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黃沙吟(十七)

“錦心小姐,夜涼露重,請回營賬裡歇息吧。”

那名將賀錦心擄至遼營又試圖調戲於她的軍曹,因錦心沒有在龍珠太子面前告發他而感激不已,此時走到錦心身旁畢恭畢敬地相請。

耳旁似乎又聽到“吱吱吱”的聲音,討厭的沙鼠依舊在附近竄來竄去地覓食。

“沙鼠?”錦心的心頭一凜。

“是沙鼠,或許還有黃鼠狼,這些東西最好打洞將偷來的食物藏貯起來慢慢吃。”

小蚯蚓捧著一盤熱乎乎的食物走瞭過來,笑嘻嘻地說道:“太子殿下自己都還沒有吃,就惦記著讓小的給錦心小姐送晚膳來,錦心小姐您可乘熱快吃吧。”

錦心也正覺得餓瞭,剛剛拿起一個白花花的饃饃,卻又放下瞭,問道:“你剛才說,除瞭沙鼠,還有黃鼠狼?”

“是,錦心小姐。”小蚯蚓頓時眉飛色舞。

正是因為昨夜那隻“這麼大這麼大的大沙鼠”,小蚯蚓才有幸被龍珠太子賞識繼而被提調到主帳當差的,因此一提起沙鼠,小蚯蚓就變得特別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大沙鼠在他的比劃下幾乎有一個人那麼大瞭。

賀錦心看著天真爛漫的小蚯蚓,忍俊不禁。

看他的樣子,應與自己那愛撒嬌的小妹錦顏年紀相仿,這般的年紀在父母面前都還如珠似寶,錦心無法想像小蚯蚓手握屠刀於黃沙之中揮舞殺敵的樣子。

“你的父母怎舍的讓你上戰場?”

小蚯蚓撓瞭撓著後腦勺,呵呵地笑,說道:“父母?小蚯蚓生下來就被拋棄,吃百傢飯睡天地床長大的。那日於大街上見龍珠太子領兵出征,那氣勢令小蚯蚓太震撼瞭,於是就悄悄跟著來啦。”

不知道小蚯蚓瘦弱的胳膊如何揮得動那粗重的大刀,隻看到此刻他的雙眸之中滿滿的都是對龍珠太子的崇敬之情。

錦心輕咳瞭一聲,收回野馬般的思緒,笑道:“有這麼大的沙鼠嗎?”

“有有有,大沙鼠,昨夜就遇見一隻,就在馬躍的營帳外打洞,被我等巡夜時遇著瞭,兵頭大喝一聲嚇得逃竄,後來遇著太子殿下,我說適才遇著一隻這麼大這麼大的大沙鼠……”

“等一等,誰的營帳?”錦心忽地眉心一凝,急切問道。

小蚯蚓愣瞭一愣:“馬、馬躍呀。”

錦心立即放下白饃,拉起小蚯蚓,急道:“帶我去瞧瞧。”

一路小跑到瞭馬躍營帳前正遇著眉兒掀簾而出。

眉兒見著錦心羞赧一笑,又回頭朝著帳裡高聲說道:“馬躍,你頭疼就歇著吧,不用送我,幾步路而已,我走走就到瞭。”

錦心會心一笑,這二人關系既已不再是秘密,也就沒有必要躲躲藏藏的,也幸得他們是在大遼的軍營裡,民風隨性一些,若是北漢宮中,大約是要被抓去杖責的。

眉兒已自走遠,營帳中燭火微弱,映照著馬躍彎腰伏身的身影閃閃爍爍,似在打鋪準備就寢。

錦心耐著性子,一直等到眉兒的背影轉過瞭十幾頂營帳,這才與小蚯蚓一起繞到馬躍營帳背面,果然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洞,但往上掀的口比往土裡挖的口要高出十多分來,看起來更象是人為的。

“小蚯蚓,你說,沙鼠或是黃鼠狼打的洞,是這個樣子的嗎?”怕驚瞭營帳裡的馬躍,錦心盡力壓低瞭嗓子悄聲地問。

小蚯蚓想瞭想,又搖瞭搖頭:“不象。”

“小蚯蚓,趴下。”

小蚯蚓乖巧地趴在洞口往裡覷。

“看到什麼?”

小蚯蚓頭搖得象撥浪鼓:“洞太小,隻看見一雙腳在床前。”

“再仔細瞧瞧。”

小蚯蚓又往下趴低瞭些,還是看不清,幹脆將營帳往上掀開瞭個大口,這動靜可就鬧大瞭,隻聽到附近巡夜的兵丁一聲厲喝:“什麼人?”

錦心一驚,叫聲:“快跑。”

拉起小蚯蚓沒頭沒腦地狂奔而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方才醒悟:“咱為什麼要跑?”

小蚯蚓也是傻乎乎一臉懵懂,拍著腦袋:“對啊,為什麼要跑?”

錦心看看小蚯蚓,又看看自己,一樣的狼狽不堪,忍不住呵呵呵地笑開來。

小蚯蚓也覺得煞是有趣,跟著哈哈哈地大笑,惹得周遭幾個營帳內紛紛探出腦袋來問:“笑啥?”

