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周三早晨,地方檢察官辦公室一上班博斯就趕到瞭那裡。因為這是個備受矚目的案件,因此他事先約好要來這裡提交對多克韋勒的訴訟報告。他沒把訴訟報告交給負責收件的檢察官,而是把對多克韋勒的指控交托給瞭經驗豐富的丹特·科瓦利斯檢察官,這樣案子就不會被隨機分派瞭。博斯從沒和科瓦利斯合作過,但知道他在法庭上被人稱為“永不失敗的丹特”,科瓦利斯從沒在法庭上敗過訴。

交涉過程很順利,科瓦利斯隻是對報告上博斯的盜竊公物的指控提出瞭反對。檢察官解釋說,陪審團要面對多個證人的做證和DNA的分析報告,案子本身已經夠復雜瞭,沒必要把準備時間和庭審時間花在多克韋勒盜竊市政管理局的工具、水泥和井蓋的事情上。這種小事也許會引起陪審團的反感。

“電視裡的所有審判都能持續一個多小時,”科瓦利斯說,“但現實中的陪審團很容易不耐煩,因此對一個案子不能訴求過多。最重要的是,我們有足夠證據讓他牢底坐穿,壓根不需要提到這個。因此盜竊井蓋就別在訴訟報告裡體現瞭——當然,你可以在給找到貝拉的過程提供證據的時候提到這個,這將是做證時一個非常好的細節。”

博斯同意科瓦利斯的判斷。他很高興案子開啟時就找到瞭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得力幹將。博斯和科瓦利斯約定每周二開會商議案子的準備進程。

十點時,博斯走出福爾茨刑事司法中心。他沒有上車,而是沿著坦普爾街往前走,然後在緬因街穿過101號高速公路。走過廣場公園林蔭道後,他在奧爾韋拉街穿過一個墨西哥市場,這才確信沒有被車跟蹤。

走到一條兩邊是貨攤的長廊盡頭,他轉過身,查看有沒有人步行尾隨。連續幾分鐘沒有發現尾隨者後,他又穿過阿拉梅達城區,走進聯合車站,繼續確認沒有被人跟蹤。他穿過巨大的候車室,通過一條迂回的小道走到屋頂,然後從皮夾中拿出交通卡,坐上瞭紐約的金線輕軌[1]

在輕軌從聯合車站到小東京[2]的路上,博斯不斷打量著車上的每一個人。他在經停的第一站就下瞭車,卻走到相鄰的車門前查看下車的每個人,沒發現有可疑的人。他退回車上,看有沒有人和他一樣回到車內,但還是沒有。在開車鈴響後車門即將關上的最後時刻,他又下瞭車。

確定沒有人跟蹤。

他沿著阿拉梅達城區走瞭兩個街區,然後拐彎走向河邊。他拿到的維比亞娜·貝拉克魯斯的地址在藝術區中心的休伊特路上。他繞瞭個圈走到休伊特路,多次停下腳步查看周圍有沒有跟蹤者。其間他經過幾幢已經或正在被改建成公寓的老式商業大樓。

藝術區不僅僅是個住宅區,更是文藝復興運動的化身。近四十年前,各個門類的藝術傢開始搬進二戰前曾興盛一時、後來被廢棄的幾百萬平方英尺的廠房和水果運輸倉庫。隻要花很少的錢就能在這兒買上一平方英尺的地皮,於是洛杉磯最知名的藝術傢紛紛聚集到瞭這裡。洛杉磯的藝術啟蒙運動開始於二十世紀初,那時藝術傢們在包裝水果的板條箱和盒子上畫上繽紛的圖案,這些板條箱和盒子被運送到全美各地,讓一種獨特的加利福尼亞風氣盛行起來,大傢都說西海岸的生活很美好。這個因素和其他眾多因素合力促成瞭當時的西遷浪潮,使得加利福尼亞州現在成瞭全美人口最為稠密的州。

如今藝術區面臨著伴隨成功而來的許多問題,也就是中產階級化的迅速蔓延。過去十年,這一區域引來瞭追求巨額利潤的大開發商。一平方英尺的土地所賣的價錢不再是按美分計算,而是按美元計算。許多新來的租客是在中心城區和好萊塢工作的高端人士,根本不知道點彩和用畫刷畫畫有什麼區別。這裡有瞭許多擁有名廚的高級餐館,光是停車給侍者的小費就比原先藝術傢們在這裡的咖啡館吃一頓飯要多。藝術區已經遠遠不是過去那個貧困藝術傢的避難所瞭。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博斯作為一名年輕巡警被分到牛頓分局,管轄的區域就包括當時所謂的倉庫區。他記得當時的倉庫區到處是廢棄的空曠大樓和無傢可歸者的宿營地,街頭暴力層出不窮。不過他在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前就被調到瞭好萊塢分局。走在藝術區,他不禁為這裡的巨大改變而嘖嘖稱奇。壁畫和塗鴉有所區別。兩者可能都稱得上藝術,但藝術區的壁畫非常美麗,和幾天前他在奇卡諾公園看到的那些壁畫展現出相似的精細和想象力。

