時,廖金頭跑過來說著什麼,李六野一腳把廖金頭踢得從臺階上滾瞭下去,他狂怒地進院。

沙觀止正在小爐邊扇火,聽見李六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一臉的火氣說:“我的祖宗是他什麼人?”

“欺師滅祖,師父。”

“我、我把他……我把他個孽障……我……”他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麼瞭,手上的扇子伸到爐子上著瞭火,他狂怒地扔瞭。

李六野瞧著師父這形狀,屈得哭瞭出來,“我不知道我怎麼他瞭,師父,都不知道做錯瞭什麼,他要沙門就讓他坐大好瞭,我爛命一條行走江湖也罷,在沽寧除瞭您老人傢也沒別的牽掛瞭。”

沙觀止心痛得不行,忙撫慰他,“這是怎麼講?沙門傳到你這已經第四代瞭,就算在我手上也沒像今天這樣興旺過,你哪有做錯什麼?你是沙門的大功臣才對!”

“做人可是真難哪。”李六野仍在垂淚。

“哪裡話來的?天底下會有讓我徒弟害怕的玩意?不過六野,那孽障倒也不是小人,他是讓赤匪給蠱惑的,那赤匪才真不是東西!”

“要不是礙著小四,十個赤匪我也給師父抓來瞭!”

“你就去抓嘛,我好斷瞭他的手筋腳筋!”

“可小四死保呢,他現在自傢人都不要瞭。”

“你……你把那孽障也抓來!”

李六野頓時有瞭精神,“交給長谷川哪?”

“給他那孽障就死定瞭!交給我!我拿鏈子鎖瞭!”

“師父,那咱這就形同和小四放對瞭?”

“兩幫人馬才叫放對!他就從這出去的,使的槍都是管我要的!放什麼對?這叫清理門戶!”

不管清理門戶還是放對,這都正是李六野要的,他突然又變得精神抖擻瞭。

四道風和歐陽心事重重地回到藏身之處,通往地道的蓋子從裡邊鎖上瞭,歐陽按暗號敲瞭敲。蓋子打開時露出八斤年輕稚氣的臉,歐陽的臉上少瞭點陰鬱,“八斤,你找過來瞭?”

“所有人都找過來瞭,軍師。”

歐陽和四道風趕緊下到地下室。八斤所謂的所有人,加上唐真也隻有八個。

歐陽看瞭看四道風,四道風低著頭不讓人看見他的黯然,然後打瞭個哈欠,“我困瞭,我要睡,愛說話你說吧。”他扒開張鋪躺下,順手用被褥蓋住瞭臉,歐陽不知道被褥下邊是什麼表情,他回頭看看來的人,“還有……還有十個人呢?撤的時候是二十個。”

“犧牲瞭。”

回答得幹凈而爽快,歐陽為之一愣,“犧牲瞭?確定?”

八斤道:“我們都對過瞭,劉老虎讓第一頓排炮炸死瞭;小爪子、馬瞎子死在營地瞭;阿寶、二黑進城時沒混過去……”

“好瞭,別算瞭,你們誰見過龍文章那一隊?”

“沒。恐怕兇多吉少,現在城外的鬼子見人就開槍,老百姓也不放過。”

“軍師,什麼時候行動?進到城裡來瞭,我們可以大大的搞一下!”

“是呀,你知道八斤把什麼帶出來瞭?八斤!”

八斤得意地讓歐陽看背簍,那裡是炸藥。

“足足二十八斤!都是一點點從臭彈裡摳出來的!軍師,夠把鬼子的王八殼掀個底朝天啦!——什麼時候行動?”

歐陽看四道風,四道風裝模作樣地打鼾。

“暫時……不動。”歐陽說。

年輕的臉驚詫而失望,“怎麼能不動?”

“你們不要急著去犧牲,先想想怎麼活下來,活下來就能成四道風這樣的老油子,就能殺更多的鬼子。”

“那死瞭的同志怎麼辦?”

歐陽咬瞭咬牙,“咱們現在隻能想活著的。”

年輕的臉龐有憤怒,也有茫然。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