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回

因為她似乎是戰勝我的,

她在一場並不顯眼的戰爭中打敗瞭我,

這番勝利即便談不上振聾發聵,

可依然不影響它的溫柔效力。

畢竟他們沒有在十五歲時過早地相遇,

也沒有等到三十歲還遲遲地陌生。

他們的恰到好處就是被世人稱之為“緣分”的東西吧。

我居然接到舅舅的電話。“舅舅”毋庸置疑是個應當熟悉的詞語,但在此刻的社會裡,他的名字出現在我手機上的幾率還不及順豐快遞員來得高。因而我錯愕瞭幾秒,不惜從肅穆的會議裡有些難堪地退到門外。

“喂?舅舅?”

“如曦啊,是我呀。”

“誒!……找我有事?”

“哦,剛剛打電話給你爸爸他沒接,我想問下你們五一節來吃飯的事,最後定是午飯還是晚飯?”

“午飯吧……”我有些好笑,就為這個?

“是嗎,好的,行,那讓你舅媽去訂餐館瞭,對瞭,這兩天見過你弟弟沒?那傢夥之前說有空要去看你,讓你請他吃飯。”

“誒?沒呀,他也沒有打過我的電話。”

“哦……這樣啊……行,好,那沒別的事瞭。”舅舅利落地掐瞭線,但他留下太過明顯的問號,懸而未決地飄在空氣裡。

直到4月30號晚上,老媽在我踏進房門的當口便像喇叭似的開始廣播:“你弟弟瞭不得瞭,前兩天鬧瞭一樁大事!”她儼然不再計較我們先前的口角,既然眼下遇見瞭更加重要的新聞。

“大事?”我也順著她給的臺階走回相安無事的往日,“說起來,舅舅前幾天給我打瞭個電話,問起過弟弟的事。”

“他都找到你那裡去啦?”

“什麼事,怎麼瞭?”

“說出來你不會信——你弟弟打算和班裡的女生私奔!”

“……搞笑麼?”我的鼻子往外代送瞭被荒謬撞出的一聲嗤笑。

“你覺得搞笑是吧?兩個人被一起從火車站抓瞭回來!你舅媽抓住他的手腕,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瞭,站都站不起來,她說她當時都快腦中風瞭。想想也實在懸,萬一真讓他們坐上車跑瞭,你舅舅舅媽肯定會瘋掉,他們原本就老來得子不容易,再鬧這一出——”

“幹嗎要私奔?”我打斷老媽。

“還能幹嗎?早戀唄!說是中考也不打算考瞭,兩個人幹脆一起逃瞭吧。”

我很清楚在弟弟嘴裡的用語不會是逃跑,他還未成年,他腦袋裡根本不存在消極的詞語,他一定認為自己在追逐,追逐一個別的什麼,夠得上“不顧一切”做定語:“這小子,很厲害啊。明明還被我騙吃過好幾次肥皂和海綿呢。”弟弟和我年紀差得大,過去我壓根兒是把他當玩具蹂躪,就差停電時拿根火柴把他當蠟燭點瞭。

“你舅媽後怕極瞭,又擔心他會不會和那女孩已經……”老媽竟然有些羞於啟齒,“但她出面,肯定問不出什麼,你弟弟如果肯對她坦白啊,這事打一開始就不會發生瞭。”

她暗示得太明顯瞭,我立刻猛搖頭:“怎麼能讓我去?我比他大一輪多!”

“你舅舅舅媽托你幫忙啊,我們這種長輩去問總歸不合適,你好歹以前和他玩得熟點兒。又沒要你去拷問他,旁敲側擊兩句就行瞭唄。這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萬一女孩子真的有什麼瞭,早點兒知道不會錯的。對吧?”

我說不過她,雖然僅憑此刻的勝負,老媽才是那個資深說客:“……國傢怎麼不把你請去幫忙呢?沒準兒世界和平都實現瞭。”我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弟弟今年幾歲來著?”

