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棋局

脫身是必然的。

顏淡自問還不想從一隻野生草長的妖變成一隻野生傢養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開,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實在太不劃算瞭。

顏淡對著油燈,慢慢卷起衣袖,伸手摸瞭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並沒有像上兩次一般將她的手指彈開,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瞭。顏淡靜下心來想瞭一想,猜測是因為她身上完全沒有妖法、就和一個凡人無異,而禁制對於凡人來說自然是沒有用的。那麼也就是說,她這回可以完全不借助外力,自己將它取下來。

顏淡伸手拔瞭幾下,這禁制卡得太緊,除非把手給斬下來,否則是怎麼都不可能拔出來的。雖然古時有蠍蟄手,壯士斷腕的典故,但她還是想做一個好手好腳的妖。她摸瞭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邊砸瞭兩下,再對著油燈一看,連條縫都沒有。由此可見,這道禁制很堅固。

她轉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貼在地面上磨,磨瞭好一會兒,地上多瞭一灘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圓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瞭。顏淡搗鼓一陣,覺得還是把它磨出個口子的辦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鐵杵磨成針,她磨開個禁制應該也不算太難罷?

她一把推開房門,打算去廚房找塊磨刀石,卻見唐周正站在門口,抱著臂瞭然地看她。顏淡一個激靈,呱得一下跳開一大步,笑著說:“師兄,有何貴幹?”

唐周靠在門邊,微微一笑:“原來我是想來問問你,客房裡有什麼缺的,不過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瞭砸東西的聲音。”他看瞭她的手腕一眼:“不過似乎砸不碎?”

顏淡怯怯地拉住他,晃瞭兩下,輕聲道:“你放瞭我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做壞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誕日,我都會去上香捐香油錢;還為你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選一個,是帶著禁制還是被煉成丹藥?”

顏淡深刻地看瞭他一眼,嘟著嘴:“唐周,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可是救瞭你兩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開你的禁制,你逃還來不及罷?”

這不是廢話麼,她不逃難道還等著他再來抓?

“你既然都說瞭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又怎麼會放瞭你?”

“唐周,我錯瞭我真的錯瞭!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就算聽到什麼也馬上會忘記掉,你看你離傢這麼久,也會想傢對不對?我現在也很想回傢,我傢丹蜀還等著我給他講(鬼)故事聽,子炎還眼睜睜盼著我,紫麟沒有我在一旁鞭策修為會荒廢的……”

唐周嘴角微抽:“聽起來,似乎你傢裡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從她手裡抽出來:“我看你當凡人也沒有什麼不適的地方,以後也這樣好瞭。”

顏淡大受打擊,呆瞭一會兒,才抬手揉瞭揉眼睛,喃喃自語道:“說起來,我當瞭這麼多天的凡人,會不會變老瞭?”她想到這裡,隻覺得內傷更重瞭。

唐周緩步走開幾步,聽見身後就此沒瞭聲息,有些奇怪地回頭看瞭一眼。但見顏淡垂著頭,站在那裡不動,突然眼中掉下一滴晶瑩的液體,在地上暈開瞭一點淺色。他不由嘆瞭口氣,轉身走到她身邊,遲疑瞭一下,還是伸手按在她的肩頭:“早點睡吧,現在時候也不早瞭。”

顏淡轉過頭望瞭他一眼,又別過頭不理睬他。

唐周慢慢伸過手去,輕輕拭過她的眼角,好聲好氣地說:“你今日也累瞭,去睡罷。”

顏淡走到門邊,砰地一聲把他關在外面,然後轉過頭看著方才在地上磨出來的白屑,自言自語:“都吹到眼睛裡去瞭,好疼……”

其實真正的事實是這樣的——

顏淡蹲在地上,將手腕上的禁制磨平瞭幾分,磨的時候白屑進瞭眼睛,但是她顧及不瞭這麼多,馬上飛奔出去找磨刀石,結果在門口瞧見唐周。她立刻往後跳開一步,一腳踩到那堆白屑上,不讓唐周瞧見,結果白屑又飄進眼睛裡去瞭。

她揉瞭揉眼睛,眼中微微濕潤起來,剛才那種微痛發癢的情形就不見瞭。

至於無心插柳柳成蔭,柳樹長成梧桐樹,這是上天瞧見她現在受苦的慘狀,終於來解救她瞭。顏淡對著鏡子看瞭半晌,下瞭定論:“好像是老瞭一點點,應該還沒有半歲這麼老……不過唐周好像很怕看見我掉眼淚啊?唔,看來不用找磨刀石瞭,還是找個洋蔥吧……”

(某人插花:

廚娘:少爺,這顏姑娘很是奇怪,半夜跑過來找東西……

唐周:大概是餓瞭吧。

廚娘:她找瞭半天,拿走瞭兩個洋蔥。

唐周:……

翌日一早,顏淡頂著微紅的眼眶,踏著虛浮的腳步,出現在人前。她真的不知道洋蔥會這麼厲害,開始剝瞭兩片連感覺都沒有,還以為不靈,片刻之後眼睛卻開始發酸,忍不住用手揉瞭一下,結果弄巧成拙。

