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 殘更不寐 第八章

離國,王宮。

紅木雕花窗外那樹綻開得滿冠的白靈花,終於在一夜長風後,露出瞭春盡的頹態。

遠遠凝視著從枝頭無力滑下的潔白花瓣,妙光靜立窗前,仿佛追憶從前,思慮已到千萬裡外。

但實際上,並沒有錯過身後的親信中鑄,稟報的一字一語。

直到那人說完,妙光仍在出神。

良久,她像在遙遠的地方抽回瞭深思,華麗的流雲長袖輕輕舒瞭一舒,「飛雲瀑?」

「是,公主。屬下已經接到命令,被外調到飛雲瀑的兵營,職務是訓練最近招募的一批新兵。」

妙光臉色黯然,「三日來,你已經是被從本公主身邊調走的第二十七個人。看來王兄這一次,是真的不肯原諒我瞭。他先把我身邊信得過的人一一趕走,使我孤立無援。」

對於這種大王公主級別的王族高層對抗,做下屬的不敢輕易插嘴。

妙光公主向來得到離王寵愛,要把她身邊的親信這樣大規模地遣出王宮,必須先得到大王批準。

不管命令來自哪個部門,在這道命令背後,一定有大王的影子。

「大王隻有公主這個親妹妹,一向對公主疼愛有加,公主何不求見大王,再向大王求求情?」

妙光輕輕搖頭,「我提出瞭多次,想見王兄一面,都沒有得到答允。他真的氣得這樣厲害,連見都不肯見我一面?」

中鑄躊躇片刻,沉聲問,「公主是否有什麼打算?給屬下的命令裡寫得很明白,最晚今日,屬下必須離開王宮,否則以抗命處死。但要是公主需要屬下留下,屬下舍瞭這條性命,也不會離開公主一步。」

妙光一怔,目光默默從他身上掃過。

她身為離王親妹,在宮中親信遍佈,這個叫中鑄的侍衛投靠她兩年多,幫她做過的幾件秘事,都完成得不錯,所以得到她些許賞識。

但若論妙光最親信的手下,此人還遠遠算不上。

最心腹的幾個,自然是首要被解決的目標,幾乎在妙光被軟禁的那天就失去瞭蹤跡。

隻是沒想到,這個自己平日不怎麼看重的人,挨到最後一刻,竟還想著為自己舍命。

妙光收回打量的目光,嘴角多瞭一絲苦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兄的本事,在他的王宮裡和他作對,這種愚蠢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那又何必為瞭一點面子,又賠上你一條性命。你本來就頗有本領,這次被調到軍中正好發揮所長,要是成就一番事業,也是一件好事。」

中鑄垂首聆聽。

最後一句裡,居然隱約有鼓勵關切之意,這對離國高傲的王族來說簡直是罕見的。

他隻道是公主為自己要領命離開而惱怒,故意譏諷,不禁悄悄抬眼,偷看妙光神色,卻看不出半點諷刺奚落的神態。

妙光眼角微動,剛好把他偷看的一幕收入眼底,猜到他在驚訝什麼。

她心性有著和兄長一樣的高傲,身份又尊貴,自然不會為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對下屬解釋。

被軟禁在殿中,雖然不受折磨,但也無事可做,想著眼前這最後一個算得上親信的侍衛一走,自己身邊剩下的,都是被餘浪新派過來伺候兼監視的陌生面孔,心下悵然。

當然,並不是舍不得這個侍衛,而是一種隻剩下自己的孤獨。

妙光忽然到書案前坐下。

「你過來,幫我磨墨。」

「是,公主。」

「鋪一張白帛。」

能幫離國公主磨墨鋪紙的,向來是極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鑄即使已經效忠妙光兩年多,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機會。

簡直就是離別前的一份珍貴禮物。

妙光使用的筆墨硯臺都極為精致,中鑄不知是做不慣這種筆墨方面的事,還是心情緊張,拿慣劍的手拿著墨研,竟顯得笨手笨腳,幸虧還算控制地住,沒把黑墨濺出幾滴來。

認認真真磨出一硯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鋪開一張昂貴的專供書寫的白帛。

中鑄心想:難道公主要寫密令,要我帶出王宮?