他走過一幢擁有上百年歷史、名叫“美國人”的建築。在實行種族隔離制度期間,這裡是黑人們玩樂的旅館。到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裡又成瞭文藝復興運動和生機勃勃的朋克搖滾興起的雙重地標。

維比亞娜·貝拉克魯斯在對街原來的紙板廠大樓裡工作和生活。許多貼有做加利福尼亞電話卡用的標簽的打蠟水果箱就是在這個工廠生產的。大樓有四層,磚墻飾面和倉庫的鐵框窗依然完好無損。入口旁的銅牌寫明瞭這幢大樓的建造年份是一九〇八年。

門口沒有警衛,大門也沒上鎖。博斯走進一個狹小的前廳,前廳上有塊牌子寫明瞭藝術傢們的名字和他們的公寓號碼。博斯發現貝拉克魯斯的名字旁寫著四樓D室。他還看到一塊社區公告牌上寫著幾個就租金穩定問題以及抗議市政廳發放建築許可證召開租客會議的通知。公告牌下方簽瞭些名字,博斯在其中發現瞭潦草的“維”字。公告牌旁貼瞭張宣傳單,說周五晚上要在四樓D室放映紀錄片《年輕的土耳其人》,宣傳單上說電影是關於七十年代藝術區是怎麼創建的。“看看在陷入貪婪的泥沼之前這個地方是怎樣的!”宣傳單上鼓動道。看來維比亞娜·貝拉克魯斯繼承瞭母親身上的特質,也是個社區活動的積極分子。

博斯的腿仍然因為兩個晚上之前那段上坡跑而疼得不行,因此不想走樓梯。他上瞭一部有下拉門的送貨電梯,電梯以龜速把他帶上四樓。電梯有他的客廳那麼大,他為一個人乘這麼大的電梯感到有點難為情,覺得自己耗費瞭太多的電量。這顯然是紙箱廠大樓當初的一大設計元素。

頂樓的大廳旁分出四套生活和工作合一的公寓。四樓D室門的下半部分有張明顯是小孩搞惡作劇貼的卡通貼紙——博斯覺得這應該是維比亞娜兒子的傑作。貼紙上的牌子上寫著維比亞娜·貝拉克魯斯接待贊助人和作品參觀者的時間段。周三的時間段是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博斯早到瞭十五分鐘。博斯想直接敲門,因為他不是為瞭看畫來的,但博斯希望在決定該如何告訴這個女人她也許是一筆後面帶著無數個零的巨額遺產的繼承人之前,先對這個女人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他在琢磨該怎麼辦的時候,聽見有人上瞭電梯井旁邊的樓梯。一個女人一手拿著一杯冰咖啡,一手拿著一串鑰匙出現在他面前。她穿著套工作服,臉上戴著個包到下巴的大口罩。看到有個男人站在門口等,女人面露驚奇之色。

“你好。”她說。

“嘿,你好。”博斯說。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呃,你是不是維比亞娜·貝拉克魯斯?”

他知道對方就是維比亞娜。眼前這個女人和科羅納多海灘上那張照片裡的加芙列拉長得非常像。但他指著門上的牌子,似乎自己是按參觀的時間段來訪的。

“我就是維比亞娜。”她說。

“我來早瞭,”博斯說,“我想看些你的作品,但不知道具體的接待時間。”

“沒事,時間快到瞭。我可以帶你四處轉轉。你叫什麼名字?”

“哈裡·博斯。”

維比亞娜像是認出瞭這個名字,博斯心想加芙列拉準是違背瞭不告訴女兒的諾言,事先和女兒取得瞭聯系。

“希羅尼穆斯·博斯是個著名畫傢的名字。”維比亞娜說。

博斯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錯瞭。

“我知道,他是個十五世紀的畫傢,”博斯說,“事實上,這是我的全名。”

維比亞娜用鑰匙打開門,接著回頭看著他。

“你沒在跟我開玩笑吧?”

