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未泯雜念參無相 三戒當持號不歧2

何玉燕去年和耿京士私奔一事,因為屬於何傢傢醜,何其武自是不欲外揚。不過紙包不住火,經過瞭一年的時間,這件事畢竟也還是有許多人知道。正因為如此,知道此事的武弟子都不敢在不岐面前提起他的俗傢師妹(這個師妹是他的未婚妻)。而那些人也隻道何玉燕是和耿京士躲在遠方,尚未回來。

而現在,無量長老卻已經知道他的師妹也死瞭。“是掌門師父告訴他的呢?還是他自己打聽到的呢?他還知道多少呢?”不岐越聽越吃驚,越聽越覺得這位長老令他“莫測高深”。

無量長地嘆瞭口氣,繼續說道:“你和師妹本來是可以做對好夫妻的。唉,要不是去年鬧的那場婚變,你也不會做道士瞭。”

不岐道:“這是已經過去的事情,弟子如今已經是出傢人,請長老不要再提瞭。”

無量說:“武當派的道傢弟子和別的道傢弟子不同。張真人當年也是以出傢人管塵世之事的。”

不岐道:“但他們都已經離開塵世瞭。”

無量道:“但有些人還在世上,有些事也還未成為過去。”

不岐道:“長老指的是何人何事?”

無量道:“你自己當然知道,這世上還有何人需要你照料!”

不岐呆住瞭!無量盯住他道:“還有人要你照料,你怎能把心事瞞住我呢?”說不定我可以替你解開心事的。心中有主宰,岐路任由之,不岐,你隨我來吧!”

不岐如受催眠,不知不覺,跟著他走。

走沒多久,轉過一個山坳,看見一戶人傢,竹門泥墻,和山上其他菜農的房屋並沒什麼分別。

屋內傳出來嬰孩的哭聲,哭聲頗為宏亮。不知怎的,不岐覺得嬰孩的哭聲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心頭起瞭一種微妙的感應。

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唉,這孩子怎麼老是哭個沒完沒瞭?難道他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沒爹沒娘麼?”

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讓我來哄他吧。小寶寶,不要哭,不要吵。叔叔就來看你瞭。”

那男子嘆口氣道:“咱們已經來瞭三天瞭,怎麼他還不來探望孩子呢?莫非——”

無量道長輕輕一推不岐,說道:“要你照料的人就在這屋子裡,你還不去看他——”

其實,不岐已經用不著別人催促他,因為他已經聽出瞭這對夫婦的聲音,也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瞭。他呆瞭呆,立刻好似旋風一樣,沖開瞭圍在墻外籬笆,推開瞭竹門,跑進那間屋子。

果然不錯,女人手中抱著的嬰孩,正是何玉燕的孩子!炕上還有另一個嬰孩,已經熟睡。

那對夫婦,不說正是受他之托,撫養這個嬰孩的那傢姓藍的獵人夫婦瞭。

藍靠山怔瞭一怔,大喜叫道:“戈大哥,你果然來瞭!”不岐無暇追問他說的果然二字是什麼意思,就說:“藍大嫂,讓我抱一抱他。”

他抱起嬰兒,想起那日師妹托孤的情況,心頭百感交集,勉強定瞭定神,把小指頭塞進嬰孩口中,讓他吮吸。

藍靠山的妻子笑道:“戈大哥,你的指頭好像比我的xx頭還有效,你瞧,他不哭瞭,他睜大眼睛看你呢。哈,他真的好像認識你,認得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她是山溝裡長大的女人,說話不避粗俗。

不岐心中苦笑:“他長大瞭,不反我當作唯一的仇人就好。”說道:“我已經出傢瞭,我已經不叫戈振軍瞭。我叫做不岐。”

藍靠山道:“不岐?嗯,我可叫不慣。你出傢也好,在傢也好,我不是叫你大哥。”

不岐道:“隨便你吧。我隻想知道,你們處境樣會來到這裡”

“你托道長帶口信給我們,叫我們搬到開當山來。難道他說的是假話?”