這個任務我一定會拼死完成。

不料一切準備好,請妙光用墨,妙光卻仿佛失去瞭幾分鐘前的興致,沉吟道,「你來寫吧。」

中鑄錯愕地看瞭她一眼,隻好拿起筆,擺出等待命令的姿勢,恭敬地道,「公主請講,屬下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

中鑄更是摸不著頭腦,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穩重可信的樣子,現在終於也不得不露出一絲迷茫。

果然,高貴的王族行事,普通人無法揣摩。

蘸滿墨的筆懸在半空,不多時,滴下一滴來,濺在潔白如雪的白帛上。

妙光催道,「你快寫呀。隨便寫什麼都行,畫畫也行。」

雖是嬌弱女聲,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中鑄一咬牙,握著筆桿,在上面寫瞭兩個字——公主。

妙光偏頭瞧瞭一眼,「你一個侍衛,竟然會寫字,也算不錯瞭。這兩個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衛的氣勢。把筆給我。」

中鑄趕緊雙手奉上。

妙光拿過筆,在那兩個字的下方,寫瞭一行小字——此人忠誠可嘉,不許為難。

簽上她的名號,又從案幾下尋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蓋瞭一下,然後,對著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這個帶在身上。我就算失寵,仍是離國公主,將來你要是受瞭同僚上司的欺負,拿出這個來,可保你無事。」

中鑄大為驚訝。

他沒想到妙光折騰半天,居然是為自己準備一張保護令。

感動之餘,鼻子不禁有瞭一絲酸辛,想到自己離開,公主孤身留在宮裡,不知是否要被軟禁到出嫁之日,兩下對比,自己更加慚愧。

正要張口說話,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說感激涕零的話,本公主不是為瞭聽這些才寫的字。」

中鑄隻好閉嘴,把有著公主殿下墨寶的白帛輕輕吹幹。

妙光看著他把東西小心疊瞭,收到懷裡,忽然問,「你聽說過當日西雷鳴王在同國王宮宴會上,和同國的大臣,還有西雷文書使團的辯戰嗎?」

中鑄很不想在公主面前顯得無能,但辯戰這種事,他一個侍衛怎麼會去關心。想瞭一想,隻能老實搖頭說,「屬下不知道。」

妙光其實也沒指望他知道。

隻是看著白帛濃墨,忽然遙想起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心情罷瞭。

如果媚姬在,她也許會和媚姬談談的,但現在媚姬和思薔都被嚴厲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軟禁,可以和自己說說話的,就隻有一個侍衛。

這種反常,是不是因為想到來日遠嫁,漂泊萬裡,無所依歸,產生的淒然才導致自己會和這侍衛多聊瞭兩句呢?

「同國的宴會上,鳴王說,每個人都是一張白紙,每個人都能在這張紙上自由的作畫,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精彩的畫。」妙光並沒有親眼目睹,隻是後來聽探子傳來消息,敘述瞭過程,但她總是忍不住想象鳴王侃侃而談的神采豐姿。

人是一張白紙。

每一個作為,就是在屬於自己的紙上畫下一筆。

中鑄在他的紙上,寫下瞭「公主」二字。

那妙光夥同媚姬思薔,把安神石放進若言枕中,這濃重的一筆,會是什麼顏色的呢?

血淋淋的紅,還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對鳴王的善意,卻也是……對兄長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對王兄的處罰,會哭泣哀求,卻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簾外響起瞭兩聲故意的咳嗽,一個女子的聲音恭敬而幹冷地傳過來,「公主殿下,晚飯已經備好。」

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飯,而是暗示中鑄向妙光的辭行,時間太長瞭。

中鑄知道自己不被允許久留,借著最後時機,湊前瞭點,壓低聲音道,「這一走,屬下恐怕難以再找到機會見到公主。公主若有什麼吩咐,請現在吩咐。」

他還是沒有放棄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宮,那麼隻要妙光願意,他可以為妙光聯系她信得過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長輩,阻攔這樁妙光不願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絲掙紮,思忖片刻,最後放棄瞭似的,搖頭道,「我不會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臉上的笑意透著脆弱。

「這些天,我想瞭很多,王兄並沒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性。阿曼江邊的事,還有這次寢宮的事,沒有能夠瞞得過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內情,卻仍然留下我的性命,已經是念在兄妹一場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遠嫁,那我就嫁吧。」

終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給心中的那個人。

既如此,嫁誰都是一樣的。

自己的遠嫁可以為王兄爭取多點政治籌碼,也算補償瞭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門簾外等待的人已經不耐煩瞭,又開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凜,冷然道,「閉嘴!本公主正和人說話,誰再敢打擾,掌嘴三十!」