錦心笑顏剛剛綻放得十分燦爛,卻於瞬間收斂來,看著小蚯蚓,幽幽然說道:“我明白瞭。”

“錦心小姐,明白什麼啦?”小蚯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忙,還有一事尚待最後證實,你且去報請太子殿下,將所有人等召集至二位公主靈前,記住,每一位都要到場。”

小蚯蚓雖然還鬧不明白咋回事,但他覺得連太子殿下與軍師都對錦心小姐禮遇有加,她說的話一定在理,不管三七二十一,應聲“好嘞”拔腿飛奔,卻沒有想過,就這樣將錦心一個人丟棄在黑夜之中。

錦心一心被腦海中翻滾的案情所牽絆,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隻是一股夜風撲面而來時,打瞭個寒顫,才發覺這路是越走越黑,周遭的營帳裡也是悄無聲息,不禁寒毛倒豎,越走越加快瞭腳步。

可是,她走得越快,越覺得身後一個人緊緊跟隨,黑影就倒映在她的身側。

她快,影子亦快,她慢,黑影亦隨之放慢。

於是她索性停下瞭腳步。

“兄臺,何不上前來一起走?”

那黑影停瞭一停,默默地走上前來,果然是那位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馬夫。

錦心一笑,一股子小小的得意溢上心間,斜斜地看瞭一眼默然走在身邊的馬夫,問道:“兄臺不是不理小女子,早回到馬廄去喂沖雲瞭嗎?”

馬夫很難得地將破氈帽抬瞭一抬,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雙唇一抿又一啟,說道:“馬廄沒有白饃,你有。”

好吧,就算是為瞭白饃而來,也不是這種態度是不是?

錦心冷冷一揚眉:“我有白饃,憑什麼給你?”

“你欠我的。”

錦心立時無言以對。

初到馬廄之時啃瞭他一個又幹又硬的破饃饃,這筆賬倒是記得牢牢的,是該還賬的時候瞭。

錦心原本是向著兩位公主停靈之處而去,這時突然停下瞭腳步,轉瞭方向朝著自己的小營帳,沖進去捧瞭食盤一股腦砸在馬夫懷裡。

“拿去,吃你一個又幹又硬的隔夜饃,連本帶利還你三個,這筆賬還清瞭,從此兩不相欠。”

馬夫看瞭看懷裡的食盤,拿起一個白饃毫不客氣地吃瞭起來,隻是,看他的樣子卻不是餓極瞭的吃相,而是一口一口吃得慢條斯理,竟有些許舊時府中父母共坐一室一傢人同進晚餐的風雅之狀。

錦心呆呆看著,淚水漸漸地洇濕雙頰。

一傢人其樂融融的情景,已如隔絕瞭幾生幾世。

“吃你一個白饃而已,竟是如此舍不得,兩眼淚汪汪的。好吧,還有兩個退還你,欠我的以後慢慢還。”馬夫一臉不屑,將食盤遞回給錦心,一轉身大踏步走去。

“兄臺,你果真隻是為瞭一個白饃而來嗎?”

錦心來不及擦去臉上的淚水,沖著馬夫背影大聲問道。

馬夫隻等著錦心開口,心滿意足悠悠然回轉身來:“白饃是其一,這其二……”

錦心正眼巴巴地等著馬夫的“其二”,可惡這馬夫卻偏偏住瞭口,隻瞅著她,不說瞭。

一個捧著食盤,一個手上還捏著吃剩下的半個白饃,兩兩相望無語。

“那個,你當真想留在這大遼軍營裡為龍珠太子效力嗎?”

原來這才是重點,馬夫特意跟著錦心,隻為問這一句。

錦心眼前一片黯然,沉默良久,幽幽然輕嘆。

“而今身陷番營又能如何?兄臺不也說過,沒有充足的準備是走不出這黃沙翰海的。況錦心已答應龍珠太子助他破案,當下,錦心也隻有盡力去查案,餘事隻等破瞭案之後再做計較瞭,或許龍珠太子能夠大發慈悲助錦心一臂之力回到汴京也不一定。”

“一定要破案嗎?”

“一定。”

馬夫默然。

今夜,他已經做好瞭一切準備悄然離開,卻終是放不下這個隻認識不到兩天的小女子,看她的神情,不破瞭案子,是決然不會離開的。

好吧,就再拖個一兩日好瞭。

隻是,他心中非常清楚,在此多留一刻,危險就加重十分,他再小心冀冀地隱藏,也逃不過龍珠太子和軍師以及幾位王爺的眼目。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為瞭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子,就這樣決然留下瞭。

羌笛聲又起,聲聲敲碎離人心。

“你相信我的父親沒有賣國通敵嗎?”錦心抬眼凝視著面前的馬夫,那張滿是黑灰的臉龐靜靜地點頭又搖頭。

錦心極是失望,心緒落到瞭谷底一般,盡力安慰著自己:他隻是一個馬夫而已,他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並不重要,不是嗎?

一個馬夫而已……

“這件事我隻是耳聞而已,未曾親眼所見,不便妄下斷言。但是,我願意相信你。”

一縷欣喜於失望的谷底升起,漸漸地占據瞭整個心窩,帶著滿臉的淚水望著馬夫笑瞭。

“我一定會證明給你看,我父親是冤枉的,我賀氏一族無罪。”

然而滿心歡喜的賀錦心,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朝廷一紙聖旨早已八百裡加急快馬飛報虎威軍,而賀氏一族要充軍的役營也正是虎威營。

馬夫的破氈帽抬瞭一抬,露出一個十分難得的微笑。

《少主且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