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回

終於當一切都歸於靜默,

象征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再無往來,

我打開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盜門,

空蕩蕩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滅的煙頭,

再回頭看章聿,她站在門後,

整個人被煎熬的興奮感奪走瞭靈魂一般站著。

四個月後,我從老媽離開時的關門聲裡坐直身體。片刻後負氣地跳下床,把那兩件洗壞後被我扔掉,又讓她自作主張收回的衣服裙子再次揉成一團塞進瞭垃圾桶。我冷著眼睛朝裡瞪,老媽全不知道,那件縮水掉一半的羊絨連衣裙,我就是穿著它和馬賽分的別。

我看著它眼下形成一個半球狀,滿滿地喂飽瞭垃圾桶,都到這地步瞭,還看得見八成新,沒有穿出毛球,繡線還亮得很,上身次數不超過三次。回想瞭一下,第一次是買來後在傢裡的試穿,而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它在左邊手肘地方的料子已經被我掐得稍微走形,一顆原本在裙角的珠子也扯掉瞭。好在那時我沒有流淚,隻有身體一陣冒瞭冷汗,被風一吹後在衣服下忍不住哆嗦著縮小瞭一圈,而它大概也是感受得到的。

我數著手指,還真的忽然就過瞭四個月。四個月後的今天,比四個月前未必回暖多少,甚至冬寒更加料峭。所以推測在四個月前,我以為靠這件羊絨裙就能夠抵擋。衣服是早上出門前順手從衣櫃裡抓的,當時都沒有預計好要它來一起參與什麼,灰和黑,隻有角落被設計師點綴瞭一些醒目的細節。後來想想,還真和那天的場景致命般地吻合。

為瞭不讓自己的念頭發生反復,對這條連衣裙生成片刻的留戀,我在廚房泡瞭一杯咖啡,將撕下的包裝袋均勻地扔在瞭桶裡,還嫌不夠的,又剝瞭枚柑橘,橘皮同樣扔瞭進去。這下包括連衣裙在內,全都統一瞭標準的垃圾身份。

看時間趨近清晨,周末的黎明,窗外一貫的喧鬧失去瞭參與的學生和上班族們,清靜瞭許多。我稍微收拾瞭下東西,今天還約好瞭探望章聿。我得告訴她,之前的外派任務沒瞭我的份,沒有辦法給她帶便宜成白菜的PRADA瞭,沒有辦法被海關以走私之名抓起來瞭。但同樣的,她也無須擔心會有一年半見不到我,我每周依舊可以準備琳瑯滿目的八卦和食物去看她,帶緊身的牛仔褲去送給她。章聿現在比我還瘦,我早前稍微塞不進的褲子,她腿在裡面打著過於富餘的圈圈。我忌妒地大嚷你想氣死我是嗎,死東西,趕緊給我胖點回來,大腹便便是美德,脂肪是正義,我要代表正義消滅你。我把玩笑開得很大聲,等到它告一段落之後就體味到瞭空氣裡的蕭索,我和章聿有些淒涼地對視片刻。

她至少比一個月前好多瞭,這次見她的感受尤其強烈。臉從完全的凹陷裡一點點填瞭回來,之前規模隆重的暗沉也淡瞭不少,最主要的是,當我說到沒法和盧浮宮裡的裸男雕塑合影瞭,她笑出瞭過往的跡象,我看著那多少發自內心的笑容,沖動地上去抱住她的腦袋。

“……幹嗎?”

“沒啥,覺得你頭的形狀有點怪,我給你正一正……”但我沒有辦法說出內心真實的傷感。

“好悶啊。”她仍是沒什麼力氣掙脫。

“大概是我胸部變大瞭吧……”等到我終於把章聿從懷裡釋放出來,她的頭發亂得很童趣,臉色也煮紅瞭一些,我不管這血色是我自己勒索來的,掐她的臉頰說:“蘋果肌終於又回來瞭啊!不不不不,已經是美國蛇果肌瞭!”

章聿又笑瞭一場:“那不是要命瞭!”