外頭立即噤聲。

妙光朝對面的侍衛勉強一笑,低聲道,「我說過瞭,就算失寵,我也仍是離國公主。」

頓瞭一頓。

「你走吧。」

中鑄心潮起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是,胸前藏著妙光賜給他的保護令似乎會發熱,捂得心窩暖烘烘一片,卻又和被迫離開的痛楚交織一片。

他跪下拜瞭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來咬牙轉身去瞭。

中鑄去後,妙光獨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過多時,外面又有動靜,這次略帶瞭一絲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並非奴婢敢違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長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長?」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剛才就來瞭,殿下沒有召喚,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瞭起來,冷淡地道,「這時候還擺這種無用的排場幹什麼?我這地方,他想來,盡管帶著兵馬進來也行。堂兄,不要客氣,請進吧。」

一言未瞭,垂簾已經被侍女在外面高高卷起,躬身屏氣讓道。

一身素衣的餘浪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對面地坐瞭下來。

他關切地打量瞭妙光兩眼,低聲道,「堂妹憔悴瞭。」

妙光因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軟禁,三天來思前想後,早就起瞭疑心。

也對,以餘浪的奸狡多智,怎麼可能讓自己借醉偷聽到安神石的收藏地點,還讓自己順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為鳴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當瞭別人的棋子,還連累瞭媚姬思薔,最終落得必須遠離傢鄉,嫁給異國人的下場。

不過從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對於阻止鳴王身上的心毒惡化,或者說阻止鳴王和王兄夢中相會,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但王兄又豈會被他蒙騙?

數息之間,妙光腦裡已轉過無數念頭。

在餘浪這塊百毒不侵,軟硬不怕的石頭面前,妙光放棄瞭或撒嬌、或哀求、或憤怒,這些不可能討到好處的交流方式,冷靜地問,「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憑什麼,做得這麼出色呢?」

「哦?怎麼說?」

「我和媚姬確實暗中聯手,把安神石放到瞭王兄枕中。但追溯源頭,堂兄的責任不能說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還對王兄撒謊,說安神石已經掉瞭,後來安神石的粉末又剛好是從堂兄住所偷出來的。不要說什麼從江裡撈起石頭,曬幹後化為粉末的話,那些可笑的解釋,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更不要說我和王兄。」

妙光回復瞭往日幾分犀利,直視餘浪俊美的臉。

「如今安神石事發,媚姬被折辱,思薔被冷落,我被軟禁在這裡等著像一個物件般送到他國,為什麼獨堂兄平安無事?不但如此,反而權柄日重。這三日來,我身邊新派來的監視的人,還有我那些下屬一個個被調離,裡面都有堂兄的手筆吧?」

餘浪不以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沒有大王點頭,我怎麼敢調走堂妹身邊的人,至於派過來的新人,那都是大王體恤堂妹,怕少瞭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並沒有監視堂妹的意思。」

妙光當然知道他滿口裡推卸責任。

不過說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幾分是真的。

對餘浪的毫發無損,妙光還是找不到原因,既然餘浪不肯正面回答,逼問也無濟於事。

要撬開掌管著離國龐大情報網的餘浪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來,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王兄知道餘浪對離國的重要性,為瞭離國的將來,放瞭餘浪一馬;另一個可能……

也許是箭在弦上,引而未發。

妙光不再爭辯下去,嘆息道,「要監視就監視吧,這裡是王兄的王宮,他要怎麼做,是王兄的權力。隻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說。」

「這幾日來我多次請求面見王兄,都遭到拒絕。希望堂兄如果見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見一面。」

餘浪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經幫你求情,可看大王的意思,不會改變主意。」

這個說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裡一沉,強打精神笑道,「王兄的性情,難道我還不明白嗎?我不是去求情,也不敢奢望王兄這次能夠開恩改口,隻是西雷路途遙遠,我一旦走瞭,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盼著臨走之前,可以多見一見面。他畢竟是我唯一的親哥哥,日後我在他鄉,思念傢人,也不會淡忘他的模樣。」

她抬頭看著餘浪,眸中有一絲懇求。

「告訴王兄,他一向疼我憐我,這次是我做錯在先,受罰也心甘情願。我隻是想見他,看他是不是還在為我做的事而惱怒傷懷。現在堂兄得王兄恩寵,在宮中掌著大權,如肯說情,王兄一定會答應見我。」

餘浪思忖道,「若有機會,我盡量在大王面前說說話,不過大王是否會答應,這個我不敢保證。他最近心情不好,你最好做好再一次失望的心理準備。」

妙光不由睫毛抬起,深深打量瞭一案之隔的餘浪一番。

心中起瞭懷疑。

她又不是被定瞭謀逆大罪,就算在宮中的羽翼被剪除得七七八八,就算被軟禁,身份上她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

兄妹見面,算什麼瞭不得大事?

