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宣懷風一個人坐在電燈下,出瞭好一會神。
本來,白雪嵐大發慈悲準瞭假,明天可以去見奇駿,這是一件很好的事。
事情看起來是圓滿瞭,偏偏心魔作祟。
宣懷風百思不得其解。
他所爭取的愛情,當然是和奇駿的愛情,那是他心甘情願的,自己選中的,和奇駿這些年,彼此暗暗傾慕,真心許給對方的。
相比起來,白雪嵐卻樣樣不地道。
就算白雪嵐自己評自己,也是土匪的手段,惡霸的行徑。
這世上,若有人喜歡上強奪瞭自己身體的人,那真是太令人不屑瞭。
書上即使有寫過這樣的人物,那往往也是脆弱的女子,童貞被男人奪瞭,又沒有別的出路,隻能委曲求全。
難道自己就是這等不中用的人?
要不是這麼不中用,怎麼又對奇駿的感情如此不堅定呢?
怎麼又站在窗下,聽著白雪嵐的聲音難受呢?
難道自己爭取的愛情,就這麼經不起考驗?
宣懷風越想,越把俊秀的雙眉緊緊皺瞭。
後來猛一看鐘,驚覺已經夜深,想到明日有約,不能遲到,隻好上床躺著。
但躺著並不等於睡著,頭靠在枕上,不管怎麼勉強自己入睡,還是一個勁地翻來覆去,最終還是足足折騰瞭大半夜,才昏沉沉閉上眼。
第二天,房外頭聽差們走動說話的聲音傳進耳,宣懷風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一看窗外,太陽白花花的,不知升起多久瞭。
宣懷風頓時變瞭臉色,叫瞭一聲,「糟瞭!」
趕緊從床上起來,看看鐘,竟然已經十一點半。
他和奇駿約的是吃中餐,大約十二點就該碰頭,現在隻剩半個鐘頭。
宣懷風暗罵自己昨晚胡思亂想,而且不該在睡前喝一大杯濃茶,弄得臨事如此倉促。趕緊打開門,叫住一個過路的聽差,請他先去吩咐司機備車。
自己匆匆換上一件藍綢長袍,打開抽屜。
在抽屜裡,放著一疊整整齊齊的十塊錢,那是白雪嵐預備著讓宣懷風賞人的。
宣懷風去見奇駿,大不好意思用白雪嵐的錢,把自己剩下的兩張一百塊的工資取瞭,放進口袋,就快步往公館大門去。
到瞭公館大門,剛好一部轎車從外面駛過來,停在正門口。
車門一開,徐副院長帶著助手就下來瞭。
宣懷風看是他們兩個,覺得奇怪,不由走到階下迎瞭他們,問,「昨天不是剛復檢過嗎?怎麼今天又來瞭?」
徐副院長一臉詫異地看著他,「我是接瞭孫副官的電話趕來的,說是總長早上忽然高熱不退,要我馬上過來。宣副官,您不會不知道吧?」
宣懷風一愕。
這時,孫副官的身影忽地從大門裡閃出來,急急走下臺階,搓著手道,「總算來瞭,快到裡面去,正等著您呢!」
徐副院長趕緊領著助手進去瞭。
孫副官也要跟著進去,宣懷風趕緊把他叫住,走前一步問,「總長真的病瞭?昨天不是好好的嗎?」
孫副官嘆道,「昨天我看總長也好好的啊,不知怎麼今天一早就發起高熱來瞭,恐怕是傷情有反復。」
他見宣懷風默然不語,又解釋道,「管傢和我說瞭,總長今天放你的假,還吩咐要盡量隨你的意,讓你自自在在樂一日。所以,這事我也沒讓他們驚動你。」
宣懷風心裡,一萬個不相信白雪嵐真的生瞭急病。
這些天陪著他,一絲傷情反復的跡象都沒有,怎麼今天準瞭一日的假,今天就立即反復瞭?
