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皮鞋或草鞋

莊圖南總是吃不飽。

春天來瞭,自來水也進院瞭,黃玲無意間聽說蛇瓜易播種、產量高,想辦法搞到瞭幾粒種子,想在院子裡種蛇瓜。

宋瑩正在存錢買電視,對省錢很感興趣。林武峰有務農經驗,以他為技術指導和勞動主力,院子裡沿著墻圍出瞭一小條狹長細溜的地,填上瞭和關系戶鬥法時挖來的泥巴,搭起瞭木架引蔓,正式播種蛇瓜。

蛇瓜長勢快,支架上很快垂下瞭一條條類蛇狀的青白瓜,5月初收瞭第一批新瓜,兩傢人開開心心采摘,吃上瞭第一茬新瓜。

蛇瓜高產之名毫不誇張,摘瞭又長,越摘越多,越摘越盛。一個星期後,黃玲和宋瑩開始給鄰居們送瓜,鄰居們高高興興地收下,一個月後,鄰居們勉為其難地收瓜——頓頓蛇瓜,快吃吐瞭。

鄰居們吃到想吐,莊林兩傢,看到蛇瓜就想吐瞭。

木架上、墻角邊,小院的各個角落裡遍佈著一條條長約一兩米、彎曲似蛇的細長條瓜,白天看著都膈應,晚上月光照在蛇瓜上,蛇瓜青白色的瓜皮泛白,更像一條條或懸掛或蜷曲的白蛇,怵得慌,大人孩子都不再願意天黑後出屋,除非逼不得已要上廁所,都盡量不去院裡瞭。

黃玲還是很慶幸她種瞭蛇瓜,莊圖南胃口越來越大,米飯吃多少都吃不飽。她知道兒子是缺油水,傢裡的肉票統統買瞭肥肉,肥肉煉出肉渣和豬油,肉渣存起來,時不時舀一勺配菜,豬油炒白菜、豬油炒蛇瓜,盡量給兒子肚裡添點油水。

蛇瓜量大管夠,菜裡還放瞭豬油,莊圖南總算勉強能吃飽,不再成天餓瞭。

周圍幾戶人傢吃膩蛇瓜時,蛇瓜在學校裡火爆出名。

蛇瓜尾部細長而卷曲,酷似一條蜷著的蛇,林棟哲在書包裡裝瞭幾條瓜尾帶去學校,他乘著課間操教室裡沒人的時候,把蛇瓜瓜尾分放在老師講臺的桌洞和幾個女生的桌洞裡。

先是兩個女生發現瞭自己桌洞裡的蛇瓜,教室裡一片喧囂混亂時,不明所以的數學老師步入教室,一邊呵斥學生們,“上課瞭,安靜!”,一邊習慣成自然地把講臺桌面上剛收到的一摞作業本放進桌洞裡。

年過五旬的女老師先是睜大瞭眼睛,臉色刷地變白……

莊筱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傢不要怕,這是蛇瓜,不是蛇。”

莊筱婷認識蛇瓜,老師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林棟哲搗的蛋。

所幸老師沒有心臟病,隻是受瞭驚嚇,沒有造成太惡劣的後果,學校把宋瑩叫到學校。

宋瑩態度好,先發制人搶在教導主任開口前痛罵林棟哲,並揪著林棟哲的耳朵給老師道歉。

宋瑩走瞭教導主任的路,讓教導主任無路可走,教導主任無奈,隻能毫無新意地跟著宋瑩批評教育瞭林棟哲一頓,並讓宋瑩保證林棟哲絕不再搞類似惡作劇。

學校收拾不瞭傢長,但能收拾孩子,林棟哲被全校通報批評瞭一次,被數學老師罰站瞭一星期。

老師怒,宋瑩也很怒,她罰林棟哲兩個星期內隻能吃白飯和蛇瓜,其他肉、蛋、菜一律不給。

林棟哲連吃瞭三天蛇瓜,第四天兩傢人吃晚飯時,他突然沖進莊傢,伸手搶瞭莊筱婷碗裡的荷包蛋,塞進自己嘴裡。

宋瑩也跟著沖瞭進來,氣急敗壞把林棟哲抓到一邊教訓,“為什麼搶筱婷的荷包蛋?”