況且自己一旦遠嫁,實際上就是離國安插在西雷的一顆釘子,掌管情報網的堂兄要想獲得第一手情報,必須和自己多打交道。

堂兄手腕比泥鰍還滑,如此難得的機會,正應該一口答應會極力遊說,趁此賣個人情給自己。

為什麼……竟一反平日溫和大度的姿態,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能相見?

「堂兄,」妙光斟酌著問,「王兄最近很忙?」

「嗯,是挺忙。繁佳和昭北最近都有暴民生事,卓然正在四處彈壓,土月族那邊不安甯,這個心腹之患遲早要鏟除的,還有邊境上一些異動……」餘浪說到一半,瞧見妙光窺破瞭什麼似的神態,自失的一笑,頗有風度地承認,「我說得太多瞭。」

「是說多瞭。」

一向慎言的人,隻有竭力要掩飾什麼時,才會不經意地多說話。

這種情況出現在餘浪身上,非常罕見。

也證明瞭有某種很不對勁的事,正在,或者,已經發生瞭。

房中出現剎那的安靜。

靜得空氣似乎也凝住瞭,沉甸甸壓下來。

「王兄……身體不適嗎?」妙光打破沉默,蹙眉問。

「隻是小疾,大概是被最近發生的連串事情氣到瞭。就算是英明勇武的大王,畢竟也是血肉之軀啊。」餘浪似乎是隨口說笑,又似乎暗藏感嘆,笑罷瞭,正容低聲道,「大王生病,是機密大事,他不希望傳出去動搖民心。」

妙光又不是蠢材,當然不相信餘浪的話。

試想連餘浪都要小心掩飾,怎麼可能隻是小疾?

妙光越發擔心,沉聲道,「我要去看他。」

「堂妹……」

「堂兄,你再推搪,我隻能,」妙光一字一頓道,「把情況想得更嚴重,更糟糕。」

一雙晶瑩黑眸,非常堅持地盯著對面的男人。

餘浪抿唇,良久,才無奈地嘆瞭一口氣。

妙光以為他決定答允,精神一振,不料卻聽見餘浪說,「天不早瞭,堂妹好好休息,安心待嫁。別的事,我會處理好。」

說罷站起來轉身就走。

「堂兄?堂兄!你別走!你告訴我!」

妙光急起直追,卻趕不上餘浪風一般的腳步,一直追到殿門,被守在門外的五六個侍衛攔住。

後面趕來幾個新派來的粗壯健婦,口裡勸著「公主殿下冷靜,公主殿下息怒」,七手八腳把妙光又抱又拖的帶回房裡。

妙光看這陣勢,比前三日更為嚴峻,現在身邊親信都被遣散,殿外守著侍衛都是生面孔,吵鬧不但無用,反而會對自己不利。

隻能勉強在香風飄送的軟床中睡下。

心裡擔憂著王兄突如其來的病,隻覺得餘浪的態度說不出的蹊蹺,不知過瞭多久,才迷迷糊糊閉上眼,卻做瞭一個噩夢,嚇得妙光頓時醒瞭。

心臟怦怦亂得厲害。

一抹額上,冷汗潺潺。

但要回想夢見瞭什麼,卻又是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知道這是焦慮所致,心忖今晚是睡不成瞭,還不如尋本書來渡漫漫長夜。

鳴王當日在同國王宮宴會上言驚四座,所說的許多話通過同國權貴們的侍從等多種渠道流出,有好事的人借此編纂成冊,還起瞭一個名字,叫《鳴論卷》。自己雖然已經聽過離國探子的詳細回報,仍是忍不住好奇,偷偷買瞭一卷。

今晚心緒不甯,何不把這書找出來看一看?