我們剛剛鑄就起來的打趣隨著房門響瞭又關,被重新一筆抹殺。氣氛不僅歸位瞭嚴寒中的那份瘆人,還染進瞭無言的緊張和害怕。章聿的父親踏出三分之一身體在門口,朝我點頭“來瞭哦”,他的聲音發得很馬虎,連同臉上越來越不打算好好擺弄出的客氣,都是一份既給我又給瞭章聿的責難。我想也怪不瞭章聿的雙親,我們是瞞掉瞭一條人命的,這件事夠他們半夜想得整宿都睡不著。章聿告訴我,好幾天她都發現,她媽媽等她睡著瞭,又悄悄地坐過來,手上沒敢加動作,但視線裡的重量依舊把章聿的身體往床上又埋進瞭半寸。她後來一律臉朝墻睡,把五官從長輩的痛苦中躲開,否則她很難控制淚腺不做叛徒。

互相藏得太過絕望。在章聿流產的過程裡他們沒法斥責她,在她康復的過程裡他們繼續以照顧和呵護喂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照顧與呵護都變得靜默瞭許多。抽掉瞭空氣,才能防止聲音傳遞般地,以免不小心就泄露瞭傷害的話。他們到底用瞭多少克制力呢,在隻剩彼此的時候,做妻子的哭倒在丈夫的懷裡。想不通,弄不明白,她伏在丈夫的膝蓋上啞聲地咆哮“我生下這個女兒來,不是給別人糟蹋的啊”。

聽到章聿轉述來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一顫,我看她的眼睛裡裹瞭一圈淚光,知道她和我此刻對這句話繼續著隱瞞的罪過。

可以被章聿父母知道的杜撰版本是,章聿背著他們交往瞭一個男友,也懷瞭孕,但在得到懷孕的消息前,對方已經和她分瞭手,隨即出瞭國。我們把每條後路都想好瞭,連那個虛擬人物的出國日期都被按照機場的航班表偽造得真真切切,我們選瞭一個遠得無法挽回的地點和時間,把這件因果就這樣投到瞭大洋彼岸。就為瞭避免章聿的父親開始調查,並不惜實施追殺,他隻要有一絲希望,都無法放過給自己女兒帶來不幸的傢夥。我幾乎從不懷疑,章聿父親這兩天忙進忙出,就是為瞭重新撿起大學時修的專業,過幾天他就要造出一枚魚雷,穿過半個地球,準確地在混賬東西沖浪時打在他腳底板上。隻有高聳的蘑菇雲,能夠平息他無從承受的悲痛瞭。

那麼,假設交代瞭事情的真正面目——我沒有信心去想象,那片在這一傢三口頭頂的天,會塌成什麼模樣。

懷孕眼看就要邁入第四個月時,章聿決心找天時間和小狄做一次徹底攤牌,前一回她讓身體耽擱瞭,現在隨著特征逐步明顯,可以再拖延的時間實在不多。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陪你一起去。”必然是我人生中絕對難以忘懷的場面瞭吧,但“我的人生”什麼時候成瞭毫無瑕疵的美白玉嗎?

“行啊,我要是決定的話。”章聿臉上還是淡淡的無法判斷感情屬性的光芒,不知道這陣子身體上的改變是不是也完全影響瞭她。我沒有懷孕的經驗,因而無從用自己的角度去判斷那到底是怎樣的意義重大。

我最後撫瞭一下她的臉頰:“做你的朋友,挺倒黴的啊。”

“是吧?那下次你想搶銀行,也提前通知我哦。”

“行啊。”我和她一臉無良地開著玩笑,“其實我每次在馬路上看見停在銀行門口的運鈔車還有保安員們,都會特別有沖動想上前跟他們說話。就是想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呢?”