“十五。”老媽說。從她嘴裡,這個數字宛如是被捧出來的,因為它聽著那麼弱小、那麼青澀,我仿佛能看到它在光照下清晰的脈,裡面光合著無數愚蠢卻偉大的夢想。

十五歲——我走神瞭。就在那天接到舅舅的電話後不出五分鐘,手機再度響瞭起來,從會議室另一端掃來的目光判斷,我就像塊被投進獅子籠的紅燒大排,必須盡早越獄。

電話那端是個全然陌生的男聲,以至於在詢問我“是盛如曦小姐嗎”的同時,我飛快推算他是“賣商鋪的”“賣基金的”“賣保險的”,和“賣精子的”。但在得到我躊躇的肯定後,男人的聲音倏地興奮起來:“如曦啊?是我呀!”我那無法心算兩位數以上加減法的大腦,直到聽到對方的名字,才進入狀況──十五歲時的同窗,初中那會兒拉過手的某體育委員。

“我剛才打到你傢,從你媽媽那裡問到瞭你的電話。”

換作平常,我一定會慣例地埋怨,事實上老媽的確酷愛派發我的手機號,與滿大街的“辦證”有同根同源的執著,但此刻我難免被舊友重逢的驚喜所占領:“你現在在哪兒呢?在忙什麼?怎麼啦?突然想到要聯系我瞭。”

“聽班主任說起你進瞭這個公司,所以我就厚著臉皮來瞭,會麻煩到你麼?”

“哪有的事,跟我客氣什麼。”

他呵呵笑:“畢竟十幾年沒見瞭啊。說起來,你的聲音倒是一點兒沒變呢。”

“你也一樣嘛。怎麼,現在還踢球嗎?”餘光瞥到一旁的鏡子,映出的畫面上我居然不尋常的表情燦爛。

“頂多公司裡比賽時玩兩場,平時肯定沒空瞭。”他又笑兩聲,開始引入正題,“是這樣,我老婆上個月自己去創業,但現在碰到點兒困難……”

章聿事後便在這裡跳出維護正義:“他提到‘老婆’的時候你就該掛電話瞭,還跟著嘮叨下去做什麼?愛因斯坦說‘分手瞭,就別來找我’,不懂嗎?”

我懶得跟她糾纏偉人語錄的真偽性,更不會告訴她非但如此,我同時答應和這位已婚男士見面碰頭敘舊,因為就章聿的口味來看,她一定會豪放地進言我做個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領上裝,再用眉筆畫條假乳溝之類,直奔最後遭遇天譴活活被湯圓噎死的結局。她的世界裡男女之間隻有無情或奸情兩項選擇,絕無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斷言自己是單純懷抱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場門前的麼?這是城市的中心地標,也自然成瞭戀人會面最熱門的地點,衣著時尚的年輕情侶們各自揣著S和N的磁極,在我身邊反復上演靠近、配對、死死相吸的戲碼。而我作為這個完美世界裡的唯一一塊不銹鋼,堅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掃興原則。說實話,這情形多少令人悵然。

而大約二十分鐘過去後,我發現他瞭。

其實我不能肯定。我依靠的是微弱的殘留記憶,而這些比蛛絲更縹緲的遺存,在他走下天橋的時候,便被完完全全地耗盡瞭。

不是十五歲的我們在三十歲重逢。任何氤氳的文字遊戲不過是掙紮罷瞭。

三十歲的我們在三十歲重逢。就是如此。現實像刻在路碑上的數字那樣不容辯駁。

我在前一晚,借助舅媽給的借口去瞭表弟傢。舅媽從廚房拿出一盒藥酒:“還麻煩你跑一趟,這是上次去雲南的時候給你爸爸帶的。”這話不是說給我聽的,“他在房間裡。”這才是說給我聽的,舅媽朝走廊那頭努嘴。

我走去,喊著弟弟的名字。他在裡面應瞭一聲,隨後打開瞭門。

表弟的屋子依然整潔。正如他平日在親眷面前那樣,站得乖巧,小心地收拾著自己的神色,像個裝死的貝殼,緊緊閉合著自己,所以舅舅舅媽絲毫也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他會突然失蹤,清晨的床單用平直的四條線畫出一個讓長輩詫異不已的盲區,上面隻有表弟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其實他一夜沒睡。

我和他沒頭沒尾地扯著閑話,好容易從動畫、遊戲、電影跳到正題。

“給我看下嘛,你肯定有那女孩子的照片吧?”

“說瞭沒有啊。”弟弟把手機攥在掌心。手指骨節猶如烽火臺般嚴防死守地凸起著,打消瞭我明搶的念頭。

“什麼類型的?你媽說很漂亮呢。說個最像的明星來聽聽。徐若瑄?小S?”

“不是,沒有什麼像的明星。”

“難道是斯琴高娃呀?”我使壞。

“誰啊?”