正要命人掌燈,忽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劃碎寂靜,仿佛人死前不甘心的呼叫,淒厲瘆人。

月夜深宮,隱隱回音,這慘叫就如一陣陰風,忽地撲在腦後。

妙光聽得一顫,因為噩夢而亂跳的心剛剛平靜一會,立即又跳得更兇瞭。

「來人,掌燈!」

外面立即有侍女進來把墻壁處的五六盞燈點亮,屋中大放光明,又輕聲請問公主有什麼吩咐。

「外面是什麼聲音?」

「回公主,奴婢不清楚。」

正說著,又有幾聲嚎哭遠遠傳來,可轉眼又安靜瞭。

再頃耳去聽,已經什麼也聽不到瞭。

忽然的死寂,仿佛那些聲息隻是無中生有,想象出來似的。

妙光下令道,「你去問一問,到底怎麼出瞭什麼事?為什麼半夜三更這麼吵鬧?」

那侍女領命去瞭,一刻鐘左右回來,對妙光稟道,「外面守門的侍衛去問瞭,說有幾個看守宮門的侍衛今晚當值時睡著瞭,剛好被宗庶長巡夜時發現,當即按規矩處斬瞭。」

妙光蹙眉道,「白天辦不完的公務,晚上還巡夜,他簡直比王兄還忙。在書房備些茶點,本公主今晚要看書。」

侍女為難道,「公主殿下,宗庶長有吩咐,請殿下養好身體,過幾日……」

妙光瞪眼道,「本公主不能出殿門也罷瞭,難道還不許下床?」

侍女見她動怒,又想著宗庶長並沒有公主睡覺時間方面的吩咐,也沒有必要和公主對著幹,默默閉嘴退到一邊。

妙光自去書房裡看書。

接下來幾天,依然是被軟禁的生活。

妙光時時懸掛著兄長的病情,越是見不到,越是有種不祥的心驚肉跳,可仔細一想,王兄精明厲害,在他的威嚴下,誰敢背著他做什麼?歷來敢和王兄搗鬼而僥幸地尚未倒黴者,也就隻有堂兄餘浪一人。

不過想來堂兄也知道這是天大的運氣,不敢再造次。

自己不能和王兄見面,估計也是王兄的意思。

妙光自然不甘心,還是不斷派人請求,說公主渴望和大王見上一面。

不料離王那邊毫無動靜,連堂兄餘浪也沒有再出現,反而來瞭不少人和東西。

人,是各種精挑出來的裁縫工匠,為公主裁制各種大典上需預備的華服,打造配得上公主大婚的精美首飾。

東西,則是難以估價的錦緞珍玩。

公主出嫁的消息已經傳開,每天都有各色新鮮玩意送來,除瞭來自離王的大方賞賜,其餘都是禮物,送禮的有王族遠親,也有朝廷大臣。

雖然是大喜的事情,但因為離國都城最近發生的種種暗殺事件,還有另外一些不太方便直說的理由,大傢行動都異常謹慎,大多數隻派瞭下屬把禮物送到妙光宮殿。

這些送禮的人都得到宮裡的通知,公主殿下要準備出嫁,按禮儀不便見客,禮物送到公主所住的殿門外,就由侍衛接受,再連著禮單一並送呈公主。

一時間,五光十色的奇珍異寶堆滿瞭殿中七八個房間,看的侍女們目不暇給,嘖嘖稱奇。

獨有妙光心裡難過。

這隻能說明王兄就算病中,心腸也未曾有半分軟化。

送嫁的珍寶越多,自己留在故鄉的可能就越渺茫。

身為王族公主,妙光不像民間女子那樣天真。

公主遠嫁,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兩國聯姻,從此幸福和美,再生下一個小王子,以後繼承王位,公主就能當瞭王後再當太後?

哪有這樣的好事!

事實上,兩國聯姻,常常以弱女子的血淚苦痛為代價。

昭北國的長柳公主嫁給同國太子慶離,隻不過因為曾經少不諳事,情竇初開,莽撞地寫過一首「不要帝王要杜郎」,就被慶離懷恨在心,造就她深院中遭冷落侮辱,最後慘死他鄉的命運。

這隻是累累的公主遠嫁慘史上不起眼的一筆。

要照關系更近的來說,自己那位的王嫂,來自北旗的禦泉公主,也不就是因為在幾件小事上錯誤地表示瞭態度,才會在花樣年華暴斃?