說到底,還是白雪嵐在耍花招。
宣懷風想通這一點,心裡大為生氣,覺得白雪嵐還是沒長進,處處都出小人招數,面前一套,背後又一套,並不光明磊落。
要是這樣,偏偏不管不問地去華夏飯店,讓白雪嵐自己慪氣去。
孫副官急著進去,說瞭這兩句話後,就道,「我該進去瞭,看看醫生怎麼說,有瞭準信,還要給白總理報告呢。你也不要急,總長身體一向強健,醫生既然到瞭,應該不會有大礙。要是有什麼私事,隻管先去辦。當然,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為好。」
在宣懷風肩膀上拍瞭兩下,轉身匆匆進瞭公館大門內。
宣懷風還站在原地,司機過來請示,「宣副官,車已經備好瞭,您是現在就去嗎?」
宣懷風咬住下唇,點瞭點頭。
司機便過去,把車開到公館正門前,下車繞到後面,拉開車門等著。
宣懷風瞪著那車,半天沒動。
司機等得摸不著頭腦,隻好又走過來請,「宣副官,是忘瞭什麼東西嗎?」
宣懷風應道,「哦,是忘瞭點東西。你在這裡再等一下,我進去拿瞭就來。」
轉身返回公館裡,一路沿著壁陰七拐八彎地過來,遠遠地看過去,白雪嵐房前站瞭五六個聽差,不見徐副院長和孫副官的蹤影,大概都在房裡。
宣懷風眉心攥起來,自己也明白,隻要一走過去,就等於踏中白雪嵐設下的埋伏瞭。
讓他輕易把自己心思琢磨得一點不剩,好像自己是他掌心獵物似的,總有些不甘心。
但掉頭就走,隻怕接下來一天都一顆心懸在半空,更不好受。
猶豫一會,還是從陰影下故作鎮定地踱步出來。
聽差們正在門外挨墻的挨墻,歇腿的歇腿,忽然見這個總長面前的大紅人冷不丁鉆出來,都趕緊站直瞭,呵著腰和他輕輕打招呼。
「宣副官,您來瞭?」
宣懷風問,「總長怎樣瞭?」
一個聽差答道,「聽說燒得不輕,醫生剛進去呢,孫副官也在裡頭陪著。您快進去看看吧。」
宣懷風點點頭,把半掩的門輕輕推開,不驚動人地走進去。
因為有病人,房裡頭格外安靜,圓桌上放著醫生帶來的西式藥箱,朝上打開著,露出整整齊齊的藥瓶紗佈等等。徐副院長和助手都站在床前,兩人背影把床上的人遮住瞭大半。
孫副官垂手肅容,站在一旁。
看見宣懷風無聲無息走瞭進來,孫副官臉上一點意外之色也沒有,很恬然地走過來幾步,迎著宣懷風,小聲說,「你來瞭?過去看看吧。」
宣懷風本想進來打探一下消息,不欲久留。
別說他把人想得太壞,實在是白雪嵐太不按理出牌。
萬一和白雪嵐照瞭面,白雪嵐忽然精神奕奕地從床上坐起來,大模大樣奚落他一頓,宣懷風絕不會覺得奇怪。
從讀書相識的時候起,這人腦子裡就永遠裝著用不完的捉弄人的主意。
但房裡這樣肅靜的氣氛,孫副官又開瞭口,不過去看看似乎太過無情,宣懷風略一思忖,慢慢蹭到床前。
低頭一看,白雪嵐仰躺在床上,額頭上貼著一個西醫常用的冰包,肩膀以下蓋著一床半厚的錦被。
宣懷風瞧見他腮上兩抹不尋常的艷紅,暗中吃瞭一驚。
想著,不會真病瞭吧?騙人也不見騙得這麼地道的。
也顧不上別的,伸手探到白雪嵐臉頰上,一試那溫度,手指猛地一縮,竟是燙得驚人。
宣懷風又驚又疑,趕緊伸長瞭兩個指頭去摸他項頸,還有睡衣寬松領口下的皮膚,都是一般的燙。
這是無論如何裝不出來的。
宣懷風問,「怎麼燒得這麼厲害?」
徐副院長看他臉色難看,安慰道,「宣副官隻管放心,總長身子骨結實著呢。剛剛才給他打瞭退燒的針劑,再過一個鐘頭,估計熱度就能退下來一些瞭。」
說完,吩咐他的助手把桌面上的藥箱收拾瞭。