“……”我無力起來,很顯然我們的交談進行得不順利,不難想象,他要怎麼對年近三十的人訴說自己壯烈又蒼白的情感,他八成覺得我身上那條西裝窄裙難看得不可思議,永遠不可能與女朋友從運動服袖管裡露出的半截手指相比。

“你這傢夥可以啊,腦子裡原來藏瞭那麼多。嚇我一跳誒。跟我說說,預謀多久瞭?在火車站的時候緊張吧?想跑去哪兒?別告訴我是北方,你打算靠這條牛仔褲去和它的冬天較量?到時候別把自己女朋友當柴劈瞭來烤火。”

“……”他不說話,眼睛裡驟然升起瞭厭惡感,把臉轉向電腦屏幕。

我立刻有些挫敗:“幹什麼?姐姐其實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有什麼可責備的?我覺得很牛逼很拉風誒。我跟你說,等到日後你也一定驚訝自己當時怎麼那麼帥,那麼瞭不起,簡直太拼瞭。”

“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開口,用著還不適合自己的否定句,為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瞭一層冷淡而漂亮的漿,瞬間在我們之間留出瞭傳說中名叫“代溝”的空白。我很難得離它這樣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說什麼?”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認真生氣,“你個十五歲的小屁孩給我裝什麼裝?”

我在十五歲時也必然是個小屁孩,但具體追憶有怎樣值得記入史冊的愚蠢行徑,回憶盒子的鎖眼卻銹住瞭,“那就銹住吧”,我無動於衷,畢竟從裡面翻出一些發黃的紙片和狗爬似的字跡、吃剩的糖果包裝或兩盤磁帶,不見得會帶來多麼感動的淚水。

可再度與往日時光裡的朋友相見時,猶如香檳酒瓶忽然射出軟塞般,我竟然慌張起來,我的腎上腺素帶來身體裡一部分率先的叛變。

“誒,啊,啊啊……”我終於喊出前體育委員的名字。

十幾年之後,我們得以在現實社會中再度重逢。和許多結瞭婚的男性一樣,他發福不少,早年的模樣已經被完全稀釋,濃度參考“忘記往水裡摻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應該像隆胸手術失敗後的矽膠那樣,不斷下滑,可事實上我隻覺得親切和激動。

“真是認不出瞭。”在臨街的茶館坐下,前體育委員開始連連搖頭。

“你變化更大。”我嘲笑他,“現在站直瞭還能看見自己的腳尖麼?”

“看那東西做什麼,知道沒缺一個少一個不就行瞭?”他呵呵地樂。

“說起來,你怎麼找到我傢電話的?”

“誒?哦,之前老班長提起的——同學裡我隻和他還保持著聯系,前陣子他剛搬完傢,聽說在小區裡遇見瞭那誰,就是班主任的女兒……”他絮絮地講述來龍去脈,而我時不時插嘴打斷詢問他人的境況,整個話題變得像條貪食蛇那樣歪歪扭扭地延長。

“你呢,現在在哪兒忙呢?”我問。

“一個模具公司裡做銷售。”他習慣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對,有些車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們來開發和銷售。”

“呵,是啊?”我讀著他的名片抬頭,“區域經理,不錯呀,負責華南還是華北?”

“你還真信呵。公司辦公桌東南西北共四張,區域經理就有四個人,我是負責飲水機那片的。”他半開玩笑,表情玩世不恭。於是曾經的熟悉感迅速拂過我的心臟,像顆隨跑動而松脫的紐扣。

“結婚瞭呀。”我折過話題。

“是啊。”

“幾年啦?”

“快五年瞭。”

“這麼久瞭?!”

“還行吧。大學時和她一個社團。”

“啊啊,是麼……”

“嗯。”他反問道,“你呢?”