顏淡消沉地低頭喝粥,突然眼前多瞭一碟花卷。唐周低聲道:“別隻喝粥,多吃點別的。”她抬頭看瞭他一眼,繼續消沉地喝粥。

“都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去做。”他又輕聲問瞭一句。

顏淡終於完全瞭解百靈曾指著元丹的鼻子說的那一番話瞭:男人的通病,花心、軟骨頭、犯賤。可是她現在真的沒有胃口,口中還是一股嗆人洋蔥的味道,就搖瞭搖頭,默默地喝完碗裡的白粥,輕聲說瞭句:“唐伯父,唐伯母,你們慢用。”

唐夫人看著兒子,皺瞭皺眉:“你欺負她瞭?這孩子像是哭瞭一晚上。”

唐周推開椅子,轉身追瞭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腕:“昨晚我昏瞭頭,有些話其實不該說的,對不起。”

顏淡不由自主地“啊”瞭一聲,神情復雜地看著他,斟字酌句地說:“其實,你從前說過比這個還過分的話,做過更加惡劣的事情……”所以,昨晚的事如果能把她氣得哭一晚上,那麼之前早就被氣死瞭。

唐周大為難堪:“是麼?”

顏淡消沉地轉過身,走瞭。

唐周站在那裡回想瞭一遍,正巧見小翠走過來,出聲道:“我有話問你。”小翠停下來,微微笑道:“少爺,你問吧,我定把能說的都說給你聽。”

“如果你第一次見到一個人,他就把你的同伴打傷瞭,你會怎麼想?”

小翠問道:“我的同伴傷得重嗎?吐血瞭?差點沒命?”她每問一句,唐周都點瞭一下頭,她立刻氣憤地說:“把這人送官,先打五十大板,打斷那人的腿,最好把全身骨頭都打斷!”

“之後這個人還把你捉起來,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也不給東西吃,過瞭二……”

“在黑乎乎的地方餓瞭兩天?!這個人還有沒有人性啊?”小翠簡直是義憤填膺,“少爺你不用說下去瞭,這種豬狗不如的惡人一定會遭天打雷劈的!”

唐周緩緩道:“好瞭,你下去做事罷。”

第三日,顏淡終於擺脫洋蔥的毒害,一見到唐周便問:“不是還要回師門麼?不如就今天吧?”等唐周到瞭師父那裡,應該有沒這麼多時間看管她,哪怕先把手上的禁制磨掉一塊也是好的。誰知平日總會和她抬杠的唐周二話不說,立刻收拾瞭幾件換洗的衣衫,讓人備瞭馬車,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在凌絕山腳下瞭。

顏淡望瞭望眼前陡峭狹窄的山路,不論是馬車還是驢子,都不可能上去,看來隻能用腳走。唐周指瞭另外一個方向:“往那邊走。”

這是一個被雜草埋起來的碎石小道,大概還是前人上山時候走出來的。

“師兄,你便是想整治我,也不用挑這個時候吧?萬一我走瞭一半沒力氣,你還不是要多費事?”顏淡微微嘟著嘴。

“上山的路,就屬這條最好走。那條隻鋪到一半,剩下的就要用爬的瞭。”唐周踏上碎石小道,用劍撥開眼前的草叢,當先走上去。

顏淡見他一直用劍敲擊地面,想到很多采藥人便是先用拄杖探路,把蛇蟲驚走,便問:“難道這裡還有蛇?”

“山裡總會有些鳥獸蟲蛇,這有什麼好奇怪?”

顏淡點點頭:“那你們還有野味和蛇肉吃。”

唐周默然無語。

他們到山腳下時,日頭還沒當正中,等到瞭山上道觀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

顏淡看著眼前的白墻黑瓦,同周圍綠樹相互映襯,晚風徐徐,暮鐘輕響,崖邊雲海繚繞,果真有幾分仙氣。她剛要一腳踏進道觀門檻,忽聽一陣咯咯叫聲,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掙紮著從她頭頂掠過,她還沒來得及後退,一個人影就從身邊飛撲過來,一個餓虎撲食、將那隻公雞按到在地,然後捏著脖子拎起來,橫刀向天。但見刀光一閃,雞頭呼的一聲落在顏淡腳邊,雞目圓瞪,還死不瞑目地盯著顏淡。

那一手捏著雞脖子,一手提著菜刀的是個蜜色皮膚的女子,眼睛黑如點漆,又大又圓,向著唐周微微一揚菜刀,傲然道:“師兄,你瞧我這招踏沙式使得如何?”

顏淡立刻贊道:“女中豪傑!”

唐周斜斜地看瞭她一眼。

對方頗有知遇之感,將菜刀交到另一隻手上,然後用空著的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搖瞭幾下:“你的眼光真不錯,不如我就把這招教給你可好?”

顏淡遺憾地說:“我沒練過武。”

“沒關系,我從頭教你一遍,從基本功開始,保準你學會!”