不岐問:“這位道長怎麼個模樣?”

藍靠山道:“年約三十左右,眉毛很濃,身高體胖,唇邊有顆黑痣。”

這正是不岐上山的那一天,曾經和他交過手的那個道人不敗。不敗是長老無量的大弟子,不岐心中雪亮瞭:“怪不得在我行拜師禮那天,凡是有職司的弟子都來觀禮,唯獨不見這位師兄。原來他下山辦這件事去瞭。於是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道:“不錯,你說的這個人道號不敗,我是在他的面前露過思念你們和這孩子的口風,想必是他想幫我達成心願,幫此就冒稱是我托他捎口信和帶銀兩給你們瞭。”

藍靠山道:“這就對瞭,我也想過,天下隻有說假話騙錢的人,哪有反而自己花瞭銀子來說假話的?”

藍靠山的妻子道:“這位道長真是好人,他不但花錢幫我們搬傢,還幫我們安排瞭今後的生活。”

不岐道:“啊,怎樣安排?”

藍靠山道:“我們來到的那一天,他主帶我去見管香積廚的那位道長,說我是他的小同鄉,叫那位道長給瞭我們一塊菜地耕種。”

原來武當山上有為數將近一千的道士,糧食可以向富有的信士募捐或者在山下購買,囤積起來,但每日吃的新鮮蔬菜則是必須在山上種的。武當弟子開辟瞭一千多畝菜地,免收地租,交給願意上山的人傢種菜,不過,由於免交地租故此山上菜傢多半也是和武當派的弟子們有點兒關系的。

藍靠山道:“我本來是獵人,喜歡靠打獵過日子。可一想,種菜要比打獵安定得多,他日我年紀大瞭,沒氣力打獵,種菜還是要以的。我自己並汪怕打獵會給野獸所傷,這兩個孩子我卻希望他們不去冒這種險。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我搬到這兒就可以和你時常親近瞭。”

不岐道:“你說得對,我這位不敗道兄,真是為你們設想得周到。允應該去向他多謝一聲的。好,那你們就安心住下吧。天色已晚,改天我再來看你們。”

不岐懷著滿腹疑團,走出藍傢,轉過山坳,隻見長老無量道長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他。

不岐,你見著你的朋友和那孩子瞭吧?是我讓不敗用你的名義叫他們來的。”無量說道。

“是,我已經知道。”不岐木然地回答。

無量說道:“這孩子是你師父的外孫,是我何師弟唯一的骨肉,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不岐說道:“師妹本來就是把她的遺孤托給我的。我想,我和師叔的心意都一樣,要這孩子近在身邊,才好照料。”

無量微笑道:“那麼,你不滿意我這樣安排?”

不岐說道:“多謝長老師叔,安排得這樣周到”。

他說這話的時候,在心中苦笑,但也並非全是反話。他的確想過要藍傢搬來武當山,但倘若這件事情由他去辦,難免會惹起同門的疑猜。如今由本門長安排藍傢來做菜傢,那麼日後他和這傢往來,就自然多瞭。

但疑團莫釋的是,無量怎會知道這孩子落在藍傢?師妹產子以及他把這孩子交付藍傢一事,他就是對掌門師父也還未曾說過的。

難道無量師叔,他、他那天也在盤龍山上?我做的事情,他都看見瞭?”

另一個更可怕的想法暮然在心中升起:“霍卜托那封信是不是他拿走的?甚而,甚而……隱藏在本派的那個兇手莫非就是他?這、這恐怕不會吧!無極師伯與他相處數十年,倘若兇手是他,他暗算無極師伯的時候,無極師伯即使沒見著他的面,也該知道是他的,但無極師怕卻是直到臨死,還猜不透兇手是誰。不過,兇手和偷信的人也未必是同一個人,那封信恐怕難保就是他拿走的瞭。”

他胡思亂,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當然他心底的懷疑,也是不敢在無量面前露出半點兒口風的。