我晃晃空蕩蕩的右手。

“不會吧?”他說得吃驚,語氣聽著倒並不十分配合。

“會的。”我故作灑脫地聳聳肩,“沒辦法。”

“女強人都如出一轍嘛,想當初你連音樂課考試也要爭第一。”

“你怎麼不提……”我突然停頓住,“行瞭,說說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麼問題,我看看怎麼幫。”敘舊是一回事,戀舊則是另一回事瞭吧。有些內容可以隨意地提,無所顧忌地、暢快地提起。有些內容則雙方都明白還是放著不動比較好。“現實”這個詞有強大的氧化作用,會很輕易讓某些稚嫩過往變得面目全非。

網絡上總把“同學聚會”這件事形容得很醜陋,導致我第一次參加時神經高度緊張,準備好隨時接受來自“香奈兒皮包”“卡地亞手表”或“我老公擁有三個煤窯”的刺激。但也許是大傢同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過著買肯德基不用優惠券的奢華生活,也就沒瞭心理失衡的陰暗土壤。話題仍以回憶為主,唱歌吃飯、拌嘴逗趣、喊著當時的綽號,陳年爛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湯,氣氛始終愉快。

“我可以說‘都沒變’,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覺,其實‘都變瞭’,男生們的肚子變大瞭,女生們的眼皮變雙瞭,名片一交換後,能當場談出幾樁意向合同來。”有天午休時間,我指著開心網上的幾張照片對汪嵐說,“你一定想不到,這個胖子原來有多帥。高中時他隻是對我說一句‘又不吃午飯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蓋住頭,神經質地哭。當年好像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搶瞭我願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沖瞭我也當仁不讓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瞭,我也能在苦苦搏殺後剖開熊肚子,把他整個兒救出來,他滿臉膽汁胃液照樣捧著一通猛親——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趕上唐僧和孫悟空瞭。”汪嵐一下笑瞭。

“唐僧和孫悟空的關系本來就很曖昧!”

汪嵐彈我的額頭:“後來見到他,什麼感覺?”

“雖然很對不住,但真的一絲半點兒的沖動也沒有瞭。那次聚會在海灘旁,擺瞭幾個架子玩燒烤。天氣又熱,每個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見他扛一袋食材走下臺階,幾個玉米掉瞭出來,他又去撿,沾瞭沙子後再用嘴吹,誒誒誒誒,他是胖瞭不少,鼓起腮幫的時候整個臉像個皮球,我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不是討厭哦,也沒有嫌惡感,隻是很強烈地明白,年輕時把自己糾纏得快要窒息的念頭,連影子也不剩瞭。”十幾年後我對自己的價值給予瞭足夠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隨便放上天平的東西,尤其不可能去輕易地交換一個異性的垂青,“生命可寶貴呢,起碼也該去交換兩噸金子之類的——對瞭,最近國際金價漲得不錯,我爸還慫恿我跟著他投資兩把。”

“我曾經在同學聚會之後,有過去暗戀很久的男生,他反過來追求瞭我一陣。”汪嵐的口氣不像炫耀,可我仍舊艷羨瞭起來。

“誒?那不是很好嗎?趕得上復仇成功的級別瞭。”

“我開始也高興壞瞭,確實有一瞭夙願的感受。但後來就發覺不行。我讀書時,多麼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習課,等他打完籃球給他遞可樂,他身上有汗味但一點兒也不難聞,趁老師不註意在他的課本上亂塗自己的名字——那時的幻想都是這種級別的吧,單純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嵐將頭發撥向耳後,“但當我們在多年後嘗試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歐洲文藝片中的女主角,迫於生計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劇。有些話我根本不願意去賠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願意去接,有些場地我根本不願意涉足——他帶我去過一次珠寶展。東西都很漂亮,換作其他任何異性,很好啊,像這樣的約會安排,在結束後參加品牌商舉辦的派對,聽著也挺夢幻吧?但他卻不行。他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十六歲時為什麼暗戀他那麼久?因為他有天突然轉過來說‘我一直認為你像某個人,昨天總算想起來瞭,你像那個拍飄柔廣告的模特’,我起初以為他是惡作劇,自己找臺階下地反問他‘你說那個男人嗎’,但他一本正經地否決瞭,說‘當然不是,是廣告女主角,那個很漂亮的女生。你們長發飄飄的樣子很像’——他把‘長發飄飄’四個字說得傻氣得要命,可這才是我認識的、認可的他,”汪嵐突然有些神傷似的,她的食指掠過不知已經保持瞭多久的短發,“所以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我拒絕瞭。也不對……談不上我拒絕,是現實把我們給拒絕瞭。”

“要不,下周六晚方便麼?”老同學問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開手機,“行。”

“那好,我帶我老婆過來。”

“嗯。確實有些事我問她更清楚。”

“對的,對的。哦——這次我來買單,我來。”