孫副官招呼道,「還是和上次一樣,請徐副院長在隔壁廂房坐坐,等總長情況穩定些再走不遲。」
徐副院長說,「那是當然。我們留下來也好有個照應。」
孫副官等助手收拾好藥箱,就代行地主之誼,領著他們兩個往廂房去。
宣懷風看眾人都走瞭,索性在床邊坐下來。
他這段日子雖說負責看顧傷患,但還從未碰到白雪嵐這麼閉著眼睛昏昏沉睡的時候。平時生龍活虎,總滿腔精力的人,一旦變得安靜,卻格外地讓人可恐,好像一根勾在半空的蛛絲隨風擺著,隨時會被莫測的自然之力扯斷似的。
孫副官安排瞭醫生後,不知遇上瞭什麼別的事,一時竟沒回來。
隻剩下一個眼瞼合上便顯得格外虛弱可憐的白雪嵐,並一個呆坐床邊的宣懷風。
房中此刻的寂靜,便也成瞭折磨人的酷刑。
想起自己剛才以小人之心忖度白雪嵐的思想,那是猥瑣不堪之極。
再一想,更恨自己昨晚在窗外聽見他唱《西施》,就不該硬著心腸,不管不問。
明知道夜深露重,一個傷未痊愈的人,怎麼就忍看他獨唱愁曲?恐怕就因為這個凍著瞭,以致發起燒來。
就算是陌生人,也應該好言相勸,叫他快點睡覺去。
自己對白雪嵐,也不可謂不狠心瞭。
宣懷風焦坐瞭一陣,身子仿佛浸在水火中一般,滿以為半個小時該過去瞭,抬頭看看鐘,驚訝地發現隻過瞭不到十分鐘。
悟道,原來度日如年,就形容眼前這光景的。
呆坐著,心更容易亂,時間更難走,宣懷風真恨不得找點什麼事來做做才好,想起醫生說打瞭退燒的針劑,慢慢的熱度會退,便不時把手伸到白雪嵐臉頰兩旁,這裡探探,那裡撫撫。
但哪裡有絲毫退燒的跡象?
宣懷風每次都覺得手背和白雪嵐肌膚貼著的地方快燒著瞭。
他琢磨著要不要去把醫生找來,請他再想想辦法,抬頭一看,剛剛那麼漫長的時刻,原來又隻過瞭十來分鐘,醫生已經說瞭一個鐘頭的時間,一個鐘頭不到就倉促去找醫生,又顯得沒道理。
就又熬油似的繼續苦等。
再等瞭一會,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輕輕敲瞭兩聲門,又推瞭一推。
房門輕輕地發出咿呀聲,轉開來。
宣懷風以為是孫副官回來瞭,趕緊站起來,回頭一看,卻不是他。
「宣副官,」穿得整齊司機服,連白手套都戴上的司機在門口探頭探腦,看見宣懷風走過來,縮著腦袋笑瞭笑,「我等瞭好一陣瞭,想問您一個準信,今天您還出門嗎?要是這會子不出門,我就先把車停到後面去。」
此時時針已經指著十二點瞭,宣懷風想起在飯店裡等他的奇駿,心裡像塞瞭一團刺芒,皺眉道,「這裡……我還要看看情況,估計是不能走瞭。你今天還有別的差事嗎?」
司機答道,「沒別的事,管傢吩咐好的,今天我這人和這車都歸您一人使。這樣吧,我也不去別的地方,就呆在傭人們的小茶房裡,您要是又想出門瞭,我隨叫隨到。可行?」
「好,就這麼辦。」
宣懷風和司機說完,又把一個聽差叫過來,說,「勞煩你幫我打個電話到華夏飯店,請林奇駿先生接瞭,和他說,我今天有一點急事,恐怕去不成瞭。日後再向他賠罪吧。」
聽差應一聲就去瞭。
宣懷風返回床前。
剛坐下,就瞅見白雪嵐劍一樣的眉頭似乎扯瞭一下,下意識地站起來,俯下頭靠近去看,關切地問,「你醒瞭嗎?」
白雪嵐低低嗯瞭一下,脖子略動瞭動,才慢慢睜開眼睛。
視線恍恍惚惚片刻,才定在宣懷風臉上,似乎花瞭點勁才把宣懷風認出來,道,「你怎麼在這?今天不是要出門的嗎?」
聲音頗為沙啞。
宣懷風不置可否地亂應瞭一個「唔」,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白雪嵐醒瞭醒神,才說,「比早上那陣子好多瞭,頭也沒那麼疼。」