無量卻似看出他有心事,若有意無意地說道:“心中有主宰,岐路任由之。天色亦無相,何悔復何疑?這是掌門給你的訓示吧?嗯,任何人都一樣,有些事情,未到適當時機,他是連對親人都不願說出來的。別人懷疑,那是別人的事。甚至有些事情,連自己也不知做得對不對,隻要自問並非存心去做事,那也無須後悔與多疑。是是非非,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

無量這番說話,表面聽來,好像是為一個新入門晚輩弟子說法,但在不岐聽來,這番話卻是話中有話。而且每一句話都好像是針對他的。

照不岐的銓釋,這番話最少包藏有三種意思:一他已經知道瞭不岐所做的事情,包括不岐誤殺師弟一事在內;二他也看穿瞭不岐的心事,這心事就是害怕別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三因此他向不岐暗示,叫不岐隻可“心照不宣”。那弦外之音即是:“你不要問我會知道這孩子落在藍傢,未到適當時機,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但哪天才是適當時機呢?)你有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我也一樣!”

他還能說什麼呢,隻有唯唯諾諾,連聲稱是瞭。

無量忽道:“藍傢夫婦知道這孩子的來歷麼?”

不岐道:“他們隻知道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無量道:“如此說來,連藍靠山也不知道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

不岐道:“我想,不必告訴他吧?”

無量點瞭點頭,說道:“好,那麼,知道這個秘密的就隻有我和你瞭。”

不岐道:“不敗師兄呢?”無量道:“他隻是奉我之命去辦替藍靠山搬傢的事情。我這個徒弟本領不濟,但也有一樣好處,絕對對我忠心。我不告訴他的事情,他就不敢多問一句。”

不岐放下瞭心上的一塊石頭,但卻壓上瞭另一塊石頭,另一塊更加重大的石頭!

隻有無量知道他的秘密,那麼他豈不是從此要受無量的挾制?

還有,除瞭這一件秘密,無是不是還知道他的另一些秘密?聽無量的口氣,似乎他所知道的還不僅僅是那一天在盤龍山上發生的事情。

無量不知是否看出瞭他的心思,微笑說:“不要胡思亂想瞭。天色不早,快回去吧。”他的笑容倒是十分慈和的。

回到道觀,天色早已黑瞭。不岐匆匆吃過晚飯,就去見師父。他是新來的弟子,必須加倍用功,除瞭日課,還要做晚課的。

無想真人正在打坐,聽見他走進房間,這才張開眼睛,緩緩地說:“唔,你回來瞭。”

“稟師父,我往後山采藥,回來晚瞭。”不岐說道。心裡可著實有點兒害怕師父細加盤問。

無想真人首:“我知道。嗯,聽說你今天采藥的成績倒還不錯呢,有兩支靈芝是難得的。”

不岐不覺一怔,他今日采得的藥都是普通草藥,哪有什麼靈芝!

但他隨即也就省悟瞭,管理采藥事務的正是無量的另一個弟子不呆,這個成績想必是不呆替他虛報的。而不呆之所以要這樣做,不用說,當然是奉乃師之命瞭。

無相真人微笑道:“是無量師叔陪你回來的吧,他很你誇贊你呢。”

不岐這才恍然大悟,給他虛報成績的並汪是不呆,而是長老無量。他暗笑自己糊塗,即使是采獲靈芝,這點兒小事,管事弟子也不會特地去稟告掌門的。當然是無量曾經來過這兒,在和師父的閑談中談起的。

“弟子哪有什麼值得無量師叔誇贊?”不岐定下心神,裝作謙虛的樣子說道。

無相真人微笑道:“你想知道他誇贊你什麼嗎?他誇贊你又聰明,又好學呢。他說他和你談論本門武學,你說得頭頭是道,而且最難的是還能有自己的見解,觸類旁通。”

不岐道:“無量師叔太誇贊我瞭。我入門不過一月,得聞本門的上乘武學,這才略有寸進。這寸進也都是師父教導之功。”

無相真人皺眉道:“我喜歡說老實話,不喜歡別人奉承。你雖然隻跟我一個月,也該知道我的脾氣瞭。”說瞭不岐幾句,這才恢復笑容,續道:“武學我可以教你,資質可是你自己的。”

不岐鼓起勇氣道:“有一事弟子不知該不該問?