前體育委員喝完杯子裡的咖啡,象征這場故友重逢的戲碼即將結束。於是我突然回想起記憶裡那段汪嵐的故事,她在最後文縐縐地總結——當時我認為她“文縐縐”,她說“被現實拒絕”,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館,我穿著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機擺在桌面上,有一兩條短信點亮瞭桌面,我看見上面夫妻倆的合影照。我與他談著市場份額,談政府批文——是到瞭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緩慢地下滑,像塊黃油抓不住瓷碗的內壁。

從某處伸來不可抗拒的手,它清楚地、無聲地把我們推開。

大傢都離過去太遠瞭,很難想象曾經的情愫在今時今日還能捕獲我們。它的力量原本就單薄,僅能黏附年輕時天真而蕩漾的物質,比如心,比如肩膀、斷發或剪影,但在面對凹凸不平、復雜情況下的局面時,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墻上掛鉤,印在背面的說明書上坦白地寫著它起不瞭作用。

我記得那個夜晚,坐在弟弟的房間,我清楚自己是一輛駛入沼澤的車,怎樣也回旋不出有效的餘地。我為什麼不能徒步地用腳趾前進,用荷葉前進,用一隻蜻蜓的翅膀前進呢?我想著也明白自己是打比方,可在很早以前,它們會被當真,然後得以實現。

我端詳弟弟的臉,他采摘瞭舅舅舅媽的優點,上帝把那份寵愛展示得很明顯。我嘗試揣摩他考取大學,踏上社會,結婚生子的模樣,但隻是那個模樣、那個外殼罷瞭,他在日後逐漸離開青春的靈魂,我根本想象不出。

“痛嗎?”我指著他的手腕。

“什麼?”弟弟看我一眼,露在長袖衛衣外的手腕上文身般包裹著一圈瘀青,“現在沒什麼瞭。”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延續瞭話題,於是我察覺他的愧疚之心,他果然沒有那麼徹底的逆骨,和童年時被我騙吃肥皂的弟弟保持大部分的重疊:“當時很痛。媽媽很可怕,她力氣大得要命,我覺得大禍臨頭瞭。”

我似乎看見舅媽追趕在火車站裡的模樣,她仿佛要為他上刑,如果可以,舅媽不惜使用能折斷它的力氣吧。而今時今日,我假想舅媽的心情比假想表弟的熟練太多瞭。我能完全設身處地地,知曉她發自內心的恐懼,那些上瞭社會新聞版面的內容,沒準兒幾天後就出現自己孩子的姓名,她甚至幻想過自己深夜接到電話,說警方剛剛解救瞭一批黑窯廠裡的孩子。而十五歲的弟弟在想些什麼呢?他沼澤一般的世界,不舍得飛過一絲來自機械的聲響。

“他後悔嗎?大概是有些後悔吧?可他隻是覺得自己傷害瞭傢人,卻不認為行為本身有錯。我問他:‘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想怎麼辦呢?你能怎麼維生呢?’他說‘那就找個工作吧’。我問他‘你能找什麼工作?你連初中都還沒有畢業’。你猜他說什麼?不會找不到的,他看過我們樓下飯店裡做跑堂的小工,‘他比我也大不瞭多少’——你說我還能講什麼?他認為自己會順利,他就一門心思咬定瞭沒有問題,他覺得自己去給人蹬三輪都可以,站在馬路上送小廣告來維生也可以——他該不會還以為這樣很浪漫吧?天真成這樣,你說多可怕。”

舅媽一邊送我下樓,最後站在底層拉著我又絮絮地說瞭很久。

“他和那個女孩子,成績都不錯,但兩個人卻一拍即合,居然想做神仙眷侶瞭,想比翼雙飛瞭。你說,這事我能怎麼勸?問他什麼打算,還是‘沒有打算’,我的頭都要炸瞭。”

“您也別擔心瞭,眼下總歸回來瞭就好。他現在肯定意識不到,現在無論我們怎麼說,也是不會聽的。”等到以後吧,等到假以時日——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陰險的。因為我不敢對舅媽說,其實我“羨慕”並“欽佩”著,對十五歲的弟弟,對他的世界充滿瞭褒義的向往。所以也格外期待,未來當它變得面目全非的那一天。它被一隻來自現實的手緊緊鉗著,卡著,拖著,拽著,像上瞭刑那樣,留在真正的世界。

老媽手裡握著一條光溜溜的青魚走到廚房門口:“你要出門?晚飯你不吃啦?你們老板的視察還沒結束?”