外界都說離國王後是病死的,而身居離宮,常年陪伴在離王身側的公主妙光,很清楚那些令人心悸的實情。

遠嫁的公主,如落在浮萍上的一顆露珠。

被烈日無聲蒸發,還是被忽然而至的驚濤駭浪連著浮萍一同打落濁流,這兩種,都極可能是她們的歸屬。

當然,也偶爾會有傳說般那種幸福和美的。

可,又談何容易。

妙光揮手叫人把面前擺滿案幾的禮物拿下去,幽幽嘆瞭一口氣。

既然已經決定遵從王兄的決定,就不要再胡思亂想。

雖然自己惹惱瞭王兄,並且受到如此懲罰,但王兄即使為瞭離國的面子,也絕不會容自己未來的夫君太過欺負離國的公主。

隻是,不知道王兄的病怎麼樣瞭……

畢竟不過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出嫁前夕,難免忐忑不安,妙光想瞭一會,又覺得自己未免疑神疑鬼,自己目前的處境,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這樣惶惶不安,說不定正是王兄給自己的懲罰之一。

也許自己再受多幾日懲罰,王兄覺得夠瞭,就會召見自己。

這一夜還是一樣,吃過晚飯,妙光就到書房裡看書。

那本《鳴論卷》她早已又看完一遍,但卻沒有收起來,就擱在案上,喝瞭一杯熱茶,拿起來隨手一翻,看見上面寫著:每個人都是上天耗費心血而成就的生命,人是生而平等的,並無貴賤之分。

妙光不禁搖頭,喃喃道,「鳴王呀,這種奇怪的話隻有你才說得出來。若人生而平等,那王族和平民豈不就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平等的?那豈不是女兒傢對自己的婚事,就可以像男人一樣,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

自失地一笑,又黯然斂去。

驀地感到一陣涼風送爽,抬頭一看,隔著窗花,遠遠掛著一輪彎月。她把書放下,出瞭書房。

王令是不許出殿,到庭院裡是沒有人敢攔她的。

妙光要身後那四個侍女不要跟著掃興,獨自到瞭庭院裡,在白靈樹下的石凳上坐瞭。這株白靈的花正由盛而凋零,夜風吹拂,白色花瓣窸窸窣窣地飄到身上頭上,乍一看,仿佛下著小雪,但又多瞭一股雪花沒有的幽香。

妙光在如今甯靜妙曼之夜,嗅著那花香,陰鬱的心情稍為開解,不由展開笑顏。

忽然之間,耳裡聽見瞭不尋常的動靜。

妙光一怔,仔細聽瞭一會,才聽清楚那是有人在隱隱啜泣,似乎從回廊那頭傳過來。

她循著聲音找去,無聲繞過回廊,往前試探著走瞭幾步,才看見花叢後面有個人影,挨著一塊山石蜷縮坐著,瞧動作像在拭淚。

妙光問,「你在哭什麼?」

那人沒想到忽然跑出一個人,像受驚小鼠般僵瞭,好一會才認出是公主,也不敢跑,從花叢後面過來。

到瞭月光下,妙光才看清楚她穿著侍女的衣服。

侍女跪下小聲請罪,「奴婢該死,驚擾瞭公主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把頭抬起來。」

侍女抬起頭,露出十三四歲的青稚臉孔。妙光打量一眼,沒有印象,大概是新派過來的粗役侍女。

妙光也懶得問她姓名,隻是有點好奇,「你在哭什麼?」

小侍女不敢不答,低聲道,「回公主,奴婢在哭奴婢的姐姐,廚房送飯過來的熟人告訴我,她死瞭。」

一邊說著,一邊眼淚又滴瞭下來。

「你姐姐也是宮裡頭的侍女?處死瞭?」

「是。」

妙光瞭然。

離國宮規森嚴,犯錯的侍女侍從被處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妙光點點頭,想瞭一下,又叮囑道,「你年紀小,還不懂事,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庭院不是你哭泣的地方。就算你思念你的姐姐,哭也應該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哭,今晚本公主被你嚇瞭一跳。你不要害怕,本公主並不是問你的罪,隻是看你可憐,教導一下你。像你這樣深夜在宮殿旁幽怨哀哭,若是被管事的人發現,恐怕你的下場會和你犯瞭錯的姐姐一樣瞭。」

小侍女驚得瞪大眼睛,連連點頭,又怯生生道,「公主殿下,我姐姐並沒有犯錯。」

妙光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被處死的是你姐姐,在你心裡,她當然不該死。」

「殿下,真的不是我姐姐犯錯,所有的人都被處死瞭。」

妙光一愣,「所有的人?你說的是哪裡所有的人?」

「大王寢宮……我姐姐是大王寢宮的侍女。」小侍女提起此事,神色充滿驚恐,壓著聲音說,「公主殿下,宗庶長把他們全部處死瞭,所有的侍女,還有所有的侍從。廚房的人說,血染滿瞭寢宮前面的一大片地。那天晚上殺人,他們哭著叫著,奴婢的姐姐……就在裡面……」

妙光聽見「大王寢宮」,心裡陡然一寒。

回想起前些天晚上聽見的慘呼,難道就是這些人被殺前發出的?