無相真人道:“你盡管問!”

不岐道:“上月初六那天,無量師叔不知是否在武當山上?”這一天正是他的俗傢師父何其武被害的第二天,也正是他誤殺耿京士以及無極道長因傷重而死亡的那一天。

無相真人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不岐道:“弟子知罪,弟子本是不該問的。”

無相真人道:“但你已經問瞭我不說無以釋你之疑。無量師弟為瞭練本門的上乘內功,三個月前就開始閉關,直到你來到武當山的前一天,他才開關的。他足足閉關瞭三個月”

三個月前,丁雲鶴都未遭暗算,已幫長老無極道人被人用太極掌力所發的暗器打傷,又是在丁雲鶴遭人暗算之後,不管兇手是否同一個人,都不會是無量瞭。兇手既然不可能是他,不岐找不著的那封信,更加不可能是他拿去的瞭。這件上個月初六才發生的。

可是那天的事情,為什麼無量師叔好像有如目擊一般?不岐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卻不敢從壞的那一面懷疑無量長老瞭。

無相真人道:“今晚你不用做功課瞭,早點回去息。明天我叫無色師弟代我傳你太極劍法。”

不岐一怔道:“師父才開始為弟子講解劍理,為何又要三師叔代理?”

無相真人道:“我是想你速成,無色師弟的劍法乃是本門第一,更勝於我的。他和你的先師,又是最好的朋友,一定會用心教你。明天起我也要閉關三個月,若不請他代辦處授,恐怕耽誤瞭你的功夫。

無色道是三個長老中年紀最輕的一個,今年隻不過四十八歲。他性情爽快,不拘小節,晚一輩的弟子最喜歡跟他接近。在何其武生前,他又是每年都要到何傢一兩次的,因此在三清觀長一輩的師叔伯中,他也是和不岐最熟的一個。

第二天,不岐一到他的住所,他就說:“你何師父本來是想過一兩年就傳你太極劍的,如今他已不幸身亡,又絕瞭後,我就把你當作他的兒子一樣看待,。即使沒有掌門吩咐,我也一定要替他傳你劍法,以還他的心願。不過,你若是練得不好的話,我也會替他打你屁股的。嗯,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呢!從無色的話語中可以知道,他已經知道不岐的師弟和師妹都死瞭。但何玉燕有瞭孩子的事情,他似乎不知,否則他就不會說何傢絕瞭後。不岐放下瞭一半心事。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無量長老給他的壓力卻加重瞭。

“老師教得越嚴,學生得益越大。師叔替掌門師父傳授弟子劍法,弟子隻盼師叔越嚴越好。不岐說道。無色笑道:“我也盼你不要讓我打屁股才好。好吧,那就開始傳吧。太極劍的劍理,掌門師兄對你說過瞭麼?”

“說過一遍,還望師叔指點。”不岐道。

無色道:“太極掌,太極劍,道理都是一樣,太極拳講究的是後發制人,太極劍講究的是意在劍先。意如後,先後卻正是相反相成。借對方之力以為已用,隨勢屈伸,任彼如泰山壓頂,我隻當清風拂面。太極無始無終,劍法變化無窮。但隻要領悟以靜制動的道理,也就要以以一貫之瞭。若然練到爐火純青境界,招數全都忘記瞭也不要緊的。不過,我也未能達到這個境界。你從紮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必須嚴格達到我的要求。從有到無,有是真有,無卻不真無。這道理你懂麼?”