“不是這個。我約瞭別人吃飯。”

“約瞭誰啊?”

“以前的初中同學。”

“哦?男的女的?”

“男的。”剛說完我便懊惱自己的輕敵。

果然老媽聽見“老同學”和“男”兩個標簽疊加,語氣熱烈起來,像一叢發現瞭目標的蜜蜂:“找你有什麼事哦?約會嗎?”

她說得憧憬,我心裡卻暗暗冷笑。難不成還是翻然醒悟,一猛子吃起十五歲時的回頭草?這得是被怎樣強烈的雷劈瞭之後才能有的病入膏肓:“他托我給他老婆幫個忙。”

我完全是享受著老媽眼裡那截拗斷的樹枝在空氣裡彈出泄氣的“咔”一聲,它折得宛如相聲中抖出的一個包袱,我笑瞭,老媽不知道自己女兒的運氣早在小學班會上抽中一盒香橡皮的那刻便被徹底耗盡,至少最近幾年,我邂逅的都是“此人已死”,邂逅我的都是“此人已婚”。

“是他老婆?那你幫這個忙做什麼?”老媽和章聿屬於同一國,並且她倆確實一見如故,每次碰面都聊得十分投機,導致老媽也時不時操心章聿的終身大事,有時她甚至自作主張,將我相親失敗的對象伺機推銷給章聿。“對瞭,上次那個註冊會計師——”她拉下臉,“也別浪費在你身上瞭,你這個不識貨的——介紹給小章怎麼樣?”

“得瞭吧。你不放過章聿,也當是放過那會計師行麼?”就章聿的毒性,我一直懷疑她今世作的孽足夠下輩子投胎做個沙袋,人民群眾將連夜排隊等著揍它。

“人傢小章不見得和你一樣短視。”老媽孜孜不倦,“就你那一根筋的腦子,有小章靈活?你不知道變通,也許人傢小章知道。到時候你看著小章出嫁,別來埋怨我為什麼沒先照顧你!”

“……行瞭,她剛談瞭個新男友!”我火氣上升。

老媽立刻受到打擊:“……你看看別人,你看看別人,誒……有時候我真搞不懂瞭,究竟出瞭什麼問題呢,你到底有什麼要求呢,怎麼會一個也相不中?”

我皺著眉:“早說瞭,我沒什麼特別要求,看緣分吧。”

老媽長嘆一口氣,她手裡的青魚開始死而復生地活動起來,朝我張著控訴狀的O形嘴:“最糟糕的就是你這種。問其他人,你想找個什麼樣的,‘有錢的’‘有貌的’,哪怕說‘資產兩千萬’‘帥得像金城武’,人傢至少還有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標尺,而你呢,連標尺也沒有,‘緣分’‘緣分’,怎樣才算和你有緣分?你倒是買兩斤來給我看看讓我也好有個數啊。好比走進餐廳,店員問客人想吃什麼,你張口‘隨便’,一點兒誠意也沒有!”要不是那條魚從她手裡輕快滑出,在地板上做瞭兩個飄移後躲進瞭沙發底,我真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脫身。

換作十五年前,我坐在體育委員的自行車後座上,仰視他那個剃成短茸茸的發型下露出的白色頭皮,絕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他會帶著妻子站在我面前,我們形成瞭一個狀似三角,可實際一條橫線分作兩邊的圖樣。

“回去被她說瞭好一通。”做丈夫的幹笑兩聲。

“還是做銷售的呢,回來經我問一遍,這個也不清楚那個也不記得,你說說,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呆頭呆腦?”做妻子的勾著丈夫的手肘,歪著腦袋嗔罵著。

於是我旋即明白瞭,老同學是個厚道人,八成把我和他過去那點兒芝麻綠豆的事在洗衣板和電腦鍵盤登場前都交代清楚瞭,故而做妻子的親自上門,既為公事,也為監視。我有些不齒,但轉念想想那也是人之常情,停瞭幾秒後換上笑容:“店在B1層,先下去吧?”我們踏上電梯,一旁的落地玻璃投出影子,他們是兩隻黃鸝鳴翠柳,我是一隻孜然烤雞翅。