林棟哲努力咽下荷包蛋,咽下後理直氣壯道,“要不是她站起來說‘這是蛇瓜’,老師不會知道是我放的,她是奸細。”

莊筱婷捧著飯碗,委屈得淚眼汪汪。

莊圖南立即把自己碗裡的荷包蛋夾到妹妹碗裡,溫言勸慰,“別聽他胡說。”

莊圖南不勸還好,他一勸,莊筱婷再也忍不住,放下碗筷嚎啕大哭,“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武峰在院子裡喊,“筱婷啊,你別哭,叔叔馬上去廚房給你煮蛋,不,煎蛋,煎兩個。”

林武峰沖進廚房,開始起油鍋。

宋瑩聽到莊傢屋裡的哭聲,怒上心頭,掄起笤帚一陣亂打。

莊超英原本以為黃玲會去勸勸,但黃玲板著臉就是不吭聲,莊超英知道妻子平時通情達理,但最袒護自傢孩子,現下是真生氣瞭,隻好自己走到院中調停,“孩子一時淘氣,別打瞭,別打瞭。”

林棟哲鬼哭狼嚎,“蛇瓜不好吃,你打死我,我也要吃雞蛋。”

林棟哲嚎得太真情實意瞭,簡直讓聽者傷心、聞者落淚,連黃玲聽瞭心頭氣都消瞭一大半,同樣飽受蛇瓜之苦的宋瑩更是心有戚戚,打完林棟哲之後,第二天就停止瞭對他“白飯加蛇瓜”的處罰。

一星期之後,林棟哲滿血復活,他要代表少年宮民族舞小組參加全市的“六一”兒童匯報演出瞭。

蘇州地方電視臺派瞭專門的攝影組到少年宮錄下瞭全場表演,並將做成專題節目,向全市轉播。

六月底,莊圖南參加瞭市重點的入學考試。

大孫子剛一考完,莊傢爺爺就把莊超英召回瞭傢,舊事重提想把莊趕美的兩個兒子送到莊超英傢過暑假。

爺爺和莊趕美都沒提糧食定量。

莊超英左右為難,他無法拒絕父親的要求,也看到瞭妻子為瞭一份口糧的辛苦。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莊圖南越來越能吃,他們夫妻倆的定量明裡暗裡地都貼在瞭他身上,傢裡再來兩個男孩是真的供不起。

正為難時,莊超英再次收到瞭教育局的通知,邀請他參加1978年夏季高考閱卷,莊超英長出一口氣,堅決服從組織安排,駕輕就熟地準備好私人用品和一床蚊帳,再一次踏入瞭隔離點。

這一次的閱卷安排在瞭蘇州大學校園內,幾百位來自市區和各縣鄉的高中老師們住進瞭學生宿舍,開始瞭隔離閱卷。

時隔半年,季節不同,閱卷老師們依舊不能離開隔離點,工作、生活條件依舊很艱苦。

冬季閱卷時是手僵得幾乎握不住筆,盛夏閱卷則是汗流浹背。

試卷數量多,又關系到考生們一輩子的前途,老師們加班加點、耐心細致的工作,教室裡沒有電風扇,所幸閱卷老師都是男的,為瞭工作效率也顧不得斯文形象瞭,老師們通通脫瞭背心,赤膊改卷。

莊超英再次在巷子裡消失,鄰居們都知道他是去參加閱卷瞭,傢人更是不再緊張瞭。

小學畢業的暑假沒有任何作業,莊圖南幫著媽媽打理傢務,給蛇瓜施肥澆水,幫忙洗衣燒飯,院裡院外地忙碌。

江南夏季酷熱,早晚才能在室外活動一會兒,中午、下午的太陽白花花得耀眼,熱氣像針紮一樣刺痛皮膚,林傢有臺電風扇,三傢的孩子們大部分時間隻能擠在林傢,吹風扇看書。

半地下半公開的小書攤轉公開瞭,攤主延長瞭營業時間,上午、傍晚都開一會兒,增加瞭書籍的種類,不僅僅有連環畫,甚至還有《小靈通漫遊未來》等少兒科幻雜志和《悲慘世界》等世界名著。

攤主大展宏圖,增加瞭圖書種類——書籍太多,付押金的錢都不夠,好在林棟哲已經和攤主混熟瞭,靠刷臉免瞭押金,他把書帶回來,三傢孩子輪流看,提高租金利用率。

巷子裡有人推著板車來收廢品。

天氣晴朗,黃玲和宋瑩坐在小板凳上洗床單被套,林武峰和莊圖南力氣大,幫忙絞晾曬,林棟哲在給蛇瓜澆水。

收廢品的吆喝聲傳進小院,黃玲一邊在搓衣板上使勁揉搓床單,一邊隨口問瞭一句,“他們都收些什麼?”

林棟哲道,“破臉盆、玻璃瓶、廢紙……,廢品收購站收什麼,他們就收什麼。”

宋瑩道,“是不是廢品收購站的人出來收廢品啊?”

林棟哲道,“不是,他們價格低,他們收瞭之後,再賣給廢品收購站。”

院子裡三位大人都愣住瞭,互相交換瞭一下眼神。

宋瑩小聲嘀咕,“這不是投機倒把嗎?”

林武峰呵呵笑,“棟哲,你咋這麼清楚?”