宮中侍婢也分三五九等,能夠到離王寢宮伺候的侍女侍從,當然是較為得用、小心謹慎的聰明人,也多少會得到離王的信任。

到底出瞭多大的事,要狠戾到把這麼一批人全體處決?

妙光越往深處想,越是心驚,月光下一張嬌容,照得慘白慘白,怔怔站瞭一會,見那小侍女還跪在面前,無力地揮手,低聲說,「你去吧,不管見到誰,都不要亂說話,那會沒命的。」聲音竟有點嘶啞。

小侍女如逢大赦,在地上磕瞭個頭,爬起來就趕緊走瞭。

剩下妙光站著,春末夜裡的輕風吹在身上,居然冷得打個哆嗦。

她按捺著滿腹猜測恐懼,扶著墻走回去,侍女們看她臉色不佳,忙問,「殿下怎麼瞭?若是吹瞭風不舒服,奴婢立即叫外頭侍衛傳禦醫來。宗庶長那邊是不是也要告知一聲,請他來看看?」

妙光心裡有一萬個疑問,其中最害怕的一個正如心上懸石,恨不得抓餘浪來問個清楚,正想點頭說叫宗庶長來,話到嘴邊,又猛然剎住。

出瞭半天神,強笑道,「誰不舒服瞭?不過是剛剛仰頭看月亮,又去看白靈花瓣飄落,脖子抬瞭半天,怪酸的。你們中間,不是說有一個精通按摩推拿之術嗎?」

一個二十來歲,看模樣比較老成的侍女躬身答道,「奴婢會一點。」

「那好,就你瞭,幫本公主按按吧。」

妙光被侍女們伺候著躺到軟塌上,遣退瞭其他人,留下那個會按摩的侍女。

她一邊享受著脖子被按壓的放松,一邊沉吟,然後問,「前陣子,有一天三更半夜,外頭吵吵嚷嚷的,你聽見瞭嗎?」

那侍女按著的手勁稍松瞭松,很快又繼續力道恰好地按下來,恭敬答道,「回公主,奴婢聽見瞭。」

「那是怎麼回事呀?」

「嗯,好像是宗庶長處罰瞭幾個偷懶的人吧?」

「偷懶的人?是在哪裡當值的?」

「是守宮門的侍衛。」

妙光似發出瞭一聲冷笑。

侍女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不由問,「公主剛才在說什麼?奴婢沒聽清楚。」

「哦,本公主是說,」妙光瞇起眼睛,盯著燈上跳躍的火光,幽幽道,「堂兄真是離國的砥柱,怪辛苦的。」

深夜,月掛天幕,白靈花落。

離國宮墻內,有層層門禁,持刀鐵衛金剛怒目,森冷把守,也有弱女子抽泣幽幽;鬼影飄忽,人心思變。

離國宮墻外,有陋巷密議,熱血男兒壯志豪情,不懈計劃,也有好下屬躊躇為難。

「我說羅總管,至少可以推遲個三五天吧?」

「冉青說得對,羅總管,不是我們膽敢不聽命令,但這次我們潛入離國都城,是為瞭給少主報仇……」

「也是要給洛雲報仇。」

「對,還有洛雲!」

「殺不瞭離王已經夠窩囊瞭,要是連餘浪那混蛋都殺不瞭,我們有什麼臉回去見少主?」

「胡說,撤離的命令就是少主下達的。既然如此,有什麼不能回去見少主?難道違抗命令,以後回去見少主就很有臉嗎?看看,飛鴿傳來的絹帛上,還是少主的親筆。」

「羅總管,請你想一想餘浪對我們蕭傢做瞭什麼?我們費瞭多少功夫,才查到餘浪那豺狼出入王宮的路線,還有他的衛隊情況,小四那小子好不容易才易容混進去當瞭一名馬夫。隻要等到適當的機會,我們就能殺瞭他給少主洛雲報仇。」