老同學的妻子長得不錯,面容甜美皮膚白皙,耳朵稍稍招風也不顯得扣分。隻不過她既然身兼二職,鐵定要在各種時機向我普及和丈夫間的感情有多麼堅固,言辭就像防盜門的電視廣告,恨不得拿手榴彈出來證明什麼叫一婦當關,萬婦莫開。我心裡雖然無奈,但沒有其他辦法,隻能托著一點點幹涸的笑容,同時猛灌礦泉水,宰相膀胱能撐船。

“我有個姨媽原先推薦我幹別的。她說自己經營影樓快十年瞭,現在每個月生意接不完,尤其今年開始,手下六個攝影師天天連軸轉。”好不容易回到主線上,她的目光在我無名指上繞瞭兩圈後說,“盛小姐知道麼,每年全市有五萬對新人結婚,市場居然那麼大誒。”

我動動嘴角,不知怎樣才能把“應酬”兩個字傳達得更明確一些:“唔是嗎?不怎麼瞭解。”

“是啊,起初我還挺心動的,可後來是他不同意。”

“太累瞭,也顧不上傢,況且我們年內還計劃要個孩子。”老同學後知後覺不少,和我掏心。“啊——那是不能太操勞瞭。”我隨口應。

“所以咯。”做妻子的終於等到時機,“不過日後盛小姐這方面有什麼要幫忙的,其他不說,婚紗攝影我肯定能替你打六折。”

“呵,謝謝。”我動動嘴角,“可惜我還早著呢。八字沒一撇的事。”

“哦是麼……”

奇妙極瞭,那個瞬間,我在她臉上看見的竟然是遠遠壓倒瞭警惕性的優越感。她眼裡懸著明亮的勝利的喜悅,照明彈般冉冉升起,將一條憐憫的信息居高臨下投在我身上,這激起我瞬間的不快:“怎麼?”

“啊沒。”也許是想到日後還難免有求於我,她把話放軟,“盛小姐肯定是為瞭事業,平日實在太忙碌瞭。”我心裡掛上包拯親筆的“關你屁事”四字牌匾,隨便點個頭打算將話題帶過,卻被對方視為一種退讓,她依向老同學的肩膀:“其實兩人世界遠不及你那樣瀟灑啊,前天我們為瞭該看哪部電影而吵架。雞毛蒜皮也能搞得不開心。”

“對哦。”我瞇起眼睛,來人,拖下去鍘成餃子餡,“我也不覺得結婚有什麼值得喜慶的。不就是找瞭個合法的上床對象麼。”

“這氣平時我媽給我受就罷瞭,憑什麼讓個外人蹬鼻子上臉?你說,她都把槍口塞進自己的食道瞭,我不扣動扳機的話還算人嗎?”

章聿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你快被我附身瞭!”

“可別,我相信你出手會更狠,你一出門都會引來蚊子百鳥朝鳳,我還差得遠。”

章聿不計較我那桿正在胡亂走火的槍:“別說你瞭,連我那小表妹,每次見瞭面都要跟我嘚瑟她的醜老公。區區電信局裡的小處長而已。臉上那痘坑大得喲,不說清楚還以為是顴骨凹陷,她還真是抗沖擊。偏偏前兩天對我放話,‘再這麼下去就沒人要瞭’,好大的架子,到底是哪兒來的邏輯,她覺得自己‘有人要’就比我高一等?因為她駕馭瞭一匹神獸?”

這次換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服瞭你。”

“本來嘛。有些親戚一聽我還沒有結婚,那眼神瞬間好像在看菜場賣剩下的死魚。都什麼年代瞭,還一副有對象才算成功,沒對象就是失敗的標準。我挺正常一介大好青年,都快被他們折騰成獨身主義者瞭。”章聿在最後也不忘警告我,“和你老同學那一對盡早劃清界限吧,向雷鋒同志學習的後果沒準兒就是同他一樣被電線桿砸死。”

“又鬼扯,勸你雷雨天不要上街。”我抿著嘴,“況且我知道怎麼做,不用你教。”

“才不信,你這個人,心腸比我開封後忘在抽屜裡三十天的餅幹還軟,再軟下去就快發黴瞭,懂嗎!”章聿說得斬釘截鐵,宛如當初我是由她接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她熟知我的生辰八字和臍帶長度。而將來總有一天我要猛吃瀉藥,把這條該死的蛔蟲從我肚子裡拉走。誰讓她判斷得太準確,我的確隻敢在事後打一通長長的抱怨電話,當面卻把自己維持得像個有求必應的勞模。

“放心,我會盡力的。”