“當然沒有。”

“那你父母一定很怪。”

她打開門。

“進來吧,”她說,“現在這裡隻有幾件作品。我有些作品放在維奧萊特路的畫廊裡,還有些放在伯格芒車站藝術區。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博斯沒有事先準備好說辭,但他知道伯格芒車站藝術區是聖莫妮卡一個由廢棄的電車總站改造成的藝術區,藝術區裡有許多畫廊。他從沒去過伯格芒電車總站,但卻很快拿它做瞭借口。

“我在伯格芒看到你的作品,”他說,“今天我正好來市中心辦事,心想正好順便來看看你的一些其他作品。”

“你真是個有心人,”維比亞娜說,“你好,我是維比。”

她伸出手,和博斯握瞭手。她的手很粗糙,手上長滿瞭繭。

公寓裡很安靜,博斯心想孩子應該還在學校。公寓裡有一股指紋采集室的化學品的刺鼻氣味,指紋采集人員常用氰基丙烯酸鹽黏合劑來采集指紋。

她朝右側博斯的身後指瞭指。博斯轉過身,發現公寓的前半部分是她的工作室和畫廊。她的雕塑非常龐大,博斯這才明白寬大的送貨電梯和公寓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給瞭她充分發揮藝術才能的空間。三座已經完成的雕像被放在有滾輪的貨板上,可以輕易運走。雕像運走之後,騰出來的空間就夠在周五晚放映紀錄片瞭。

公寓裡有個工作區,裡面放著兩張工作臺和幾個工具架。有個貨板上放著個形似海綿橡膠的東西,像是個正在雕塑的人體形狀。

已經完成的雕塑是用純白色丙烯酸制成的多人組像。三座雕像都包括母親、父親和女兒三個人。三座雕像的形式各不相同,但每座雕像中女兒的目光都遠離父母,面容也很混沌。女兒的臉上隻雕刻瞭鼻子和眉骨,卻沒有眼睛和嘴。

一座雕像上的父親是個背著幾個工具包的士兵,但工具包裡並沒有攜帶武器。他的眼睛閉著。博斯在他身上看見瞭照片裡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的影子。

博斯指著父親是士兵的這座雕像問維比亞娜。

“這座雕像是關於什麼的?”他問。

“你問這是關於什麼的?”維比亞娜說,“這是關於戰爭和傢庭的分崩離析。可我覺得我的作品不需要太多解釋。看著它你也許能感受到一些東西,也許感受不到。對藝術不應該進行解釋。”

博斯點點頭,他感到提的這個問題把局面搞糟瞭。

“也許你會註意到這座雕像和在伯格芒看到的兩座是一組。”維比亞娜說。

博斯比剛才更用力地點頭,似乎想極力表現出理解對方的樣子。維比亞娜的話讓博斯想去伯格芒看看另外兩座雕像。

他看著這些雕像,然後往房間裡走,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它們。博斯分辨出三座雕像裡的女孩是同一個人,但年齡不盡相同。

“三座雕像裡的女孩分別幾歲?”他問維比亞娜。

“十一歲,十三歲和十五歲,”維比亞娜說,“你的觀察力真棒。”

他猜三座雕像不完整的臉與被遺棄有關,反映瞭不知自己來自何方的心情,反映著無名的痛楚。博斯很清楚這種心情是什麼樣的。

“這些雕像很美。”他說。

“謝謝你。”維比亞娜說。

“我沒見過我父親。”博斯說。

話一出口,博斯就被自己嚇瞭一跳。他沒想借自己的身世引開話題。雕塑所展現出的力量使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來瞭。

“我很抱歉。”她說。

“我就見過他一次,”博斯說,“那年我二十一歲,剛從越南回來。”

他指著描述戰爭的那座雕像。

“我找到他,”博斯說,“去瞭他傢。很高興我去見瞭他。不久之後他就去世瞭。”

“很小的時候我應該還見過我爸爸一次,但我不記得瞭。之後他就死瞭。他是在你去的越南犧牲的。”

“我為你感到遺憾。”

“不用為我遺憾。我很高興。我有瞭個孩子,還有自己的藝術。如果能從那些貪婪人的手裡保住這個地方,那一切就完美瞭。”

“要保住這幢房子嗎?這房子要賣嗎?”

“已經賣掉瞭,正等待市裡批準改建成住宅。買主想把現在的每間公寓再一分為二,把我們這些藝術傢趕走,卻把這裡稱為河邊藝術公寓。”

博斯在接話前思考瞭一陣。維比亞娜給瞭他改變話題的機會,他可以談正事瞭。

“如果告訴你我有個辦法能把事情搞定,你會怎麼樣?”博斯問她。

維比亞娜沒有馬上回答,博斯轉身看著她。這時她說話瞭。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問。

[1]洛杉磯輕軌有藍線、綠線、金線和博覽館線四條。

[2]洛杉磯的日裔聚居地。

《錯誤的告別》