“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問一聲‘最近的廁所在哪裡’也好啊。”

“沒準人傢一掏槍,我們連找廁所的必要都沒有瞭呢。當即嚇尿。”

“如曦,我會去說的。”章聿的臉上還維持著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裡。”

“……嗯。”我還在回神中,果然同樣的話再多重復幾次好像自己便有瞭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

忘記在哪裡聽到過對於為什麼女孩子都愛結伴上廁所的討論,最後的結論當然是不瞭瞭之,但這卻是幾乎所有女性從一旦有瞭朋友意識後便首先會用來實現的舉動。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瞭,可還是非要在許多場合還恨不得手拉手去解決內急。因此,我在內心默默地勸慰自己,就當是很簡單的,她放下杯子,然後看著我問“去不去廁所”一樣的吧,哪怕我最初並沒有打算“不想去”,可她依然會扭著熟練的身體“去嘛一起去嘛”,讓我終於沒轍。

就當成是這樣簡單的事也好。

隻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電話來得有點快,我剛剛到傢沒多久,她便通知著:“我定瞭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面。下午四點行不?”

“誒?定瞭?明天?不能改?”我回憶著日程,兩點有個會,三點要去收一批下屬的年終自評表。

“是啊,你要不方便的話,沒必要非來陪著我不可的。”

“不不,我安排下,過得來的。”

“不用強求啦。相信我,我是做好瞭足夠心理準備的,我不會逼迫小狄怎樣,隻是把事情告訴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麼,我覺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手撫摩著自己的小腹呢。或許今天已經能夠從外面便感覺到下面有生命的隆起瞭吧,我想象著一種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覺,兩手裡無論怎麼胡亂折騰也難改空空如也,可也正因為這份無從想象而更加讓我敬畏瞭起來。

“我相信你,但我明天想過來唄,讓我來蹭個飯嘛。”

“居然沒有約會嗎?”她哪兒知道正笑在我的傷口上,“前陣看你還眉飛色舞的,走路屁股都扭來扭去。”

“……呸!我那是便秘!是痔瘡!”

“好嘛好嘛,以後再慢慢拷問你。”

“我的痔瘡不用你關心啦,忌辣忌油膩就好,先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現在說這個話,有些晚瞭哦。”

我們還能夠大言不慚地撕扯對方的禁忌瞭,挺好的,都這麼大瞭,知道對於一些難以消磨的後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處,一邊承認自己的失敗和糟糕,一邊以這樣的失敗和糟糕為墊腳石,覺得照樣可以走到康莊大道上去。

這個社會上,再過五十年,會有很大一批依舊維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許是跟著時代而產生的新現象吧,慢慢地,當單身變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麼“可恥”,慢慢地,也許不再有沒完沒瞭的關於他們的話題,關於他們的電影,關於他們的電視節目,他們變成類似“丁克族”,不,也許是更加尋常的,不為人所註意的族群。社會開始衰老下去,開始一個一個單獨地生存下去,開始保持這種對愛情的無所謂和放棄,就這樣走下去——我又憑什麼說它不可能呢?

在趕去接章聿的路上,滿腦子都是這樣的胡思亂想,然後看見她有些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身體坐在我身邊,我又突然想,未來五十年,一百年後的人們對於婚姻本身又會發生怎樣的認識變化呢?對於第三者會有附加更糟的標註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還可不可能更五味雜陳一點,但陪著自己的朋友去對外遇對象坦白懷孕瞭這種事,絕對不在我人生必須實現的五十個願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臉上添瞭一些非常簡單的妝,被我問及時,她回答得很有過往的風范:“是對孕婦沒有危害的牌子,況且,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我怎麼能素顏上場啊?那還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瞭!”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其實我非常擔心,一旦她感情激動起來,發生瞭人身傷害怎麼辦。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廳桌面上的刀叉通通收走瞭。

“挺好的。”章聿看穿我的心思,“都說瞭讓你放心啦,我不會怎麼樣的,都過去那麼久瞭,現在早就平和得多瞭。”

“好……”在我話音剛落之際,我看見瞭出現在餐廳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態當然充滿瞭忐忑,懷疑,和為此而不得不加大劑量的鎮定,在臉上錯綜復雜著一份讓我很是不耐的靜默。

“你那麼早下班瞭?”等他落座後我問。

“沒,你呢?”

“我從公司溜出來的。”

“哦。”

“那要先點菜麼?”我問章聿。不知怎麼,我就變成瞭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沖我點點頭,又轉過去朝小狄笑瞭笑。這個笑容在我看來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舉起手來大喊一聲:“服務員,菜單!”