林棟哲道,“我去廢品收購站賣我和莊筱婷一年級的作業本,在收購站看到他們一車一車地賣。”

林棟哲很有經濟頭腦,“賣的錢用來租連環畫,大傢一起看。”

黃玲納悶,“光賣你和筱婷的作業本?為什麼不賣圖南的,他的作業本比你們的多多瞭。”

林棟哲不吱聲,認真澆水。

巷子裡開始有小販推著板車叫賣東西,黃玲偷偷買瞭一隻臉盆,她拿給宋瑩看,“一塊八角,還不要票,比國營商店劃算。”

宋瑩內外細看,嘖嘖稱奇,“這花樣,這質量,可以當結婚禮物送人瞭,你怎麼突然想到買一隻新盆,送人?”

黃玲小聲道,“給筱婷買的,她也大瞭,需要一個自己的盆洗……,不能再和我們混用一個盆瞭。”

黃玲說得含糊,宋瑩卻聽明白瞭,“是啊,小女孩是要註意衛生。哎,小囡囡說長大就長大瞭,那天我給她梳頭,頭發攥在手裡厚厚地一大把。”

宋瑩低聲笑起來,“你既然提到瞭,我就問一句,筱婷都這麼大瞭,你們夫妻倆和筱婷睡一間,晚上……怎麼辦?”

黃玲瞪瞭宋瑩一眼,自己撐不住笑起來,“怎麼辦?不辦唄。老夫老妻的,孩子都兩個瞭,我們早就不辦瞭。”

宋瑩推瞭黃玲一下,也哈哈笑起來。

晚上,林武峰端瞭盆水進屋,用毛巾絞瞭涼水擦身。

宋瑩看到臉盆想起瞭莊傢買新臉盆一事,感慨著講給丈夫聽,“那麼熱的天,大太陽底下拉著滿滿一板車的臉盆、一傢傢地敲門推銷,還時不時地受白眼,不容易。咦,這些集體小作坊哪兒來的材料?”

林武峰道,“國營大工廠的廢材,廢鐵、電線圈什麼的,有些賣給廢品收購站,有些直接扔瞭,私人或小作坊買或撿,當寶貝一樣拿回去再生產。”

宋瑩問,“這算不算投機倒把啊?”

林武峰搖頭,“不知道。”

林武峰凝神想瞭想,“這些小作坊還是集體制,那天棟哲說巷子裡收廢品的賺差價,我去廠裡問瞭問,說也有很多私人從廠裡低價收廢材,再轉賣給鄉鎮企業,這些人可都是私人,掙的錢都歸自己腰包,買賣的金額也很大,好像也沒人管瞭。”

林武峰擦好瞭,把毛巾扔進盆裡。

宋瑩隨手撈出毛巾,絞瞭絞水擦席子,“還是廠裡拿工資好,穩定,舒服,像莊老師那樣當老師更好,受人尊敬,還有寒暑假。”

宋瑩突然想到下午和黃玲有關“不辦唄”的對話,哈哈笑起來,笑完,她告訴林武峰,“今天下午玲姐和我說,筱婷長大瞭,需要自己的空間,莊老師改完卷子能拿點補助,她想等天氣涼快以後把臥室隔一下,問問你有沒有門路買到便宜的舊木頭。”

7月中,脫瞭一層皮的莊超英回傢瞭,他一進傢門,就從妻子處得知瞭一個好消息,莊圖南考上市重點瞭,拿到蘇州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瞭。

兄妹倆都在林傢看閑書,傢裡很清靜,莊超英長嘆一聲,坐在床邊。

黃玲催促丈夫,“你倒是說句話啊?”

莊超英輕聲道,“高興,我是太高興瞭。”

窗外瓜架下傳來陣陣蟲鳴,莊超英愣愣地聽瞭一會兒,“一間宿舍住四個閱卷老師,宿舍太熱,晚上睡不著,我們就閑聊,有位老師的妹妹在雲南插隊,他說雲南幾萬名知青正集體要求返城。”

黃玲“啊”瞭一聲,“可哪有那麼多工作?城裡還有那麼多待業青年找不到工作呢。”

莊超英頗為傷感,“樺林就回不來瞭,她在貴州結瞭婚,也有瞭工作,不符合知青回城的政策,她回不來瞭。”

莊樺林是莊超英的小妹,多年前響應國傢上山下鄉的號召去瞭貴州,留在瞭貴州,已婚,育有一子向鵬飛,黃玲不知如何安慰丈夫,隻能默不作聲。

莊超英重重點頭,“所以圖南和筱婷都要好好念書,書念得好,將來一輩子穿皮鞋,念不好,一輩子穿草鞋。”

莊超英想起一事,“對瞭,我回傢前去瞭一趟學校。教務處主任和我說,學校覺得我兩次參加閱卷,有經驗、有心得,想把我調到高二畢業班,畢業班任務重,但有利於提職稱,你覺得呢?”