「醫生剛剛給你打瞭退燒針。」
宣懷風探他體溫,似乎真的比剛才好瞭一點,仔細看白雪嵐雙瞳,至少神志清明,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又問,「口渴嗎?要不要什麼喝的?」
「看來我今天要享福瞭。」白雪嵐擠出一個淡淡的笑臉,低聲道,「那好,勞駕你,幫我倒一杯冷開水來。」
「這個時候,不要喝生冷的東西才對。」
宣懷風一邊說,一邊大步走到後面的木架子旁,取大涼杯的冷開水,倒瞭半杯涼的,又取瞭半杯保溫瓶裡的熱水,合成一杯溫水,端著玻璃杯回來。
白雪嵐視線從下往上地瞅著他,說,「你攙我起來喝吧。」
宣懷風攙他起來,擔心他使不出力,索性坐到床邊,讓他上半身挨在自己身上,托著他的臉喂他喝水。
白雪嵐顯然渴壞瞭,低著頭,咕嚕咕嚕一口氣把滿杯的水喝幹。
宣懷風問,「還要嗎?」
白雪嵐搖瞭搖頭,「多謝,我倒不貪心的,有這一點就夠瞭。」
宣懷風聽他隨口就出一句雙關的話,知道他已經完全清醒瞭,反倒變得訥訥起來,擔心白雪嵐借事譏笑自己。
果然,把玻璃杯放回去,又坐回床邊,白雪嵐就問道,「你不是約瞭奇駿嗎?怎麼沒有去?」
宣懷風說,「去是要去的,不過他有事推遲瞭一點。我晚點就過去。」
白雪嵐望著他,忽然一笑,三月春風一般燦爛。
宣懷風原本見他燒得厲害,覺得有些內疚,但現在一看他樂不可支的樣,那種中埋伏的窩囊感又回來瞭。
「真是這樣的嗎?」
「不是這樣,我還編個故事騙你不成?」
白雪嵐惋惜嘆道,「我還以為你是放心不下,所以把和他的約會也推瞭。」
宣懷風冷著臉道,「我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你有兩個副官呢,一個告瞭假,自然有另一個照顧你,再說,哪一個好醫生是白公館請不到的?」
正說著,咄咄兩下敲門聲。
剛才那聽差跨著小步進瞭房間,先朝白雪嵐微微躬瞭躬身,才面對著宣懷風答話,「宣副官,我剛才打電話到華夏飯店瞭,那林先生說,他出來一趟也不容易,不管您要忙到什麼時候,總不能忙一天吧。等您忙完瞭,好歹過去見一下面。他就在飯店裡不走,一直等著您過去。」
宣懷風被那聽差當眾揭瞭老底,一張臉燒著似的漲紅起來。
眼角瞥白雪嵐,雖然臉上淡淡的,眸子裡卻盡是得意勁。
這地方真的多呆一秒也不行瞭!
霍地站起來,朝著那聽差說,「哪有什麼急事?你去小茶房幫我把司機叫一叫,說我這就要出門。」
聽差立即去瞭。
宣懷風也邁步往門外走,到瞭門前,居然沒聽見白雪嵐阻攔,一時奇怪,忍不住停下,轉頭問,「我要出去瞭,你還有什麼吩咐沒有?不然我把孫副官叫過來陪你。」
白雪嵐半邊身子挨在床頭,懶洋洋地道,「我已經準瞭你的假,還能臨時反悔不成?要是叫你留下來陪我,你又琢磨著我要用下作手段破壞你和奇駿的關系。罷瞭,我總不能老當這種反派角色,索性寬宏大量隨你去,也許你還感我一點恩。」
這幾句話說得不輕不重,不疼不癢,直讓宣懷風有一股自己被白雪嵐拿捏在掌心的感覺。
宣懷風說,「你這樣欲擒故縱,就以為我會留下嗎?」
白雪嵐失笑道,「讓你去,又說我欲擒故縱,你還讓不讓我活瞭?」
宣懷風道,「我這次絕對不中你的圈套。」
果然一轉身就毫不猶豫地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