不岐覺得他的講解比掌門師父還更透澈,點瞭點頭,說道:“師叔講的道理,弟子是聽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瞭。”

無色道:“對,若要真正懂得,還要練過無數次才行。甚至練過無數次,也還未必就能真懂,還要加上無數次的臨敵就應用。接著笑道“不過,道傢講的是清凈無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臨敵機會。好閑話少說,我先練一遍你看”

不岐用心觀看師叔使的太極劍法,隻見他劍勢如環。揮灑自如,端的有流水行雲之妙。心中暗暗嘆服,怪不得掌門師父如此推崇他的劍法,我現在尚未懂得其中微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馳瞭。

但不知怎的,他卻隱隱覺得無色的劍法好像和無想真人的劍法有點兒不大相同(無相也曾經演過一遍給他看的)。但究竟是哪一點不同,他可說不上來。

後來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地詳加教練瞭,動作放慢許多,講解也詳盡得多。練瞭十多天,這一天練到瞭一招“白鶴亮翅”。不岐這才開始看出瞭不同的地方。

無相真人使這一招的時候,雙腳都是貼地的,無色則是右足的腳跟離地三寸,劍鋒斜削的幅度也較大。還有,無相真人出劍較慢,不帶風聲,無色則快得多,且有微風颯然。

不岐開始明白瞭,雖然隻是微細的分別效果則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無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這一招,最多可以在對方的手臂上劃開一道傷口,但若用無色的手法,則很有可能把對方的整條手臂都斬不來。

看出瞭一點,也就可以概括其餘瞭。無相真人的劍法比較“平和”無色的劍法則比較“鋒利”。倘若用於應敵,當然是無色所教的劍法更加實用。他也開始懂得掌門師父要他跟無色學劍的用心,是要他學更加實用的劍法,將來才可以替他的第一個師父報仇。他想到這層,不覺一陣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點兒慚愧。他也開始發覺,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並不是那麼渴望要為師父報仇的。

無色見他若有所思,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師父有點兒不同?而且似乎也有點兒不大符合太極劍的上乘劍理?”

不岐道:“弟子不敢妄議。”

無色道:“你隻管說出你想法。”

不岐道:“我想,太極劍法雖然是講究以靜制動,但靜與動不等於快與慢,靜、動也不必截然劃分,靜中有動,動中也有靜的。師父、師叔的劍法其實也是不約而同!”

無色呆瞭片刻,贊道:“想不到你悟性這樣高,我最初還隻是想到因材施教,未想到這一層呢。”

不岐大著膽子問道:“不知在師叔眼中,弟子是什麼材料?”

無色道:“我當然早就知道你是一塊學武的材料。但同樣是可造之材,也還是各有各的長處的。聽說你上山那天,曾經用連環奪命劍法和不敗的太極劍法打成平手?”

不岐道:“那是不敗師兄讓我的。”

無色道:“不,我知道他的脾氣,他是決不會讓人的!我就是因為你能夠如此,這才想到要你善用長處。你是攻勝於守,剛勝於柔。上乘武學雖說柔能克剛,但這是指到瞭最高的境界而言。達到那個境界之前,茍能善用,同等功力的人,剛亦未嘗不可克柔。”

他說得起勁,教得也特別起勁。可是不岐卻似乎有點兒心神不寧的樣子,不像往日學得那樣用心。

無色以為他是過度疲勞,說道:“這幾天來你日夜苦練,也該歇一歇瞭。學貴專精,貪多嚼不爛反而不好。今天就練到這裡為止吧。明天你的白鶴亮翅,這一抬練熟瞭再來找我。剛下過一場雨,不岐踏著佈滿苔蘚的山路回去。雨後路滑,他心神不寧,好幾次險些失足。

山路曲曲彎彎,他的思路也彎彎,好像在陰暗的天色中獨自摸索,找尋出路。他在想些什麼?埋藏在心底的一幅圖景,又展現眼前。他抬頭看一看仍然陰暗的天色想起瞭那一天那個最難忘的下雨天,在大雨初歇的時候,他的師弟耿京士的那場惡鬥。