唐周涼涼地說:“師妹,她就這把骨頭,要從基本功練起的話,隻怕要全部拆開來才行。”顏淡消沉地看著他,竟然這麼快就恢復正常瞭,早知道就不說來這裡瞭,真是失策。

“我叫秦綺,你叫什麼?”蜜色皮膚的女子又搖瞭搖她的手。

“顏淡。我是……”她轉頭看瞭看唐周,唐周立刻會意地接上:“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果然是表妹,這樣沒意思……顏淡微微嘟著嘴,含含糊糊地應瞭一聲。隻聽唐周問瞭句:“師父在裡面吧?”

秦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正纏著柳公子下棋呢。”

顏淡在心裡想,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啊,凡人不是有種說法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麼,是她記錯瞭,還是她已經完全跟不上凡間習俗的改變瞭?

唐周用毫無回旋的語氣說:“肯定又輸得厲害。”

喂,你們這叫對師尊不敬吧……

秦綺撇瞭撇嘴,很是不屑:“這次老頭子想出辦法來瞭,地方選到瀑佈底下。喏,就在下面那塊石頭上面,還說如果棋子被水沖掉瞭也不能復盤。這樣還叫下棋?還不如說是在耍賴皮嘛,虛偽。”

顏淡插話道:“瀑佈在哪裡?”

秦綺很幹脆地說:“我帶你去好瞭。”

瑰麗夕陽之下,細細的迷蒙水霧也被染得淡紅,被風一吹,便濕漉漉地打在臉上。一條玉帶從山石上沖擊下來,宛如銀龍落地,傾瀉於碧水寒潭。寒潭邊上,種滿瞭菡萏,蓮葉還微微打著卷兒,色澤鮮麗,

煙水中有兩人對弈於石上,年長的那一位看來已經頗有些年歲瞭,灰發稀疏,眼神銳利,清明如年輕人。顏淡坐在石桌邊上,嘟囔瞭一句:“你師父很像我們族長呢……”都有一個鋥亮的禿頂,十分親切。

秦綺好奇地問:“哪裡像?”

顏淡張瞭張嘴還沒說話,就立刻被唐周打斷:“咳。”顏淡默默地閉上瞭嘴,轉過頭看著水霧彌漫中對弈的兩人。

隻見柳維揚發絲衣衫盡濕,緊緊地貼在身上,修長有力的手指夾起一枚棋子,按在平整的石塊之上。他這一按看似輕描淡寫,棋子卻嵌入石中,足足有半分深淺。瀑佈沖擊下來,怒吼著擊打在兩人身上。柳維揚臉色微微發白,一雙眸子卻同往常一樣的波瀾不驚,落子的時候又快又穩。

忽聽一聲長嘯,顏淡嚇瞭一跳,手上的茶壺險些拿捏不住摔在地上。接著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經近在眼前,如疾風般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茶壺,直接對著茶壺嘴咕嘟咕嘟地喝瞭兩大口。

唐周站起身道:“師父。”

顏淡瞧瞭他一眼,終於放下心來,原來她還沒有跟不上凡間的習俗,至少當著師父面前,還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秦綺立刻抓過一件外袍,為師父披上:“師父,你這回贏瞭嗎?”

道長一言不發,一掌拍在石桌上,整個桌面跳動一下,茶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瞭。顏淡繃緊瞭身子,尤其當那銳利的眼神掃過身上的時候,竟有種說不出的害怕。她想起唐周曾說過的,他師父在出傢之前是有妻兒的,但出遠門回來後發覺妻兒被妖怪啃得隻剩下兩具白骨。她是妖,是花精,一點都不想變成白骨精……

所幸那道目光很快就移開瞭,道長頭也不回地離去。顏淡驟然松瞭一口氣,慢慢抬起頭,隻見柳維揚從一片水霧中走來,衣襟半敞,不斷有水珠從額上的發絲滑過高挺的鼻。顏淡才看瞭兩眼,突然被唐周扳過臉。唐周看著她,慢悠悠地說:“你又忘記瞭,女孩子都不能這樣直視別人。”

顏淡小聲說:“我突然發覺鋸嘴葫蘆好像沒有那麼不順眼……”

柳維揚一挑眉,用那種淡淡的、令人發悸的眼神看她:“鋸嘴葫蘆?”

顏淡僵住瞭,沒想到這柳公子雖然像木頭,可是耳目卻這樣靈敏。她轉過頭,用很肯定的語氣說:“你一定聽錯瞭。”

柳維揚沒有反駁,披上外袍揚長而去。

秦綺拍瞭拍額,道瞭句:“差不多快到用晚飯的時候,我去把飯菜都端出來。”言罷,也快步走瞭。

顏淡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方才轉向唐周:“你師父會不會發現我是妖?”

唐周嘆瞭口氣:“你身上本來就沒什麼妖氣,師父不會發現的。”

“如果他還是發現瞭呢?”

“如果非要到那種地步,”他伸手在她頭上摸瞭摸,“你也不會有事的。”

顏淡皺著眉:“你又拍我的頭!”

唐周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因為拍下去的時候,覺得很順手……”

顏淡瞪瞭他半晌,忍瞭。魚肉在砧板上菜刀下,她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就算這個連她年紀的零頭還不到的凡人把她當小貓小狗摸兩下頭,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沉香如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