「那要等多久?」

「等多久都值得,這傢夥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出宮。城裡搜索得那麼嚴,離國人一定以為為瞭逃避搜查我們都逃走瞭,安靜瞭這麼久,他們警惕會逐漸松懈。隻要餘浪出宮,我們就給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咦?崔洋,在地底下不見天日地躲瞭這麼一陣,你說話倒更有趣瞭。」

「哦,天大的驚喜這種話,經常聽少主說,所以就學會瞭。」

羅登老臉一沉,「蕭傢人辦事時,是你們這樣說說笑笑的嗎?」

幾個年輕人頓時老實瞭點,但還是不忘據理力爭,堅持要殺瞭餘浪再撤。

「殺餘浪是必須的。首先,害瞭少主,害瞭洛雲,這筆帳不能不算。其次,這人狡猾而陰狠,這次不殺他,難保他以後不會再次加害少主,到時候後悔就晚瞭。」

「羅總管,要我們撤退,是少主的命令。」

「當然是少主的命令。」

「可是,」冉青斟酌著問,「老主人又會怎麼想呢?按老主人的脾氣,我們蕭傢的面子天下最大,如果有人敢害蕭傢少主,而我們卻眼睜睜看著有大好機會,卻在最後一刻放棄瞭撤退。羅總管你日後見到老主人,怎麼向老主人解釋?」

被這麼一問,開始堅決要執行少主命令的羅登,也不由皺起瞭那張古板的老臉。

是啊,老主人的脾氣他可是知道的。

人傢稍微對蕭傢不敬,都要挨老主人的雷霆一劍。

有人搞老主人的兒子,蕭傢的少主,老主人會忍氣吞聲?如果老主人知道他羅登帶領著蕭傢殺手團忍氣吞聲,灰溜溜撤退,會不會直接把他這把老骨頭直接給剁碎瞭包少主愛吃的餃子?

羅登越想越不妙。

是執行少主的命令,還是照顧老主人的心情?

唉,老主人也不知和搖曳夫人躲哪裡逍遙去瞭,如果這時候來一道命令,他直接遵從老主人的話,也不用煩惱瞭。

冉青瞅著總管猶豫的表情,知道他被打動瞭,暗地裡輕踢崔洋一腳,要他加把勁。

崔洋咳嗽一聲,湊上去懇求著說,「羅總管,就讓我們再多待幾日,得到餘浪的人頭,我們也不至於兩手空空地回去見少主。」

「對啊,並不是不聽少主的話,而是……而是把聽話的時間,延遲這麼幾天。就當是羅總管你幾天後才接到少主的飛鴿傳令,呵,你看怎麼樣?」

羅登狠狠地瞪冉青一眼。

好大的膽子,這種提議,就是對少主欺瞞糊弄。

當初老主人管理蕭傢時,哪個下屬敢有這等想法?可見少主實在是太寬仁,太善良,太和藹,太……不講紀律?反正帶壞瞭一群原本很有紀律的蕭傢高手。

哎呀,閉嘴!

羅登你自己也墮落瞭,居然敢腹誹少主……

「那個……照你們這麼說,本總管要過幾天才接到這道命令,」羅登掂量半天,還是搖頭,「可是說不過去,這麼遠的距離,傳令不過就這麼幾天。如果日後少主問起來,為什麼會這麼遲收到命令,要本總管怎麼回答?」

大傢不由認真思考起來。

冉青忽然說,「因為鴿子。」

「鴿子?」

「對啊,那鴿子懶,飛一會歇一會。」

「對啊對啊,看著鴿子,可肥瞭,肥就飛不快。」

「既然肥,那就一定是隻嘴饞的鴿子,保不定飛著飛著,就覓食去瞭,繞瞭一大圈,所以就延遲瞭。」

那隻剛剛完成遙遠飛行任務,正在角落收著翅膀低頭享用黍谷的鴿子抬起頭,咕咕兩聲。

不明白自己明明身材很棒,行動矯健,吃苦耐勞,為什麼就忽然變成瞭一隻又懶又肥,還非常饞嘴的替罪鴿。

羅登思索良久,在眾人期待的註視下,終於灰眉一揚,咬牙道,「好,就再留三天。」

「才三天?」

「三天已經很長瞭。」羅登威嚴地瞪視他們,「這鴿子再懶再肥再饞嘴,難道還能在外面旅遊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呃,不要這麼看著我,旅遊這個詞,也是少主教我的。」

下屬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羅總管,不僅是旅遊這個新鮮詞……

呃這個語氣詞,你也是向少主學的吧。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