明知道這隻是更像一場鴻門宴的飯局,我勉強點瞭杯果汁就用“減肥”打發瞭小狄的問話,章聿也隻要瞭一份沙拉,於是小狄默默地接受瞭藏在這兩道“菜”裡的消息,合上菜單對服務員說瞭句“給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隨後他轉過來看著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嗯。大概是沒睡好。”

“哦是麼。”

“嗯。”

“還是要註意休息啊。”

“知道的。你呢。”

“差不多,老樣子。”

“呵,是哦。”可小狄對“老樣子”的理解和章聿全然不同吧。我把自己坐在第三者的角度心酸地想。小狄的是早上九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回傢妻子燒瞭飯孩子跌跌撞撞地要爸爸抱。但章聿理解中的老樣子,她記得當年在幾次分分合合後,最後的分手還是自己提的,動用瞭那會兒女生腦海中可以想象的頂頂誇張的理由,對小狄說“我跟別人睡過瞭”,然後甩上一扇歹毒不過的門。小狄就是在那個時候沖過來,他氣瘋瞭,把房門踹得使我不得不躲在沙發後打電話給“315”維權熱線——“1000元一扇的防盜門不夠牢靠啊!”那個時候章聿便癱坐在我身邊,每當小狄在門外喊一句“章聿你給我滾出來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給我滾出來!”,章聿臉上叵測的微笑就愈多一些。

“你這樣不好吧?這謊言撒得有什麼意思啊?!傻不傻啊?”我還在苦口婆心地做一個傳統的居委會大媽,“他當真瞭呢!萬一真的弄出什麼大事——”

章聿歪著脖子看我,不出聲,卻點著一個狀若驕傲的荒謬節奏,我明白這個時候說再多也沒有效果,一旦瓊瑤劇開始播映,我這種早間新聞根本沒有什麼收視率可言。接著章聿踮起腳,把臉湊近防盜門的貓眼。由那裡就是她看見的“老樣子”的小狄吧,他右手從怒火中燒的拳頭裡緩慢地投降下來,成為一面疏離的白旗蓋在瞭眼睛上。從那裡漫出的眼淚讓章聿有瞭一點對“終身難忘”的確切體會。終於當一切都歸於靜默,象征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再無往來,我打開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盜門,空蕩蕩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滅的煙頭,再回頭看章聿,她站在門後,整個人被煎熬的興奮感奪走瞭靈魂一般站著。

“很久沒你的消息瞭。”

“兩個月前?”那次章聿因為見紅而臨時爽瞭約——在我以為差不多該開始瞭的時候,章聿又突然改口,“你頭發還是長點好看嘛。”

“誒?會啊?”

“剪太短瞭怪怪的。”

“剪短比較自在。”

“我說——”我確實是聽不下去瞭,我受不瞭這種完全自我欺騙式的安然無事,“你看下,我是說小狄,就咖啡的話,你吃得飽麼?”

“……沒事吧。我現在也不餓。”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餘光裡縮到瞭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將靠近她的左手放在瞭自己的膝蓋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瞭我的掌心。

要開始瞭。

“……懷孕?……”

“是的。”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覺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靜而權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讓這個由旁觀者發出的證明完全板上釘釘。

“你嗎?”而小狄依然看著章聿問。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幾乎要低頭下去。

“去醫院檢查過瞭,沒有錯。”我的目光牢牢地,像從草原上抓住一隻兔子那樣牢牢地擒住小狄臉上每一絲的神色變化。果然,和所有電視或小說裡塑造的那個傳統沒有差別,所有男人在聽到有女人對自己說懷孕瞭的時候——尤其是在非傳統,不正當的情況下,他們的表情簡直生動極瞭。我大概以後很難有機會重溫,那滿佈在小狄臉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慮。

“……我不太明白。”他卻直白地說。

“什麼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沒什麼的。我告訴你這個,也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畢竟這個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瞞下去。但我也隻是想讓你知道,沒有別的。何況比起你來,我爹媽那裡才是更難交代的。我必須要準備好精力去對付他們呢——所以,你不要把這個看成是威脅,連攤牌都不是。我隻覺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沒有其他要求。”

小狄眼睛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他臉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面前的咖啡一樣濃瞭,接著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你知道的?”