耿京士忽然使出太極劍法,把他殺得手忙腳亂。師弟的劍光有如電閃,他做夢也想不到師弟的劍法如此厲害,他怎樣也抵擋不住瞭。要不是師弟剛好在這個時候聽見初生嬰孩的哭聲,這一劍落在他的身上後果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但不敢想象也還是可以想象的。現在他已經用不著想象瞭。他確實知道後果將會怎樣。這後果就是,他的右臂必定被斬斷無疑!腳跟離地,劍勢斜飛,似挾風雷,快如閃電!這正是無色剛才教過他的那一招白鶴亮翅。當時不知道現在則知道瞭。

那驚心動魄的一剎那,不知令他做瞭多少次惡夢,現在想起來也還心有餘悸。他禁不住心中苦笑:“想不到倒是一個初生的嬰兒救瞭我的一條性命!”

而現在他也才恍然大悟,為什麼當無色把太極劍法演給他看的時候,他心中總是覺得有點兒什麼不對的感覺瞭。啊,不僅是因為和掌門師父所演的劍法不同,而且還因為是有似曾想識的感覺吧?

這個發現,耿京士的太極劍法和無色教給他的劍法相同,令他疑惑不已。耿京士的劍法是跟誰學的?那個謎一樣的人物,莫非就是無色?當然這個疑團他隻能藏在心中,決不敢當面去問無色長老的。

盡管他的心中波濤澎湃,他在武當山上的日子倒是過得很平靜的。無色悉心教他劍法,愛護他有如子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裡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懷疑。無量自從那天之後,也沒有單獨找過他。

無量沒有再來找他,令他減瞭許多疑慮,但無色的“毫無異狀”,卻是令他心中的疑惑擴大瞭。

他跟無色學劍,學的日子越長,他就越發覺得耿京士那天所使的太極劍法,和他現今所學的劍法,簡直是一模一樣。

即使有如掌門所說,別個門派的人懂得太極劍法也不稀奇,但總不會巧合這般田地,連無色別出心裁的一些微細變化,也有那麼一個外人,恰好和他有著同樣的創意吧。

在他的第一個師父(何其武)生前,無色是何傢常客,他若在暗中傳授耿京士劍法,那是可以瞞過別人耳目的。但為什麼耿京士連對自己的妻子都要隱瞞呢?

而更令他疑慮不安的是,為什麼無色也要對他隱瞞此事呢?從前對他隱瞞還可說,是不願惹起他對師弟的妒忌,(耿京士學武的資質比他更好,這一點別人或許不知,他是知道的。而據他猜想,無色隻在暗中傳授他的師弟,資質的差別恐怕也是一個主要原因。)但現在耿京士已經死瞭,而他卻正在跟無色學劍,為什麼無色還是絲毫不露口風?

不過,他當然不會懷疑無色就是那個神秘的兇手,一來,無色是他第一個師父最好的朋友,二來根據已知的事實(無極長老在臨死前對他說的),那個兇手是用太極掌力殺人,而不是用劍殺人的,而在三位長老之中,無極的太極掌功夫是居於第一位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太極劍法已經學全瞭,無色不再教他,以後就隻憑他自己修習瞭。但這個啞謎始終藏在心中。

另一件令他稍感意外的事是:第三年的他的掌門師父第二次閉關的時候,本來是要無量教他內功的,無量卻遜謝不允。他本來有點兒害怕無量會拿他的把柄來挾制他的,但無量放棄這個可以和他單獨接近的機會,雖然令他稍感意外,卻也令他安心多瞭。

但他的私事倒是頗稱心意的。孩子在藍傢長大,三歲那年拜他做義父,七歲那年由掌門特許準他收這孩子做徒弟。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卻稍為更改師妹的遺囑,他要藍靠山認作孩子的父親。這孩子叫藍玉京,不叫耿玉京。

那幾樁連環兇殺案,則始終未破,霍卜托是生是死,也沒偵察出來,何傢的人,由於死去多年,甚至也沒有人再提起瞭。但不岐是忘不瞭的,尤其是在下雨天的時候。

正是:

幾番風雨寥落,鑄錯而今悔恨遲。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