“真的太麻煩你瞭,我老婆麼,你別看她表面上樂天派的樣子,其實心裡也挺著急的,所以……唔,我不是強求什麼,總之這次能找到你已經很開心瞭。”老同學聲音溫和,徹底的好好先生。留給我的選擇儼然是唯一的:

“沒什麼,沒關系的。能幫我盡量幫。前面談的,我去問下我上司,然後電話聯系你吧。”

“好的。謝謝,謝謝。”

我目送兩人走到街面上,他們挽著手,以及被大眾潮流早早不屑的,老同學拿著妻子的小背包,赭色的挎包甩到肩後,他不出意料地看著滑稽和庸俗。可那個畫面讓我突然神傷,並非因為老同學本人,而是另一種,更廣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瞭,他的妻子驕傲在哪兒,將她推向高處可以俯視我的臺階是什麼。

因為她似乎是戰勝我的,她在一場並不顯眼的戰爭中打敗瞭我,這番勝利即便談不上振聾發聵,可依然不影響它的溫柔效力。畢竟他們沒有在十五歲時過早地相遇,也沒有等到三十歲還遲遲地陌生。他們的恰到好處就是被世人稱之為“緣分”的東西吧。

必須承認,在這個字眼兒面前,我內心蔓延著一份類似絕望的渴望。

外籍總boss揮舞著體毛終於向我們告別後,新員工的培訓又緊鑼密鼓地展開。汪嵐是主要負責人之一,下屬之二就是我。我們組成一加一等於二百五的強勢組合,盡管自己疲倦至極連進門密碼也不記得,卻依然能維持著精神奕奕的軀殼在會議室裡正坐,臺下是普遍出生於八五或八六年的新生代,即便身穿正裝但有人明顯是管自己父親借的西服。

“你簡直想不到我剛才還聽見一個問另一個‘你QQ幾級瞭’……要瞭命啊……拜托千萬不要把這群小學生分到咱的部門。”我捧著一次性塑料飯盒,往嘴裡扒瞭一口。

“別那麼苛刻,小學生也有小學生的好處。”

“可他們太常捅婁子瞭,讓人一次次替他擦屁股——當然,我剛進公司時你也替我擦過不少次屁股,但我成長得很快啊,很快我就能自己擦自己屁股瞭。”

“嗯——”汪嵐朝我使瞭個眼色。我扭過頭,有個人帶著愉快的微笑停在那裡。他用姿勢傳達著不經意,兩手中平端的手機看得出是條沒有發完的短信,他歪一些脖子,因而愉快的微笑好像從自動販賣機裡掉下的飲料瓶一般,使人仿佛能清楚地聽見墜落的聲音。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個人我不認識。他看起來很年輕,可有種介於狡黠和沉穩間的氣息又令我無法當即判斷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

“哦,沒。”他禮貌地笑,“不好意思。我打斷瞭你們嗎?繼續,請繼續。”

我剎那之間紅瞭臉,它們很傳統地“火辣辣”著。不遺餘力地在某個位置上拼命地拖起我的後腿。像要把我留在一個不見瞭末班車的荒郊野外,卻遲遲不揭露之後是日出還是黑夜。

他在第二批員工培訓會上出現瞭。

我朝後排右側那張始終處變不驚的臉看幾秒,比對手裡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著反而老成,現實中的那位更稚嫩一些。

1986年出生。二十四歲。馬賽。——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這令我又忍不住看去一眼。

會議室的藍色背景襯得他頭發染瞭似的發亮,像個剛剛出爐、被冷水定形後的瓷器瓶。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即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仍能感覺到他微笑裡某種瞭熟於心的自信,從始至終,他用這副自信直率地看著汪嵐。

好像踏空瞭一級臺階。我在心理上狼狽地踉蹌。

我能感覺自己的雙手在桌面上不自覺地撫摩,仿佛在復算一道數學題。正確答案倘若是正數100,我給出的結果就是負數1000,差得太遠,我不能相信。

再確認一次。

汪嵐站在話筒前,她用英語解說著投影的背板。她有時走動,三步四步,勻速地,著實像一幅在電子遊戲中移動的標靶。於是馬賽的眼睛聚精會神。

他看著汪嵐。而在字典上能夠找到更多貼切的語匯吧,註視,凝視……將他的目光斂成一個點,投在汪嵐身上。

正數100。是汪嵐。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