“嗯。”

“……”

小狄還在沉默的時候,章聿推瞭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個廁所。”

“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麼呀,你現在也不是很方便吧,當然我陪你啦。”

“真的沒關系啦,你在這裡幫我看著他就行。”章聿幾乎是笑著,“萬一他乘機溜走瞭怎麼辦呢?”

“……”我站到一半的膝蓋又坐回去,“你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廳的走廊盡頭。

我的目光還迎著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對面朝我緩慢地開口瞭:“你知道的?”

“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指什麼?”

“懷孕……”

“……你自己種的果你自己忘記瞭麼?”我有些氣憤,“就算那天你喝醉瞭,但也不至於完全裝糊塗吧?”

“喝醉的事……我記得。但——”

“什麼?你想不承認嗎?”我突然有些慶幸還好章聿不在場,給瞭我足夠強硬的底氣。

“你先別對我開炮,你能告訴我那天到底是什麼經過嗎?”

“章聿就告訴我說是她把自己灌得很醉,把你帶到賓館去……當然這個也是她自己腦子壞瞭——才得逞的。”

“那天是個同學聚會,她醉得很厲害……這個我記得的。”

“所以啊,你們不是去瞭賓館嗎?”

“沒錯……但是……”他的臉色直到現在才一鼓作氣似的變得灰白,“我把她送到賓館後,我就離開瞭……我並沒有在那裡過夜……也沒有和她……”

“……”當我終於理解小狄從開始便一直滿懷的困惑到底是什麼後,我從頭皮開始,一寸一寸,猶如被灌著冰水,“你說什麼……”

“我真的沒有和她睡過……”他不是撒謊,他否認得連自己都希望寧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誰……”我身體裡最後一絲空氣都被吸走瞭,原本還在紛亂中的一切,靜止在瞭一個永恒似的定格裡,“不止你一個陪她去的賓館是吧?還有別人吧?”

“……”他默認瞭,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起初無非想找個幫手也找個證人,證明沒有什麼事發生,卻恰恰顛倒瞭事實。

當章聿回來時,她隻看到我雙眼通紅,在小狄臉上抽瞭一個兇狠的巴掌:“你他媽有沒有一點盡到照顧的責任啊!你怎麼能讓她遭遇這種事啊!”

我把攢瞭很久的眼淚用到那時流瞭個痛痛快快,仿佛連整個女廁所單間的薄板,都做出瞭互動的共鳴,它把我的哭聲回蕩著,門外有被驚嚇到的腳步,亦近亦遠地像圍觀一隻垂死的鳥獸。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幹幹脆脆地死透算瞭,這樣一來也不用前後去推論聯想,為瞭告訴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強奸而不是在主動意圖下實現的性關系。這句話讓我把手指塞進嘴裡,發泄似的咬瞭下去,可照樣很難覺得生理上的痛。

過瞭一會兒章聿在門外小心地敲門:“曦曦你沒事吧?……怎麼啦?別難過啦?我還好啦,幹嗎呢,突然之間……好啦,別難過啦,反正都講出來瞭,小狄還比我預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瞭,所以別哭啦,你看,沒事的啊……”

“……”我的手心裡決堤似的接不完眼淚,這個惡性循環的殺傷力太大瞭,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聽來何其可憐,我一想到在她的認知裡,事情到這裡就結束瞭,她挺過瞭第一關,她帶著自己種下的愛情之果,不潔的卻也是美麗的果實,願意往後就這樣過下去,我一想到這些,和那個不知是誰翻滾在她身上的犯人,幾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發不出聲音。

我突然回憶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經問過我,章聿難道就不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嗎。可這個代價是應當被咬牙默認的嗎?我可以對她說“你看,沒辦法的事,這就是你的代價”?“你活該”?“你該吸取教訓”嗎?