黃玲嘆息,“你說到畢業班,有件事,李嬸告訴我,李一鳴和宋向陽這次又都沒考上,李嬸還說瞭,他倆不打算再考瞭。”

盡管莊傢夫妻倆刻意保持低調,鄰居們還是很快知道瞭莊圖南考進一中的消息。

吳姍姍和張敏馬上就是五年級畢業班的學生,吳建國動瞭心思,和張阿妹商量,“我聽說老莊總結瞭小學語文、數學的難點,圖南跟著復習就考進瞭一中。”

張阿妹笑笑,“小敏將來可以接我的班,姍姍也上個中專,畢業瞭國傢包分配。”

張阿妹發自肺腑地感慨,“棉紡廠福利多好,食堂、澡堂、幼兒園、小學,女孩子進瞭廠,找對象都容易。”

吳建國有點猶豫,“國傢恢復高考瞭,大學生一畢業就是幹部。”

張阿妹正在梳頭,聞言Pia地把梳子拍在床頭櫃上,似笑非笑道,“老吳,傢裡勉強能吃飽飯瞭,你那份工資供得起兩個孩子上大學?”

吳建國和張阿妹半路夫妻,各有各的孩子,話說到這份上也就差不多瞭,吳建國不再作聲。

8月底,蘇州電視臺經過近三個月的剪切、編輯,制作瞭“六一少兒節目”特輯,少年宮從電視臺得知瞭節目播出時間,打電話傳達給瞭傢長。

晚飯後,小巷裡的幾戶人傢擠在張爺爺傢院子裡看電視——因為有巷子裡兩個孩子參演,鄰居們都很自豪,張爺爺拉瞭根長長的電線,把電視搬到瞭院裡,積極熱心地邀請大傢來看。

宋瑩興奮莫名,她提前幾天用糯米、豬油、芝麻做瞭一板雪白如雲的雲片糕,準備給大傢看電視時邊看邊吃。

電視機前人頭攢動,節目精彩紛呈,雲片糕甜糯,鄰居們邊看邊吃邊嘮嗑,其樂融融。

先是大合唱,莊筱婷站在合唱團第一排,認認真真唱完瞭兩首童謠。

吳建國首先發表意見,“歌唱得好,腮紅打得也喜慶。”

張爺爺大膽提要求,“小筱婷啊,好好練歌,下次站在領唱的位置上。”

張阿妹很喜歡文靜乖巧的莊筱婷,笑著替她辯解,“領唱都是大孩子,筱婷年紀小,以後有的是機會。”

宋瑩難得同意張阿妹的意見,“可不是,一眼看過去,就數咱筱婷最出挑,將來一定能當領唱。”

說笑中,節目開始播放林棟哲的朝鮮舞。

一群孩子旋轉著載歌載舞,林棟哲打著腰鼓轉到瞭前排。

林棟哲笑容燦爛,攝影師給瞭他不少特寫鏡頭。

鏡頭裡,林棟哲嘴裡突然掉出瞭一個什麼白色的小東西,他一邊敲鼓,一邊低頭彎腰,從地上撿起來那個小東西,試圖放回嘴裡。

攝影師發現不對,立即把鏡頭轉到瞭其他孩子身上。

鄰居們目瞪口呆,紛紛轉頭看向林棟哲,林棟哲燦爛地咧嘴一笑。

林棟哲正在換牙,兩顆門牙處是個大黑洞。

林棟哲完全不在意大傢或驚訝或憋笑的表情,大大方方地咧嘴笑,美滋滋地等著大傢誇獎。

張爺爺憋瞭半天,勉強憋出瞭一句,“棟哲跳得真……活潑。”

黃玲忍笑,“非常符合兒童節的氣氛。”

其他人詭異地靜默。

一片靜默中,莊筱婷小心翼翼問,“林棟哲,你是不是想把掉瞭的牙塞回去?”

莊超英實在忍不住,哈哈哈笑起來,吳建國也放聲大笑,眾人如同被傳染,紛紛大笑起來。

林武峰再一次送孩子們去少年宮時,老師叫住他,打趣道,“你傢棟哲在電視臺都出名瞭。”

林武峰幹笑兩聲,另一位老師笑著解釋,“我們有個老師在電視臺有熟人,特地問瞭電視臺怎麼沒把林棟哲撿牙那一段剪掉?”

第一位老師哈哈笑,“電視臺的人回答說,我們節目組研究瞭半天,最後領導拍板,那個‘缺牙巴’笑得太燦爛瞭,他的鏡頭就留著吧。”

後記:

1983年前,高中就兩年,高二就是畢業班。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