好容易打開門後,我幾乎是一腿長一腿短地跌瞭出來,我拽著章聿回到餐廳,又指著小狄說“你跟我過來——你過來就是”,我們三個人,分受瞭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兩頭挑著肩膀上的擔子,而什麼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緩緩地能體察到一分不祥,可她終究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被瞞著,這事原本就帶著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須得到坦白的殘酷性質。而我的責任,就是至少挑一個能夠藏得住她的反應,也確保瞭安全的場所。

餐廳門外有個還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園,沒有水塘,很好,有個亭子,在比較隱蔽的地方,沒什麼路人,行吧。我就這樣一路拽著章聿和小狄,把他們帶到亭子裡。往後的發展是幀數跳得飛快的畫面,我隻能選擇零星幾幅存進記憶裡。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從肚子裡撕出的號叫,任憑我做好瞭心理準備,還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瞭。接著我記得自己和小狄一起,從章聿手裡搶過那塊她從地上隨手撿的石頭,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將被奸污的痕跡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對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讓我一再地為她爆發於絕望的同歸於盡般的力氣,感到一陣膽寒。那幾分鐘裡,我的指甲縫裡卡滿瞭不悅的磚屑,身體各處都經受瞭來歷不明的撞擊,指關節就在那時崴瞭兩根,等到它們從持續瞭一周的僵直裡,總算可以恢復過來時,章聿做完瞭流產手術。

我朝客廳裡又看瞭一眼,章聿的父親在削一隻蘋果。他有點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時候,老花鏡框從鼻梁上退落瞭一小截,長輩式的眼睛就從上面被特地騰出的空隙裡努出一些來看我。

“等下我想帶章聿去外面吃個飯,行嗎?”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謝謝你,一直來陪她。”

“這很平常的,我們那麼多年的朋友瞭誒。”我笑得有些幹巴巴。腿還是直不起來,總以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親下一句就把事實真相攤開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廳監控錄像,我的行車記錄,路人證明一二三,章聿的檢測報告,以及那個真犯人的照片和他傢三代祖墳的地址,讓我接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錯瞭,讓我為你殺瞭這個渾蛋來償罪吧”。

“章聿那種個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蘋果遞給我,看我身體朝章聿的房間側過去,趕緊說,“你吃呀,給你吃的。她的還有呢。”指指手邊的第二個,然後問我:“章聿在幹嗎?”

“書看到一半,估計瞇著瞭。”

“又躺著看書,從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瞭。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地胡來。”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轉著手裡的蘋果,遠近一發生變化,眼睛就得在鏡框後上上下下地換位,把這個動作做出瞭點標準化的老態。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這樣——不過心腸很熱。”

“是嗎?跟血型有關的?說到這個,我想起來,她小時候,一到夏天吃飯看電視都要擠在我旁邊,跟我說因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著爸爸的話,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隻顧著咬她瞭。”

“……她很乖的。”

“嗯,她是個挺乖的女兒。她媽會嫌——當然有時也隻是愛說罷瞭,但我一直覺得我們傢章聿是個挺乖的女兒。”章聿父親沒有再往下說,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進瞭蘋果核心裡。

從章聿傢回來後,我拐到瞭樓道裡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顯然已經清理過瞭。我的羊絨連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樣,被一視同仁地運走瞭。我一邊掏著鑰匙一邊尋思怎麼給老媽打個電話,盡量含混地道歉。有許多原因,讓我出瞭章聿傢後長籲短嘆就一路沒停過。我追憶前一晚老媽離開時的細節,大多由聲音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淺淺,摸索衣服口袋裡的零錢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後關門時,不甘太輕又不忍太重的聲音。我的自責後知後覺地來瞭,正打算給她賠禮時,電話倒趕在我的動作前響瞭起來。我翻找著包裡的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短信,可惜內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請轉賬到這個戶頭上”。

是陌生的號碼,沒錯,但馬賽在短信末尾附上瞭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內容說著這是他在南方辦理的新號碼,有需要的話請更換一下。群發的屬性太明顯不過,所以我沒有回。

是進瞭房間後,才重新把短信打開。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經換瞭新的身份,他現在是個“+186”開頭的號碼,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機裡的兩個漢字寫著“馬賽”,那個“馬賽”給我的最後一封消息是在四個月前,我在裡面寫“好,我就下來”。隨後我在羊絨連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著電梯下瞭樓,過兩條馬路,有個避風的觀景走廊,他在那裡。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